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秦时明月)何为良人   作者:叶男柯 文案 摊上姬无夜那样一个爹,我对于洗白翻身是不抱指望了……不止如此,这辈子能不能嫁的出去还是个问题→_→ 估摸着应该没有哪家不要命的敢来我家提亲,老爹大概会用强硬的手段威逼别人娶我……咳,会害得人家以死明志家破人亡吧。 为了减少杀戮,我将眼光放在了身边人上:墨鸦,晚歌,白凤。墨鸦人帅武功强,但还真不是我的菜。他太了解我,也太惯着我,他甚至常常带我去花楼喝茶听小曲。“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句话就是那样逐渐印刻在我的脑海里的。 听闻张家公子张良文武双全,是韩国万千少女的梦中男神……咳,是了,我可以证明,这小家伙洗澡的样子是挺迷人的。(∩_∩) 我和张小家伙的恩怨纠葛从此……我发现我看这小子越来越顺眼了,他手执竹简的样子好帅,他迎风舞剑的样子好帅,他种田的样子我都觉得帅气无比,(°ο°)~ 我知道坏了,这小子也成了我的男神 ( T___T ) 只是我过了很久才明白,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爱情。姬张两家一正一邪,互不两立……我做尽了一切我所能做的,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去偷得虎符,也是为博他一笑。 只是啊,只是,只是我依然没有赢得美人心,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喜欢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句话我是用了墨鸦和老爹的两条命参透的。 多年以后。 桑海,小圣贤庄。 “你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张良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惆怅,姬真只觉得他瞬间老了十岁,竟有种沧桑之感。 “能与三师公的故人相似,是子真的荣幸。” “她……没有你这么懂礼知节。” “三师公的故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姬真笑笑,“对于三师公来说很重要吗?” 张良沉默了良久,淡淡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这句话,他终究是还给了她。 PS:本文前两卷秦时背景(或许有出入),后两卷架空历史,张良BG文,HE。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姬真,张良,墨鸦,龙且,白凤,晚歌,颜路 ┃ 配角:天明,少羽,石兰,盖聂,盗跖,卫庄,庖丁等秦时众人 ┃ 其它:纠葛,谁伴我闯荡,秦时明月,江湖恩怨,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姬家有女   盛夏。   我坐在定岚阁的窗边,左手支着下巴,右手随意地翻着竹简。   窗外,流云隐没,树叶微动。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这句话我不算陌生,但是不太能理解。   “墨鸦,不如我们来一段主仆虐恋吧,虐的死去活来相爱相杀的那种?”我勾起唇角,看向一旁品茗的少年。   闻言,墨鸦端着茶碗的手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随即抬起脸满头黑线地说:“公子,属下不敢逾越。”   我伸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所以主题才是主仆虐恋,不是众望所归的门当户对,懂否?”   “属下读书不多不太懂……公子你找白凤吧,他比较有文化。”墨鸦指了指正站在门边逗弄小鸟的白凤。   白凤顿时身形一僵,机械地转过身来,面如死灰。   “白凤,你……”还没有说完下文,白凤已经嗖的一声飞得没影了。我叹了口气,痛心地对墨鸦说道:“扣掉白凤这个月的全勤奖。”   “公子息怒,白凤一向害怕女人,可能是太羞涩了。”墨鸦赶紧给我递了一块西瓜。   红艳艳的果肉散发着清甜的香气,我接过西瓜,狠狠地咬了一口,汁水顷刻溢满了口腔。   大热天的,果然吃西瓜才有过夏天的感觉,真不枉我把半个将军府的庭院都改成了西瓜田。当我吧唧吧唧地将一块西瓜啃完时,对于眼前没人配合“主仆虐恋”的不满已经没有了。   只是,我仍然对这样一个情感抱着莫大的兴致。   “墨鸦,你有没有过‘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感觉?”   “没有。”墨鸦顿了顿,又说,“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墨鸦却不再言语。   多年以后,我才能明白墨鸦当初欲言又止的原因。墨鸦真正求之不得的并非爱情,而是自由。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连生命都很廉价,何况爱情这种过眼烟云的东西?   此时,我身边没有人能够给我解答,因此仍思索“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我有了盘算。   老爹是韩国的大将军姬无夜,权倾朝野,做过的混帐事比他喝过的酒还多,但是无人敢不服。   唯一敢与我爹作对的大概就是韩国丞相张开弟和韩王安的公子韩非,但这一老一少已经被老爹打压的很惨了。   老爹的思维很简单,想要的就抢过来,抢都抢不到的,就全部毁掉。   老爹有一座雀阁,高端大气上档次,比我的小破定岚阁不知豪华了多少倍,但却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在里面活过三个月。不是因为被他玩腻了就是自己自尽了,也有些被抓进来哭哭啼啼或是宁死不从的,害得老爹失去了耐心,干脆将她们都杀死了,连带着她们的家人一起。   老爹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而且从来都是斩草除根。韩国所有的臣民都痛恨我们一家,恨不得我们全家一夜之间暴毙而亡,我自己也明白,有那么一个老爹,我这辈子就算吃斋念佛也甭想洗白。   估摸着应该也没有哪家不要命的敢来或是想来我家提亲,这样下去老爹大概会用强硬的手段威逼哪家的公子娶我……咳,大概会害人家以死明志或是家破人亡吧。   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了减少杀戮,我将眼光放在了身边人上。   墨鸦,晚歌,白凤,是我接触的最多的三个人,他们也都是老爹麾下的侍卫。   白凤年纪太小,才刚满十岁,而且此小孩傲娇且臭屁,仗着有墨鸦撑腰,常常忤逆我嘲笑我,还偷我的糕点吃,估计长大了会更加放肆,首先排除!   晚歌年纪比我稍长一岁,生得一副清冷俊秀的面容,身材也是极好的,腰细腿长易扑倒,不过此人不太爱说话,性格极其冷漠,我讲个笑话他半点反应都没有,当然我也没怎么见他笑过,排除排除!   剩下的,就只有墨鸦了。其实说实话,虽然墨鸦人帅武功强,年纪也是我们里面最大的,但还真不是我的菜。墨鸦太了解我,也太惯着我,他甚至常常带我去花楼喝茶听小曲。   我在临仙姑娘的房间听琴时,他就在桃红姑娘的房间里翻云覆雨,当然不是他一个人在翻云覆雨。每次临仙唱完三遍《桃夭》,三遍《蒹葭》时,那边桃红姑娘的门就开了,墨鸦一脸“大爷我很爽很满足”的神情,桃红姑娘则是被滋润的满面桃红,倒也真是应了她的名字。   每次墨鸦完事后都要与我听一遍临仙姑娘的《关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句话就是那样逐渐印刻在我的脑海里的。   临仙姑娘唱的满脸是泪,声音也婉转凄凉,我本想问她这个问题的,但是转念又想,花街柳巷逢场作戏居多,哪里会有几分真情呢?   回去的路上,墨鸦带我去吃了孙记铺子的蜂蜜糖糕。孙记铺子的孙老头是唯一一个看到我们两个还能笑脸相迎的人,他的脸上既无谄媚之情,又无憎恶之情。我们虽是将军府的人,但在他看来,也仅仅只是来吃糖糕的客人。   蒸笼打开的一瞬间,热气卷着香气扑面而来。咬上一口,松软可口,绝对是盛夏傍晚至高无上的享受啊。   我看着日头一点一点地落下去,金红色的夕阳染红了我面前蒸笼里的糖糕,我数了一下,还有三个。墨鸦在得到我的眼神示意后,拿出一条白色的锦帕将三块糖糕包了起来。墨鸦和晚歌都不喜食甜点,这糖糕自然是给白凤吃了。白凤起初也不爱吃甜食,但是又舍不得浪费,于是慢慢的,就养成了墨鸦每次喝完花酒回去,就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他看的习惯。   墨鸦包糖糕的那块锦帕我认识,是我前两年一时兴起要学女红时的作品。锦质的帕子质地上乘,柔软细腻,是老爹从韩王安那里刮过来的御用品。   老爹对这些东西其实没有兴趣,他只是习惯了掠夺。   我本想在帕子上绣上一只乌鸦,但是我技术太拙劣,实在是绣不出来,便转念想绣上“墨鸦”二字,不过这两个字笔画也多,我也只好作罢。最后我绣了一个“真”字,那是我的名字。   我一共绣了三条,分别送给了墨鸦,晚歌和白凤。白凤一看到歪歪扭扭的“真”字,就将锦帕扔了,然后摇一摇小屁股飞走了。晚歌收下了锦帕,说了一声“谢谢公子”,便没再看过他用那条锦帕。   唯一不嫌弃这锦帕丑还常常使用的人,便是墨鸦。   墨鸦此刻的眼神特别温柔也特别落寞,我眯着眼睛想,也许是夕阳太绚烂了,才让人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在日头落尽的时候,墨鸦和我向将军府走去。对于别人来说,那里是一个牢笼,是死亡之地,为恐避之不及,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我的家。离了它,天大地大,都没有我姬真可以容身的地方。   每当我和墨鸦这么招摇过市的时候,总会有人指指点点,不过由于议论的对象过于危险,他们也不敢大声指责。我还没有及笈出阁,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深闺之中绣花弹琴。不过我却根本不会弹琴绣花,反而经常去花楼听小曲喝茶……好吧,我也不指望他们娶我。   从来没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感觉,所以我才更加好奇。   张家美人   今日一天,无新鲜事。墨鸦外出做任务去了。白凤也不见人影,据说他不知为何迷上了做好事,常常跑去新郑的大街上扶老太太过街,咳……将军府的人做再多再大的好事也只会被人说装模作样,不过白凤那一脸认真的样子,我也不想打击他了。   剩下一个晚歌陪我,对着这张面瘫脸,我实在是无话可说。   比如我讲一个极具特色的荤段子吧,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如果是白凤,肯定是羞红了一张脸娇嗔地骂我是下流坯;如果是墨鸦,则会是一脸兴奋地希望我再讲一次。而晚歌,什么话都不会说,什么表情也不会有。   对牛弹琴,就是这种感觉。   “我出去逛逛,你不用跟了。”我顿了顿,又补充道,“就算跟着也别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是。”   墨鸦和晚歌两个人,由于老爹的命令,至少会有一个人在外出的时间陪着我。将军府里的守卫森严,但出了府就没那么安全了。我当然会武功,老爹是武将,我底子不差,不过完全比不上墨鸦和晚歌。   出了将军府,我四处乱逛着。由于已是晚上,街上比较清冷,也没几个人影。听闻咸阳的街道上纵然是到了夜晚,也是十分繁华的,我还真想见一见,不过咸阳距离新郑,还是远了些,我也就只能想想。   我四处乱晃着,不知不觉晃到了一家人的门口。   这家人的门上挂着“张府”二字,一看着瘦不拉叽的字体,我就知道是张开弟那个倒霉老头写的,字如其人。张开弟是个懦弱的忠臣,长得也是一脸的歪脖子正气。他的大孙子张良在我们韩国是蛮有名的,一表人才,文采过人,是众多韩国少女的梦中男神兼择偶目标。   他的长孙张良在我们韩国蛮有名的,一表人才,文采过人,是众多韩国未婚嫁少女的梦中男神兼择偶目标。   这位大众男神,过去我有幸见过一面。   几年前韩王安寿辰,我随老爹进宫吃大餐,碰上张良一家子都去了。张良在韩王安面前又是背书又是背典故的,看得我和墨鸦一愣一愣的。公子韩非倒是很欣赏张良,当即将自己佩戴了十年之久的美玉送给了张良。有不怕死的人起哄让我也登台表演,那纯粹是不给老爹姬无夜面子。那时我连《诗经》都还没背全,肯定不能走文这条路了,只好走武这条路了。   我学的最好的是射箭,墨鸦往空中射出羽毛的时候,我便挥着小手拉开了手中的弓箭。十发十中,黑羽被射得七零八碎的。   众人在赞叹之余也不免担心,这暴虐的基因果真是会遗传的,即使我和老爹长得一点也不像。是的,幸好我长得不像他。   这么算来的话,我也三年没见着张良了……甚是想念啊,不知这位大众男神如今长成了什么样子?   我绕道张府后院,一抬脚就翻了进去,张府这种破烂的防御系统,我还是进得来的。不过张良的房间,倒是有点难找。   “那边。”背后有人低低出声,我转过头,笑道:“晚歌啊,你居然知道我在找什么?”   我回过神来,屁颠屁颠地向张家大孙子的房间摸去。   张家大孙子的房间里点着灯,还传来了隐约的水声。我偷偷掀开帘子,看到由于灯火而印着的人影……张家大孙子在洗?   等我确定房间里只有张良一个人,而且貌似他也已经洗得睡着了,我才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张家大孙子的闺房居然是粉绿加淡紫的色调……咳,我只能说,蛮梦幻的。   他还不知道危险已经来临,正躺在浴桶里睡觉……   还睡,警觉性真差,我都进来好一会儿了……我在心里叹气,转眼注意到书案上放置的精致茶点,心喜,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居然是桃花饼,唔,太好吃了!豆沙的甜和桃花的香浑然天成,让我吃得不小心发出了哼唧哼唧的声音。   浴桶那傳來水波轻微的响动,张良可能以为房里进了猪,他微蹙眉头睁开眼正好与我对上,我咀動腮帮子,右手举了举吃了大半的桃花饼当做打招呼。   “你——”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跟在我后面进来的晚歌点了穴,于是只能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我和晚歌。   “做的不错,晚歌。”我咽下最后一块桃花饼,笑嘻嘻地朝张良走过去。   小家伙一脸惊恐却强装淡定,毕竟也才十三岁,难为他了。   “相国府的防御措施真差,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我用桌子上的团扇挑起他精致的下巴,一脸猥琐地看着他,“不过这么美的小美人,我还真是下不了手。”   这张良一看就是正经人家的孩子,一听我说“小美人”三字就激动红了脸,这么三贞九烈要不要啊……到底我是在花楼看惯了风花雪月的人,满肚子都是这种瘆人的话,于是继续说道:“这么光滑的脸蛋,这么纤细的身子,啧啧……晚歌,把他卖到小倌楼我们能换多少个糖糕啊?”   “以公子你的食量来看,一顿十个,一日五顿,至少也可以吃一年。”晚歌还真的认真地回答了我这个问题。   我拿着扇子又敲了敲晚歌的头,严肃地纠正道:“少给我加食量,我明明一顿八个,你别为了方便取整好计算而污蔑我……不过我还真是心动了,这粉雕玉琢的小家伙竟值这么多糖糕!”   张良的眼神有点冷冽,杀气与决绝慢慢地浮现上来。热气将他的脸熏的白里带红,映着鲜红的嘴唇,竟让我看呆了眼。   咳咳,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一直以为我是喜欢年长的,没想到见了小鲜肉也有些把持不住。   “小美人,待会儿解开你的哑穴,不过你可千万别叫哦,你要是敢叫,我就让大家看看你光着屁股的样子,包你的美名传遍韩国的每家每户!”在我的示意下,晚歌解开了张良的哑穴。   张良果然没叫,没办法,姬家的暴虐因子会遗传,张家的死爱面子因子也会遗传。他要是叫了是会有人来救他,不过他也不情愿让别人白看他白花花的屁股。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张小美人开口问道。   “想与小美人你来一段虐恋情深。”我深情款款地回答道,还不忘向张良挤眉弄眼。   晚歌早已背过身去,不再看我。张小美人的眼角……似乎在抽筋?   丫的,我的表情有那么夸张吗?我垂下头来照了照镜子……镜子?是水面……我呆呆地看着这清澈见底的水面,还有水中的内容物……缓慢抬头,张小美人眼里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谁让你洗澡不撒点花瓣的?你这是自己暴露出来的!”我先发制人地说道。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子。”张良冷哼一声,终究是将怒火压了下去。   “我们姬家本来就不像你们张家,满门忠烈,我家可是专门欺男霸女的……不过今日之事,若是你肯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就放了你,如何?”   “那你还是杀了我吧。”张良倒是个宁死不屈的主,说完这句话就闭嘴不言。   我用扇子敲了敲张良的额头,眨巴着眼睛教育道:“男子汉要能屈能伸,今日若不是我,换作别人,你这么宁死不屈,可能早就被分分钟拆了……罢了罢了,晚歌,解了他的穴,我们走了。”   我将张良的扇子放回了他的书案上。   “再见了,张小美人。”我没有转过头,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抬头看看夜空,月光皎皎,星火闪烁。   很多年过去以后,我仍然能想起那一个晚上的夜空,以及那个晚上被我羞辱的张小美人。   我也时常会想,若是那晚上是墨鸦值班,我与张良还会不会有那么深的纠葛?   七色碧玺   最近老爹心情不太好。   起初我以为是张良洗澡被我看光的事让他知道了,因此张开弟那老头弹劾他了,不过很快我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张良的脸皮那么薄,那种事他是打死也不会告诉别人的,更何况老爹被张开弟弹劾只会越弹越开心,哪有愁眉苦脸这一说?   很快我就知道原因了,老爹现在抓不到美女,雀阁已经五天没人了。   又过了三日,老爹似是捡了大元宝似的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又有姑娘遭殃了。   这次被抓的是个采药的姑娘,刚从山上来到新郑,还没住进客栈,就被老爹的“抓美军团”给捕获了。这姑娘年方双十,生得一双秋水剪瞳,温婉而灵秀,名字也好听,唤作“宛芳”,老爹叫她“阿宛”。   我觉得老爹这家伙太肉麻了,整天堆着满脸的横肉跟在宛芳后面“阿宛阿宛”地叫,太瘆人了……不过我想起来我的娘亲,似乎也叫做“阿宛”。   宛芳是个娴静温柔的女子,就算是面对老爹那样的好色之徒,也只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老爹派我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送去一部分给宛芳,我挑了一些我看不上眼的,找了个木盒子都塞了进去。来到雀阁的时候,宛芳正坐在窗边认真地做女红。   我的脚步很轻,宛芳并未察觉。一直到我走到她的面前做了个鬼脸,她才反应过来,“啊”地一声娇呼,她不小心戳破了手指。   嫣红的血珠滴落在洁白的绢布上,宛如雪地盛开的一株红梅,煞是好看。   “抱歉抱歉。”我赶忙挠头道歉,她眉头微微蹙起,轻声道:“无碍。”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梦呓一般的呢喃。我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下去,这样的生命力,在雀阁怕是活不了多久。   “我爹派我给你送些珠宝来,喏,全部都在这里了。”我将木盒子递给她,示意她收下,她却没有接。   “无功不受禄。”宛芳继续垂下头绣着她的女红。   “我放在这里了,随便你怎么处置。再见。”我只是负责替老爹送东西,才不会管她的态度。不过她不愿收倒也在意料之中,进了雀阁就等于折了翅膀,珠宝再华丽也只是枷锁,她已经没有自由了。   “姑娘。”我正欲离开,她突然开口叫住了我。   声音还是那么轻,梦呓一般呢喃。我停住脚步,侧过头问道:“还有何事?”   “可否帮我折一枝红莲?”她说的小心翼翼,脸上带着企盼,生怕我会拒绝。   “好的。”我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便为你折枝红莲。”   听闻将军府中年长的老仆赵伯说过,我的娘亲阿宛也极爱红莲,老爹甚至曾经为她兴师动众造了一个大池子,里面全部都种满了红莲。后来我娘亲死了,老爹就把池子给填平了,后来又过了些年,老爹在上面建了一座华丽的楼阁,名曰雀阁。   我从未见过我的娘亲,听赵伯说她是位风华绝代的琴姬,弹奏的琴可堪比秦朝的旷修,燕国的高渐离,我觉得赵伯是在吹嘘。我既没遗传到阿宛的绝代风华,又没遗传到她拨弦弄琴的天赋……罢了,也许是老爹拉低了阿宛娘亲的水平吧。但我还是觉得,如果阿宛娘亲还在,一定也有宛芳那样垂头绣花的温柔眉眼。   我决定替宛芳寻来一枝红莲。   红莲在韩国是韩王安宝贝公主的封号,因而寻常百姓家也不可能有胆子种植。我家自然也是没有,毕竟是老爹的伤心事。张家是忠臣之家,讲究君臣礼数,也不可能种植红莲。思前想后,我便将目光放在了韩国的宫廷之中。   红莲公主与我交情一般,从小到大没说过一句话,今儿个瞧见我带着个金质的盒子来,反应也是极为冷淡。   今天跟着我的是小屁孩白凤……没办法,晚歌出任务去了,墨鸦要保护雀阁。   “姬真见过红莲公主。”我行了个礼,满脸堆笑地看着红莲。   “你有什么事?”红莲公主看也不看我,继续喝着杯中的茶水。   “姬真想用手中的七彩碧玺和公主讨要一枝水中红莲。”   我本来想直接跑去红莲公主的潋滟池偷的,谁知小屁孩白凤竟然拒绝与我一同行窃,还义正言辞地说最起码要征得别人的同意……这小子这两天做好事做上瘾了?竟然叫我去征得别人的同意?我反问他:“那你去杀人的时候,那人有没有同意你杀他啊?你这么装正义之士也得看看你是谁的部下啊。”   白凤被我说得一言不发,只是倔强地抿着嘴,眼里有水光在闪烁。   白凤在我们四个里面年纪是最小的,刚满十岁,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正是抱着竹简上学堂放课后和邻家小姑娘一起啃西瓜的年纪。只是白凤偏偏身在将军府,无法享受到那样的乐趣。   不仅是白凤,墨鸦和晚歌也是,他们背负的甚至更多。我轻轻拍了拍白凤的肩膀,柔声哄道:“凤宝乖,阿姐刚才是胡说八道,那些坏事都是姬无夜那个老混蛋强迫凤宝做的,不关凤宝的事。”   这么说自家老爹的坏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天打雷劈,不过白凤的心情有确实是多云转晴,他傲娇地转过身去,屁股对着我哼道:“谁是凤宝,谁是阿姐,你这么说将军的坏话,也不想想将军是你的父亲……”   “没事没事,凤宝开心就好。”我拍了拍胸膛保证道,“姬真保证不偷红莲,我们去向红莲公主讨要。”   于是我便牺牲了自己珍藏了很久的七色碧玺。红莲公主不是宛芳,不能用些乱七八糟的珠宝糊弄。七色碧玺是我拥有的三件宝贝之中最华丽的,全身淡紫,通体晶莹,放在阳光下即可发出七彩的光芒,就是因为太美,才让拥有那块玉的寻常人家蒙受了灭顶之灾。老爹将它作为我十岁的生日礼物,送给了我。白凤见我拿出了七色碧玺,略微吃惊地哼了一句:“哟,拔毛了。”   我略微心痛地唤人将七色碧玺用丝帛包好,又放在了黄金做成的盒子里,似乎这样才能体现七色碧玺的价值。   红莲公主从头到尾都没有瞧过一眼我手中的盒子,她的眼神高傲,声音清冷,她说:“你好大的胆子!”   我并未下跪,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我身旁的白凤,用唇语对他无声地说道:“我已经尽力了。”   红莲公主正欲发怒,有个爽朗的笑声传来:“莲儿,你这里吵什么呢?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了。”   进来的是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正是红莲公主同父同母的兄长,公子韩非。韩非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少年,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正是张家的小美人张良。   张良见了我后,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眉头也微微蹙起……咳,他大概是又想起了上回晚间被调戏的事情。我颇为流氓地对张良挤眉弄眼,还吹了声口哨。张良干脆别过脸去,不再看我。公子韩非看了看张良,又看了看我,倒是一脸“我很感兴趣”的表情。   “姬真见过公子韩非。”我对着韩非行了个礼。   韩非点点头,笑道:“免礼。不知姬姑娘所谓何事,惹得莲儿发怒?”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摸了摸鼻子说道,“我想用七色碧玺,向莲公主讨要一枝红莲。”   红莲虽好,却仅仅只有这宫中的潋滟池才有。   说起来,折一枝红莲,真心不易。   红莲花好   公子韩非问我:“姬姑娘为何执着于这一枝红莲呢?”   我总不能说替老爹新抢的小妾宛芳摘的吧,于是我想了想,慢慢垂下脸去:“公子有所不知,阿真的娘亲生前最爱红莲花,明日是娘亲的忌日,阿真想寻一枝红莲去看娘亲,在这新郑之地,只有莲公主的潋滟池才有红莲,所以阿真才想用七色碧玺来与莲公主讨要……”说到这里,我的面前浮现了宛芳坐在雀阁的窗边,垂着头绣花的眉眼。   那么娴静,那么温柔……阿宛娘亲生前定也是如此。   可是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   我真的难受起来。胸口像是生了一根刺,小而尖细,将那里扎的生疼。我喃喃地说道:“阿真一岁丧母,从未见过娘亲的样子,只知道娘亲小字唤作‘阿宛’,以后若是去了地府,还不知能不能认出来。公子,你说阿真到那时挨个叫寻‘阿宛’,娘亲可会应阿真?”   若是重名了又该怎办?   良久,韩非叹息道:“莲儿你就允了姬姑娘吧。一枝红莲尚且换得一席安念,自也是好的。”   白凤小屁孩递给我一张锦帕,我垂头看去,上面绣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真”字……好难看= =这种东西白凤不是扔了吗?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这么个丑东西啊……为什么要给我锦帕?   我抬手摸了摸脸,原来是我入戏太真,已经泪流满面。   红莲公主拒绝了七色碧玺,却终于应允给我一枝红莲。   潋滟池。   我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美景。满池怒放的红莲,仿若一团一团盛开的火焰,于水波荡漾中,映着盛夏清水蓝天。   我清了清喉咙发号施令:“凤宝,去替我折一枝红莲来。”   “既是姬姑娘献给令堂的礼物,何不亲手折下?” 说这话的是张良,才短短半个时辰,他竟然学会了似笑非笑这种表情!   “张公子说的倒也不错,若是凤宝折的,说不定娘亲会以为凤宝是她未来的女婿,那凤宝的名节可就不保了。”一听这话,白凤气呼呼地沉下脸去,耳根子通红。   我的轻功与墨鸦晚歌无法相比,就连年纪较小的白凤也在我之上,不过折一朵红莲倒也还是绰绰有余。我折了一枝红莲,轻点足尖,跃上了岸。   “喏,好看不?”我将红莲递到了白凤的面前,“凤宝替我拿好。”   白凤伸出骨节分明的小手,握住了红莲。这枝红莲开得正艳,花瓣上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池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娇艳动人。   七色碧玺是死物,自然比不得这生机勃勃的活物,我开始有点明白红莲公主眼底的不屑一顾了。   “姬真谢过非公子,莲公主,张公子,今日就先告辞了。”我正欲离开,却听韩非说道:“姬将军日理万机,想必是不能时常陪伴姬姑娘。今日姬姑娘来到宫中,就与我,莲儿还有张良一同吃些小食看这潋滟池的夕阳,如何?”   韩非留我下来的意图我不懂,但我从来都不会拒绝被人邀请吃小食这样的待遇。   何况,白凤也是很想看看这夕阳下的潋滟池吧。   “那姬真就却之不恭了。”   韩非命人端来了些精致的茶点,在食案上依次摆开。   “姬姑娘请。”韩非若不是老爹的政敌,这么彬彬有礼又温文尔雅的样子,倒也十分符合我心中未来夫君的形象。   “岂敢岂敢。”我笑道,“非公子请,莲姑娘请,张公子请。”   这茶水的滋味很一般,还不如将军府的,但这点心的味道倒是不错。尤其是桃花饼,香软清甜,甚至比上次在张良家吃的还要好味,我脱口而出:“张良你吃吃看这桃花饼,比你家的要好吃。”   话一出口,我就咬了舌头。   “哎哟。”我的舌头!!口腔里顿时溢满了咸腥的气息,混合着桃花饼的香甜,竟有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笨蛋。”白凤在我身后低低出声。张良则是一脸古怪的看着我,韩非疑惑地问道:“姬姑娘常常去相国府吗?”   “咳……被你看穿了。”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其实也没有经常去。”就一次而已,还看到了那种景色,实在是……(⊙o⊙)唔,我很有运气啊。   韩非的眼神变得暧昧起来,在我和张良之间扫来扫去,然后故作高深地挑挑眉:“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他究竟知道什么了?还原来如此?   我想继续问下去,张良立马转移了话题:“公子,日落了。”   我侧过头向天空望去,夕阳的余辉为浮云镀了一层金色,在日头的照耀下,整个潋滟池的湖水都仿佛活过来一般,波光粼粼。此时有晚风吹过,泛起了一片一片的涟漪,整池子的红莲都微微摇曳起来。   真美!   我不禁浮想联翩,不知我家以前的红莲池是否也叫潋滟,不知夕阳西下的它是否也如眼前这般优美,不知那个时候的阿宛娘亲……是否真的快乐?   白凤小屁孩也是看呆了眼,久久地凝视着天空与红莲。他的手中,亦握着一朵盛开的红莲。   温暖的夕阳很快落下,韩非没有再挽留我们,我和白凤离开了皇宫。回去的路上,我跟白凤说:“怎样?我这次没有靠偷的。”白凤难得温和地应我一声:“嗯。”   白凤这小孩太单纯太善良,明明身在将军府却偏偏是个小君子,若是他也有张良那样的家世,那该多好啊。   我将红莲装在了一个红木盒里,带去见了宛芳。宛芳仍旧在垂头绣花,我走近了出声她才察觉。她抬头对我温婉一笑,柔声道:“姬姑娘。”   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但是她很快又垂下头去绣花。我将红木盒递给了她,示意她收下,看着她纤纤玉手抚在盒子上的一幕,我竟有些期待。   我在期待,我在期待……她的表扬。   她打开盒子,取出了那枝红莲。   “可以为我戴上吗?”   她轻声细语的温顺样子我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如果我是男子,必也是要臣服于这种女子的裙下。   “好。”   我接过红莲,小心地插在了她的发间。   这枝红莲已经没有下午在潋滟池中的生动妖艳了,虽然依旧美丽,却已是死物一件。   “阿真,阿宛。”老爹来了。   我转过头去,看到他喜笑颜开地站在门边。常年征战疆场的生活已经让他的容颜饱经沧桑,但是此刻的他却像年轻了十岁一般焕发生机。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老爹。   我见过他端着酒杯酩酊大醉的样子,见过他不可一世意气风发的样子,见过他欺男霸女滥杀无辜的样子,但我没有见过他现在这副满心欢喜满心期待的样子。   老爹和我一样期待。   “将军。”宛芳的目光落在了老爹身上,她的嘴角轻轻扯起一抹讽刺的笑容,随即又归于平静,变化之快,我甚至都没有觉察到。   很多年后,我故地重游,看着早已化作一片废墟的雀阁,想起了多年前的韩国,我曾经以为我得到了救赎,却又跌进了更深的深渊。有些东西,我永远都在渴望,可它永远都不是我的。   那天晚上,老爹特意留我一块喝酒,以往都是早早地把我轰出去了,那天却破了例。宛芳替我们斟酒,我闻见酒香,眼睛立马瞪圆,是秦地的西凤,我最爱的酒。西凤酒清而不淡,浓而不艳,回味舒畅,风格独特。但这种酒是秦国王室御用,我也仅仅喝过几次。   看来,今天不光我拔毛了,老爹也拔毛了。   无可救赎   这一晚似乎是从我记事起以来,最安静祥和的一晚。   老爹屏退了女俾和侍卫,偌大的雀阁之中,只有我,宛芳,老爹三人。   窗外,一片漆黑。   窗内,烛火摇曳。   我坐的地方,灯火阑珊。   我凝视着酒樽中清清浅浅的酒水,耳边只有老爹爽朗的笑声。   我或许该告退了。   “父亲大人,儿臣有些不胜酒力,想先告退了。”我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了老爹的惊呼声,然后——老爹倒在了地上。   烛火映在宛芳的脸上,这张温柔而娴静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狰狞?我真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配得上红莲的女子。   “你这个贱人!竟然在酒里下毒!”老爹指着宛芳,语气愤怒。但我知道,他更多的,是失望。   “姬无夜,你该死!我也要让你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她的视线又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也很失望。   我千辛万苦为她折下一枝红莲,甚至拿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七色碧玺。我最不喜欢看别人脸色,但为了她,我去央求了莲公主。   我以为她会是我的阿宛娘亲,因为她有着那么温柔的眉眼。   “宛芳姑娘,我与你无怨无仇。”   我放下酒樽,定定地看着她。   她讽刺地一笑,吼道:“姬无夜的女儿能有什么好东西,杀了你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原来之前的温柔仅仅是一个假象。   宛芳,我真的失望。   “这枝红莲,好看吗?”我指了指她发间的那枝红莲,那是我千辛万苦才折来的红莲。   她突然摘下了那枝红莲,扔在地上,脚就踏了上去。   “素闻姬无夜之女姬真一岁亡母,对娘亲甚是想念,这个局如何?姬真孩儿,你很快就能和你的娘亲在地府团聚了!”宛芳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我的目光停留在地上那枝红莲上,它已经被踩得支离破碎。它本应自在地生活在潋滟池中,有清风明月相伴,于黑夜中等待晨曦,此刻,却成了这般模样。   “姬真从未见过娘亲,就算是下了地府怕也是认不出。”我摸了摸鼻子,站起身来。   宛芳的短剑停在了我脖颈前一寸的位置。   她似是不甘心,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子都要睁出眼眶一般,鲜血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衫,肮脏且凄美。   一直到死,宛芳都没有闭上眼睛。她对我说,姬家必亡。   我俯下身子,伸手替她阖上了双眼。   “属下来迟,请将军恕罪。”墨鸦瞥了一眼宛芳,对老爹请罪道。   “将这个贱人的尸首挂置于城门上,以儆效尤。”老爹心情差到极点,甚至迁怒于我,“把姬真关进暗室半日,由你行刑,不得徇私。”   看吧,宛芳,你真的害了我。   宛芳布了一个局,老爹也布了一个局。   老爹百毒不侵,而我……根本没有喝酒。墨鸦与晚歌守在窗外,不曾离开过半步。   之前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对老爹说,兴许她真的是红莲一般的女子。老爹摇了摇头,表情平静:阿真,你不懂。   老爹虽那么说,但我知道,他依然抱着一丝期待。只要一丝期待,他可能就会得到救赎。   宛芳,你真的让我失望。   原来老爹所言是真,不仅仅是宛芳,连阿宛娘亲……也是来刺杀老爹的刺客。阿宛娘亲编织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将他最后的一点良知与慈悲都网罗的一干二净。   阿宛娘亲也不爱我……赵伯和徐叔说,阿宛娘亲最后想杀掉我,却被老爹给杀死了。老爹爱不爱我,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阿宛娘亲设计骗老爹服下过绝育丹,终此一生,他只有我一个女儿。   阿宛娘亲只是想让老爹尝到妻离子散的痛苦,才费劲千辛万苦布了一个局,那个局最终也没有骗过老爹。宛芳的局就更加明显了。   但我却如此难过。   我看着那枝被宛芳踩碎的红莲,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   很多很多年前的夏天,将军府的潋滟池边,满池红莲摇曳,白衣的女子与黑衣的男子一起,徜徉在傍晚的夕阳中。那女子,有着极尽温柔娴静的眉眼。那男子,手中还没有沾染无数亡魂的鲜血。   我想知道的是,阿宛娘亲究竟有没有一点爱过老爹?   将军府的暗室。   这里的环境很差,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肉的气息,耳边是哭泣与哀鸣声。   我和墨鸦相视一笑,互相对着对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墨鸦不愿对我行刑,自愿领罚……这个笨蛋,我本来还指望他可以放点水,下手轻点呢。= =这下可好,执刑的换成了晚歌。   晚歌几乎是我从小到大的专用执刑人员。他从来不对我手软,即使我痛哭流涕也毫无作用。   他很无情,或者根本无心,这也是我不会娶他的重要原因(不是嫁了?)。浸过酒的鞭子抽在身上生疼,弥漫开来又是麻木的感觉。我一边默数着鞭数,一边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给晚歌这家伙小鞋穿。未来将军府的继承者,你就不懂下手轻点吗?!!   漫长的行刑终于过去,晚歌解开了锁链,我从案板上一咕噜爬起来,拍了拍屁股得意地说:“晚歌你不识数,哈哈,只打了九十九鞭……”我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又挨了一鞭。   “刑罚完了。”晚歌冷冷地说道。   我擦了擦脸,抬脚向晚歌的腹部踹去。   “不许用内力防护。”我又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晚歌的嘴边溢出了丝丝鲜血,却不逃不避。   “公子,住手。”   说这话的不是晚歌,是墨鸦。   他刚服完刑,与我一样,满身伤痕。   “他打我的脸!!”我气愤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那一鞭抽的现在还疼痛不已。   “晚歌,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墨鸦拍了拍我的肩膀,“阿真息怒。”   墨鸦叫我阿真,就是以朋友的身份在恳求我。我恨恨地看了晚歌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晚歌自始自终不曾有过任何表情,他看了我和墨鸦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墨鸦,我没有毁容吧……”我欲哭无泪地捂住了脸,“你看看还能打几分?”   “10分,妥妥的。”墨鸦笑眯眯地说道。   “真的?”   “假的。”白凤小屁孩一脸傲娇地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两件披风。红色的是给我的,黑色的是给墨鸦的。   “你之前那样,还没过及格线呢。”白凤小屁孩不怕死地火上浇油。   我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凤宝,你阿姐我这倾国倾城之资,配你如何?”   “那我还是配蒲柳之姿的吧。”白凤将披风扔在了我的头上,摇了摇小屁股就离开了。   “现在的小孩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看看你看看,白凤这小子让你惯成什么样子了!”我气急败坏地指着白凤离去的背影,对墨鸦控诉道。   墨鸦无奈地耸耸肩:“明明是阿真你把他惯坏了。”   “胡说,让我逮着机会,非把他裤子脱了狠狠打一顿屁股才行!再往他的小鸡鸡上画上乌龟,看他敢不敢再对我这么嚣张!”   “……你呀。”墨鸦伸手帮我理了理头发,轻声道:“阿真,我去出任务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任性。”   我斜了他一眼,张牙舞爪:“有钱,任性。”   才子佳人   新郑街头,人来人往。   我裹着红色的披风,漫无目的地走着。墨鸦在受完刑后还要出任务,白凤也摇着小屁股不知道飞到哪里做好事去了,此时跟着我的人……我侧过头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晚歌。   他的视线一刻也不会离开我。与墨鸦一起,有被兄长照顾做小妹的感受;与白凤一起,有照顾阿弟做阿姐的感受;与晚歌一起……有被敌军监视做俘虏的感受。   墨鸦长我七岁,白凤小我三岁,晚歌与我同岁。按照道理说起来,他应该最能了解我的感受。可是偏偏他是对我最严厉最苛刻的。   老爹教我箭术,墨鸦教我轻功,晚歌教我舞剑。然而只有墨鸦的课程,我是真正觉得快乐的。飞在空中的感觉好好,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雀子。尽管墨鸦说世上没有一种鸟能够一直飞翔,永远不需要落地。可是我知道,只要我累的飞不动了,墨鸦就会接住我。   墨鸦就是我的陆地,唯一能让我真正依赖的人。   幸而有他。   我走到了孙记蜂蜜糖糕的铺子前,时至正午,铺子前只有我一个人。孙老头一脸祥和地在蒸笼前忙来忙去,见着我来了,二话不说,端出了两笼糖糕和一碗豆花汤。   将军府的厨子手艺自是极好的,做出来的点心色香味俱全,然而我却最爱吃孙老头做的糖糕。原先我以为是我口味独特,后来慢慢地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孙老头的一笼糖糕不过一文钱,一天也赚不了百文,按照这韩国的人均收入,他还是中下等。更听墨鸦说孙老头早年丧子,家中有一老妻,常年卧病在床,每月抓药就要几十文钱,还有一个在学堂念小学的孙儿,每月也是需要用钱的。孙老头总是在傍晚时分收完摊子,然后去学堂接小孙儿。我不知道他陷入这般窘境,为什么可以笑得如此平静坦然。我知道的是,这么多年来,他的糖糕还是一文钱一笼。   将军府中的厨子每日待遇是孙老头的万倍,然而我却从未见他们笑过。老爹性格暴戾,前年夏天,他在消暑的银耳羹里吃到了一粒沙,咯了牙齿,不由得大怒,命人将做银耳羹的老厨活活打死。我记不清那位年过半百的老厨的音容面貌,只记得他那一双巧手,能将普通的面点捏出万般变化。   将军府冤死的亡魂实在太多,我时常觉得自己其实是住在一座华丽的坟墓之中。   “这豆花汤,有点咸了。”我砸了砸嘴,对着孙老头笑道,“不过配上这糖糕,倒也是别有风味。”   “人生百味,知足常乐。”孙老头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带着慈悲之光的。   知足常乐……这话确实很有道理。   我看着蒸笼中剩下的三个糖糕,下意识地去怀里摸口袋中的锦帕,摸了半天也没找着,我又想起了白凤小屁孩嚣张的嘴脸……哼,我又不是老妈子,还替他打包?!可是若是再吃下去,摄入了过多的营养,我会变成胖妞的,我可不愿意膘肥体圆的招摇过市。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晚歌。他抱着剑,隔过大片人群,看着我。   “过来。”我对着晚歌招了招手,他立刻就飞了过来。风将他额前的长发吹起,露出了光洁漂亮的额头,那一点光柔和了他刚毅的面部表情,我突然发现他紧抿薄唇的样子除了倔强,还有点可爱。   “公子有何吩咐?”   我指了指蒸笼里的三个糖糕:“替我把它吃了。”   晚歌愣了一下,立刻拿起一个糖糕,放在唇边轻咬了一口。他仍然面无表情,我看不出他究竟喜不喜欢糖糕。原先我以为他不爱吃糖糕,从未给他带过。那么冷漠的一张脸,只有黄连才适合他吃。   “坐下吃。”我看着他像完成任务似的吃着糖糕,觉得是对孙老头的不尊重,思及糖糕太腻,得配上一碗豆花才好吃,于是又对孙老头说道:“孙伯,再来一碗豆花。”   我明显感到晚歌的身子轻颤了一下,他接过孙老头递来的豆花,低声说了一声谢谢,便埋头喝起了豆花。   “搭配着吃。”我又指了指他手中的豆花,又指了指糖糕,“咬一口糖糕喝一口汤。”   晚歌永远不懂享受,他没有墨鸦的随性自在,也没有白凤的傲娇天真。他太听老爹的话,从未违背过老爹的意愿,似乎只是老爹的一个杀人机器。如果哪天老爹下令让他把我杀了,我想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而墨鸦和白凤则不会。   “晚歌啊,白凤与墨鸦都是鸟名,你怎么不是呢?”   “……原先是,后来公子你给改了。”   有这回事?……完全没有印象了。我还能取出晚歌这么个有意境的名字?   我倒是很好奇他原先他的鸟名……苍鹭?朱雀?还是黑鹰?   “那你原来叫什么?”   晚歌顿了一下,回道:“猫头鹰。”   ×××   盛夏的下午,我吃饱喝足,慢慢地往城东走去。   我想去看一个人。   昨日早晨她在窗边垂头绣花,昨日傍晚我为她别上红莲,昨日深夜她死在墨鸦的羽刃之下。   现在,她的头颅被挂在城东的围墙上。   “晚歌。”   “公子有何吩咐?”   “我是说如果。”我看着城门上那血淋淋的头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如果哪天老爹让你杀了我……你可否给我留一条全尸。”   “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万一……”   “将军不会下那种命令。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晚歌必然会自刎在公子之前。”   “……这话我一点也不信。”我气得鼻孔喷气,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看我的脸,还是火辣辣地疼,你就不能下手轻一点吗?放点水不行吗?”   “公子,我……”   “罢了,反正我以后肯定会报复你的。”我咬牙切齿地盯着晚歌,一字一句道,“要是没有人嫁给我,我就把你给娶了,天天用你来研究房中术!”这话我纯粹瞎说的,我虽然不正经,但我只是为了吓唬晚歌,不过他似乎……完全没有被吓到?   我还想说什么,突然被不远处的声音给吸引了。   “淑子莫看。”声音温和清朗。   我转过脸去,看到一张温润如玉的俊颜。   日光明媚,炎阳似火,亮不过他,眼神灼灼。   他骨节分明的小手此时正捂在一位女子的眼上。他的表情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护着累世的珍宝。   ……哟,张良这小子还会泡妞了?   一夜之约   张良护着的女子叫水淑子,是水家的长女。水家曾是韩国贵族,但现在被老爹打压得只剩了一口气。张家与水家是世交,张家五代为相,水家也是五代为御史。张良与水淑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我有些羡慕水淑子。   我也想做水淑子那样的女子。   她有良好的涵养,有清白的家世,有爹有娘,虽家道中落,却有个不离不弃护她周全的君子竹马。   我又有些什么呢?   我勾起一抹奸诈的笑容,在张良戒备疏离的眼神中,慢慢地走了过去。   “哟,这位不是张良公子吗?这位小美人是水家的淑子姑娘吧,这小脸真真不错。”   水淑子在听到我的声音后,柔声道:“良哥哥,她是谁啊?”   张良移开了他的手,淡淡道:“姬姑娘,不知你有何事?”   “张良公子今儿个真是好兴致,日头这么大也不怕晒坏了你的美娇娘。”   水淑子被我这一句话羞红了脸,垂下了头,一派小女儿家的娇羞模样。张良却是眉头微蹙:“姬姑娘,请你不要毁了淑子的清誉。”   “看你们这样,再过两年怕是连娃娃都有了,你还在这里装纯情小男儿。”   “姬姑娘,莫要拿淑子的清誉作笑谈。”得了,张口闭口都是淑子的清誉。若是真的注重女子的清誉,又哪会协同出游,还一口一个“淑子”“良哥哥”的叫得这么亲热。我都没有叫过墨鸦“鸦哥”。(墨鸦:公子求放过!)   “儒家出君子,素问君子之道,讲究非礼勿视,男女授受不亲,你和水姑娘既非兄妹,又不是夫妻,你碰着她的眼就是与她有了身体发肤的接触,你这不是在毁她的清誉吗?”   “我只是不想淑子看到……她会害怕。”张良握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他似是在作出保证一般,认真地说,“我以后不会再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我的,因此竟然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他是在对我作出保证。   也就是在那一个瞬间,我心中最佳夫君形象由韩非变成了张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事件由此拉开序幕,开始了我一系列死缠烂打的追夫之旅。张良也因此恨透了我,他只道我毁了他的名誉,却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的辛苦。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不爱我,自然不会也不要去懂得我的辛苦。我就差没掏出心肝了,可是张良他……张良他个小混蛋是吃素的,他不要我的心肝。(ˇ^ˇ)   “良哥,我……啊!”淑子还想说些什么,却在抬头的一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刚才还通红的小脸此刻像是被尽数抽去了血色似的惨白一片。   ——她看到了城墙上挂着的宛芳的头颅。   张良脸上闪过心疼之色,他轻声哄道:“淑子不怕,良哥哥送你回家。”   淑子一边流泪一边控诉道:“好残忍,真的好残忍,究竟是谁做的,这么残忍的事!”   我的眼神渐渐沉下去,良久,我道:“家父做的。”   老爹往城墙上挂人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早就习惯了,习惯到能一边看一边计算要多少天那头颅才会化作枯骨。   淑子这样的女子被保护得太好,一点杀戮都不曾见过,所以才能心安理得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   “你爹为什么要杀她?她究竟做了什么才……”淑子说不下去了,眼泪鼻涕尽数抹在了张良的肩膀上。   ……丫的,刚才才说过不会再碰的呢?   我挑了挑眉,道:“这个女人弄翻了我爹的酒杯,我爹很生气,就把她给杀了。”   “不过是一杯酒,你爹——”淑子还想说些什么,被张良给打断了:“姬姑娘,我与淑子先走了,对了,昨日听你说今日是令堂的祭日,姬姑娘还请节哀。”   “呵呵,我不过是为了骗枝红莲才撒的谎,我娘亲的祭日我还真不知道,你若是想向韩非公子告状就去告状吧。”   今日虽不是阿宛娘亲的祭日,可我却觉得,在我心里的阿宛娘亲,真的就在今天死了。   并且,永远不会再活存在了。   “你就是为了一枝红莲,不惜用自己亡故的母亲为借口,你也太过分了!”   “只是一个死人而已,这笔买卖不要太划算。何况为了达到目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我凑近淑子的耳边,轻声说道,“包括抢走你的良哥哥。”   “良哥哥才不会被你这种坏女人抢走呢!你和你爹都会遭到报应的,你——”   丫的,这小丫头还想教训我?!亏的晚歌出手快,掐住了她的手。   晚歌是最不会怜香惜玉的,纵使这淑子姑娘再美个十倍,眼泪再多流一杯,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好疼啊,你放手,你这个坏人!”淑子疼得哇哇大叫,用另一只手又垂又打,晚歌却毫不放松。   “姬姑娘,请手下留情。”   “又不是我先动手的,她自己想要教训我,亏的我家小歌歌手快,才没让她打到我这张如花似玉的脸。”我摸了摸淑子的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张良。   没办法,张良只好从晚歌下手了:“公子,请放手。”   晚歌看都没看他一眼,依然静静地凝视着我。淑子姑娘眼睛都快哭肿成核桃了,我憋住笑,叹了一口气,道:“放了她也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姬姑娘请讲。”   “你要先答应,不然我说出来,你不愿意岂不是白说了。”   “我答应你,但是决不能违背道义,不能是去做丧尽天良之事。”   “放心放心,丧尽天良的事我们家都做得差不多了。”我笑容灿烂地看着淑子,一字一句道,“张良,我要你一夜。”   除了晚歌,其余两人都愣在了原地,继而反应过来的,淑子脸上的是愤怒,而张良,更多的是憎恶。   “以你君子的名声,你绝对不会背弃自己的承诺。”我示意晚歌放手,晚歌才放了淑子。   淑子又想朝我扑过来,却被张良给拉住了。张良淡淡道:“够了,淑子……姬姑娘,我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   “那就好。”我伸出手指算了一算,继续说道,“今晚戌时,将军府一聚。记得焚香沐浴……就用你上次焚的腊梅香吧,不见不散。”   少年张良此时眼底已经沉寂一片。   我再一次慨叹当一个君子真的太不容易了。他是君子,讲究风度,因为淑子有错在先,他才不动手,只是低声下气地替她求情。因为他是君子,他才能够答应我那样的要求。因为他是君子,他在面对我的时候依然要彬彬有礼……果然还是我比较自在啊。   “公子。”回去的路上,晚歌很难得地主动说话。   “嗯?”我斜了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为何不对张公子吐露实情?那位刺客的事……”   “无所谓。”我顿了一下,像是在对晚歌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她还不是因为憎恨才会来行刺。况且啊……反派从不为自己辩解。”   阿宛娘亲带走了老爹最后的良知与慈悲,而宛芳也将我最后一点期盼带走了。   所谓的救赎,在这乱世之中,本就不存在。   定岚山上   定岚阁。   “公子我去温一下酒。”婢女揽枝轻声说道。   “不用了。”我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三遍了……这梨香温久了,味道会变淡的。”   多好的梨香,虽不如西凤珍贵,却也是酒中上品。   “公子,早些安寝吧,外面已经是丑时了。”   “你退下吧。”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离赴约的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   我从满面春风到面无表情,心境却并无太大的起伏。   我既不失落,也不难过。   我只是有点惆怅。   虽只是一句玩笑话,我自己却当了真,拿出了珍藏了许久的梨香,还吩咐厨子准备了精致小食。   今晚是墨鸦值班,他只在我醉眼朦胧之际,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阿真,明日将军要检查你的箭术。”   “……我从来不会射偏。”我放下酒樽,喃喃道,“酒有些凉了,不过味道还是极好的,我一个人出去逛逛,你跟着便好。”   ×××   空旷的街道上,夜风寂寞地吹着。我叹了一口气,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不觉中,竟向着相国府走去。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想起了这句话,然后我看到了一身狼狈的张小美人。   他的衣裳粘着尘土,脏兮兮的一片,小脸汗渍渍的……我完全没有闻到腊梅焚香的香味。   我还未开口,他倒先开口了:“我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   “哦。”我懒懒地应了一句。   “淑子将此事告诉了家父,家父与我发生了口角,将我锁进了柴房。”   “哦……做的很不错,是亲生父亲。”毕竟赴约的对象是我嘛,佞臣之女。指不定以为是老爹设的局呢。   “我从柴房逃出来了。”张良伸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定定地说,“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说的真好!”我扔过去一张锦帕,偏过头说,“一股子霉味,晦气,让你用腊梅焚香的呢?”   “那种情况下——”   “张良,你还是失约了。”   他忽然默不作声了。   我们约在昨夜,他却出现在今日。   后来我想了起来,他似乎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就如同暮春的桃花,晚秋的残荷,逾期不候的少年情怀。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良久,我开口打破了僵局。   “好。”他说。   我有一个秘密基地,只有我和墨鸦两个人知道,今日之后,怕是墨鸦要怪我不守信用了。   张良此时尚未习武,体力不及我的三分之一,但他还是尽力加快步伐走在了我的旁边。我无法想象此刻这个文弱清秀,倔强干净的少年,多年以后竟会成为智谋超群,将凌虚舞的出尘俊逸的子房公子。   “张良。”   “姬姑娘有何事?”   “叫我姬真吧,我的名字可比水淑子好听多了,但是你不许叫我‘真子’。”   “……好。”   “你很勉强?”我侧过脸,看着张良不大情愿的样子,砸了砸嘴,“难道我还没有水淑子那个黄毛丫头好看吗?”   “淑子与姬真姑娘你也差不多年纪,你何必如此针对她?”   “倒也不是嫉妒……算是羡慕吧。”   “姬真姑娘此话怎讲?”   “因为她有你啊。”我笑眯眯地说,“得此良人,真有何求?”   张良眉头微微蹙起:“姬真姑娘莫要拿我作笑谈,张良与你并无恩怨,况且我并非淑子的良人。”   “那你可愿做我的良人?”   “姬真姑娘,莫要再开这样的玩笑。”张小美人似乎真的生气了,也不再看我。我自知无趣,干脆哼起了歌。   我时常混迹于花楼,自然会哼些小曲,《关雎》是我哼的最多的一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忽然停下,轻声道:“到了呢。”   这是一处无人居住的荒山,名曰“定岚”。   现在约莫是卯时了。   “张良你看,天空。”   浮云被初生旭日的光辉染的金光灿烂,凉风裹挟着雾气一阵阵吹过,一下子就将疲倦与辛劳一扫而空。那一点惆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年以前,我完成了老爹的任务,也失去了陪我下棋的侍读梓良。那夜的风也是如此醒人,墨鸦带着一言不发的我来了这座山。   梓良陪我的时间不算长,仅仅一年。他只会下棋念书,再无其他。老爹在我的棋艺超越了他之后,便将他作为我增进我箭术的工具。   我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离弦,也失去了那个拥有温暖笑颜的少年。   “张良,你会不会下棋?”   “略懂一二。”   “以方为白子,圆为黑子,我们在这里下一盘,如何?”我蹲在地上,拿起一根树枝开始画起了棋盘,张良道:“好。”   张良的棋艺并不似他所说的那样只是略懂一二,我陷入了一番苦战,然后败得彻底。眼前又浮现出了几年前梓良手执白子与我坐在定岚阁里对弈的场景。   若是梓良的棋艺如张良一样精湛,那或许此时他也能陪着我看这寂寞却壮美的日出。   “这座山叫定岚山。”我放下树枝,拍了拍罗裙上附着的灰尘,缓慢站了起来,对向天空的方向,“墨鸦带我来这里,他说这里的日出很好看,这里的风很清爽。我也觉得呢……张良你有没有觉得,站在山顶和站在山脚下的两人,虽然地位不同,但在对方眼里,同样的渺小。”   “……是。”张良点了点头,也看向了天空。   “我总觉得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家里这么有钱,老爹又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我又能文能武,想从我身上挑一个缺点都是难于上青天,可是在这里的话,张良你就不用自卑了。”我无视了张良千变万化的脸色,继续说道,“所以在这里我们就可以是朋友了……你父亲不会发现,我父亲也不会发现。”   “姬张两家素不交好,我们也终究只会是陌路人。”张良平静的话像一盆冷水,将我若有若无的热情浇灭的干干净净。   我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遏制住了想要痛扁他一顿的冲动。   从来没有人三番两次地拒绝我,我还能无比耐心地贴上去。   太阳的光芒已经将整个大地笼罩其中,张良的眉眼也在这光芒之中秀美的一塌糊涂。他最后跟我说的话是:“谢谢你,姬真。”   我好像想了起来,梓良在临死前,也在我的手心写下了:“姬真,谢谢你。”   这一别,是三年。   我跟张良最后说了什么呢?   我说:“张良,你要强大到可以拒绝我。”   女大当婚   “姬姑娘的琴声,果然是绕梁三尺,三日不绝。”   “……沈公子谬赞了。”   我这从来没弹过琴的人,随便这么抓抓弦就有这效果?   纯粹是胡说八道。   “沈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琴声,真希望能有幸天天听姬姑娘的琴声。”沈玥深情款款地看着我,语气都带了一丝颤音。   我一阵恶寒,手下的动作也不觉加重。   “崩崩崩崩崩——”   琴弦被我抓断了。五根。   “哈哈哈哈……”墨鸦在一旁笑岔了气,我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晚歌,送沈公子回吧。”   “姬姑娘,我——”沈玥还想说些什么,但一看到晚歌出鞘的剑以及冰冷的眼神,到嘴的话也全部生生地咽了下去。   墨鸦替我倒了一杯酒,酒香扑鼻,是陈年的梨香。   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欣喜道:“你竟然藏有这等美酒!”   墨鸦顿了顿,道:“这是公子三年前没有喝完的梨香。”   三年,三年前。   我凝视着酒樽中清清浅浅的一片,水波荡漾中,里面渐渐浮现出一张清俊秀美的脸。他柔软又刚强,笑容里透出些许不容置疑的味道。   烈酒入口,顿觉辛辣一片,继而涌上心头的,是莫名的惆怅。   ……我与张小美人,有三年未见了。   这一年,我十六岁了。   老爹终于不只顾着往他的雀阁塞人,也知道往我的定岚阁塞人了。说也奇怪,老爹对于女人的要求就是长得好看,但对于女婿,他竟然要求人家还要有内在。   更要命的是,还真有人来,长得俊俏又有才华,会背书会弹琴,手指也长得和张小美人一样漂亮……若不是因为他眼里对名利的渴望过于明显让人不爽,我指不定一拍桌子赞道:“就你了,沈玥。”   沈家没落,在韩国已经几乎丧失昔日的权势,老爹手握重权,沈玥自然是把我当作了“虎符”,所以才睁着耳朵说瞎话。   “墨鸦,你也二十三了,不如和我凑合一下得了。”我放下酒樽,挑眉看着墨鸦。   墨鸦这回倒也不拖出白凤作挡箭牌了,淡淡道:“公子心中早有人选,不是么?”   “……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耸了耸肩,“小良良他太自卑了,定是不愿嫁给我的。”   “我看该自卑的人是你才对。”白凤从窗户外面跳进来,摇了摇小屁股,一脸“天下轻功我最大”的表情。   “啊呸,本公子长得好看又多才多艺,任性又有钱,我为什么要自卑!”我扑上去扯了一根他肩膀上的羽毛,咬牙切齿道,“你别搞的你好像很懂的样子。”   “这是事实。”白凤有点心疼地抢过羽毛,重新往肩膀上贴去,“照理说像你这样自称自己为公子的女子全韩国也找不到第二个,那你为什么不彻底一点,干脆把那张良霸王硬上弓了算了!”   霸王硬上弓……硬上弓……我脑补出张良衣衫褪尽,被捆绑在床上,然后我一边猥琐地擦着口水一边贱兮兮地笑道:“张小美人,今儿个你就从了本大爷吧!”   ……咔!   老爹的台词都比这个要好一点吧!!   “白凤,别胡说。”墨鸦伸出手指戳了戳白凤的脑袋,一脸的宠溺。   “不,我觉得白凤说的很有道理。”我站起身来,理了理头发,“姬家要将欺男霸女这件事贯彻到底。我决定了,要了张小美人!”   “你真的打算……?”白凤欲言又止,想了想又道,“……被你玷污的话,他会以死明志的。”   “我是打算用高雅的方式夺得美人心,而非跑去相国府把人家绑了就完事了。当然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拍了拍墨鸦的肩膀,语重心长,“我需要过来人的建议。”   ×××   时年四月,草长莺飞。   我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衫,在郊外的小路旁部署着最后的事项。   “待会儿马车一出现,你们就给我冲到前面去……台词都背熟了吗?”   “公子,你都问第十遍了,小的们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还是有脑子的,这一人一句谁不会啊!”   “……再来排练最后一遍吧。”   “是,公子。”打扮成山贼模样的凌霄鼻孔喷气地指挥道,“紫荆,月卿,蓝翎,各就各位,预备,开始!”   “此树是我栽!”   “此路是我开!”   “要想从此过!”   “留下美人来!”   “说的不错,声音最好再大一点,动作已经很猥琐很到位了。”我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大树,问道,“墨鸦白凤,花瓣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公子请放心。”墨鸦笑着应道。   这就是我精心准备的“英雄救美”的戏码。   据前方探子来报,今日是张良从那劳什子的小圣贤庄回来省亲的日子,而此羊肠道又是必经之路,张良此次身边只有两位弱不禁风的老仆。   天助我也!   昨日我命府中婢女采了不少桃花瓣,又将其中衰败的色泽不纯的歪瓜裂枣的全部剔除,剩余的就是些艳丽完整的了。   待这四个“山贼”降住张良和两位老仆时,我就该踏着漫天的桃花雨出场了,然后刷刷几剑就将歹人打的落花流水,张小美人一脸腼腆地求以身相许……咳咳,这次姬府三巨头沦落成为撒花的陪衬,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安排的。   晚歌那小子出手狠辣,万一演的太过,一剑就把人给刺死了。白凤和墨鸦的武器都是羽毛,还黑白配,哪有山贼搞这么花哨的武器啊?   于是乎我派出了姬府四小强,凌霄,紫荆,月卿和蓝翎。他们武功不行,但生命力顽强,咋呼起来也是声势浩大,既可以装模作样,也不会真的伤了张良。   “公子,马车来了。”晚歌从远处快速飞来,用唇语对我说道。   “各就各位,预备——”我挥了挥手,四小强蓄势待发。   马蹄声渐近。   “开始!”我眼瞅着张家的马车已经出现在视线中,一声令下。   “此路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   “留下美人来!”   四小强张牙舞爪地跳到了马车面前,车夫急急勒住了马鞍,“吁——”   “出了什么事?”一个久违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清润如玉,我顿时想起三年前在定岚上与他别过时他说的那句:“谢谢你,姬真。”   怎么会有人能把我的名字叫的这么好听?   姬真,真姬,两个字倒过来念正过来念都很普通,偏偏他一念就好听了。   “公子,是山贼。”老家伙还有点见识,认出是山贼来了。   “此路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   “留下美人来!”   四小强又将台词背了一遍。   “我与诸位素无恩怨,这里也没有什么美人,诸位请回。”   “此路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   “留下美人来!”   ……我有点后悔只给了他们四句台词了。   张良沉吟片刻,缓缓掀开了帘子,施施然走下了马车。   三年未见,他已褪去了少年时青涩,愈发沉稳起来。白衣墨发,身长玉立,他的嘴唇抿成一个薄薄的弧度,带了三分慵懒,又意气风发。   “诸位若是不肯回,子房只好得罪了。”   “此路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   “留下美人来!”   四小强毫不畏惧地又将台词背了一遍,这次话音刚落,就已经全部倒地了。   我有点敬畏小圣贤庄了。   张良去了三年,不仅说话更加文绉绉的,现在还会耍剑了。他那一套行云流水,飘逸出尘的剑法,真真帅呆!   墨鸦和白凤立于树上,眼神示意我下一步该如何做,我还没有说话,却听得张良已经开口:“姬姑娘,果然是你。”   二出奇计   我面色复杂地看着张小美人,眼底是深沉一片。   “你是如何猜到是我呢?”   好你个张良,好事想不到我,这种装土匪打劫的事就想到是我做的!……好吧,你猜对了。   “普天之下,会这么对子房的,只有姬姑娘你。”他收回剑,勾起一抹清清浅浅的笑容。   “小良良多年不见,有没有想我啊?想的死去活来的那一种?”我猥琐地挤眉弄眼道,“我可是天天都有在想娶你过门的事哟!”   “姬姑娘如此抬爱,子房担当不起。”   这一次他没有脸红,也没有皱眉,更没有开口闭口清誉清誉,而是懂得用最温和最礼貌的话语去婉拒。   我对小圣贤庄肃然起敬,把他教的真好。   “子房是你的字?”   “是。”张良顿了顿,道,“是子房的师父所取。”   “一听就很有文化的样子呐。”我感慨道,“但子房你还是不懂你师父的良苦用心。”   “姬姑娘何出此言?”   “子房子房,两字拆之则是,子和房。子是儿子,房是房屋,不就是期待你快点成家的意思吗?”   “……姬姑娘想象力颇丰,子房佩服。然子房不是姬姑娘的良人,姑娘请另觅良缘。”   说来说去,他就是在撇清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是谁?姬家独子,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   “小良……咳,子房,你要是不愿嫁到将军府,这也可以,那我就委屈一下,嫁到相国府好了。”   “姬姑娘,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张良转过身去,往马车上走去,“子房先走一步了,长途跋涉,有些乏了。”   “没关系……来日方长。”   我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已经日薄西山。   张良的背影虽然清瘦,却挺拔地宛如一棵小白杨,在落日余晖里,透着些许凉薄和倔强的味道。   我从未想过,后来,我会凝视着这样的背影,骑着白马,踏着十里春风……去娶别的姑娘。   我曾以为他是太阳,会将我昏暗落寞的生命照耀得金光灿烂,却没想到,他是一阵阴风,吹灭了那为数不多的几丝烛光。   一计不成,我只得另想对策。看着正蹲在地上埋头啃食糖糕的胖白凤,又看看正盯着三篮子桃花瓣沉默不语的晚歌,我心里又有了主意。   “这事要是被将军知道了,阿真你会被狠狠惩罚的。”墨鸦站在窗边的树枝上,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一身小厨子打扮,对墨鸦晃了晃被面粉沾的脏兮兮的手:“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   我在将军府偷偷摸摸地捣鼓了几天,终于研制出最好吃的桃花饼,且色香味俱全。   “尝尝看,味道如何。”我满脸堆笑。   “色香味俱全,不愧是公子的得意之作。”不愧是墨鸦,说的这话,我听得舒服到心坎里去了。   “很好。”晚歌面无表情地说到。   “凑合。”白凤一边往嘴里塞着桃花饼,一边鼓着包子脸说道,“钓张良大概是够用了。”   想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一个男人的胃。   我的第二个计划,就是用美食攻陷张良。   不过如果我这么做了桃花饼送去给张良吃,那小子是绝对不会吃的,生怕里面有媚(哔——)药之类的,所以我要想办法混进相国府,每天负责张良的饮食起居,等到他吃习惯了我做的东西,他就必然离不开我了,等这小子意识到了本公子的重要性,咳咳,抱得美人归之日也不远了。   那么该如何混进相国府呢?   我绞尽脑汁想了一天,总算想到了一个人,张良的亲弟弟张元。张元与白凤年纪相仿,长得也都是粉雕玉琢嫩汪汪的,虽然一个是相国府的世家子弟,一个是将军府的少年杀手,但这两人在业余时间还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爱好——做好事。   今天白凤扶了一个摔倒的老太太,明日张元就要去搀着一个老大爷过大街了,我时常能瞥见这两小家伙在满大街找好事做,还暗暗相互较劲。张元的心计与智商都比不上张良,从他那里下手就很容易了。   ×××   新郑北街,人来人往。   一个一身灰衣的少年跪在路边,小脸脏兮兮的看不情五官,旁边摆放着一口朽木做的棺材,面前的地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卖身葬父。   不用怀疑,这就是我的办法。据白凤透露,张元今天会来北街做好事,这是他的必经之路。墨鸦虽极力反对,但最终也勉强加入了我的苦情少年计划,此时正躺在破棺材里装死尸。   “哼,尼区,你欠本大爷家的钱还没还清呢,卖身的钱也得先还我!本大爷已经缺钱几天不去翠香楼看香香公主了!”歪着嘴大叫的纨绔子弟正是姬府四小强的凌霄。   为了加深这出苦情计划的悲惨程度,我特意又吩咐姬府四小强给我过来砸场子。这次没有排练,也没有给他们安排台词,以免背来背去就几句还搞得露陷,就靠他们自由发挥了。   “尼区,你这小贱人,就你这小身板还学人家卖身葬父,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值几个钱。”月卿这完全就是本色出演嘛,赞一个先。   “弟兄们,我们是来砸场子的,我看尼区他爹不爽很久了,砸了他的棺材!”紫荆,墨鸦平时也没亏待你啊,你这么坑他不怕他事后报复你吗?   这棺材不带隔音效果啊。   “不要,不要!”我扑到了棺材面前,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四小强,哀求道,“求求你们,不要动我爹的棺材!”   “住手!”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我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隔着人群。他的脸上,带着点不羁带着点嚣张,有着济世为民的英气,还有着养尊处优的高贵。那模样,像极了三年前的张良。   而令我讶异的是,那个长身玉立,站于少年身边的美人,不是张良是谁?   “哪来的小喽罗,敢坏本大爷的好事,不知道本大爷——”凌霄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元的扇骨就已经扔了过来。   我说墨鸦,你现在给他们的训练是不是太放水了。一击就被秒啊,老爹知道了不抽死你们才怪!   “弟兄们,给我上!”   剩余三小强之中的月卿武力值不弱,渐渐的张元就落在了下风,我用眼神示意月卿点到为止,赶紧给我撤,不过丫的这小子还越打越起劲了。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扑上去用身躯护住张元时,张良美人出手了。   他的剑法如行云流水,飘逸出尘,极具灵秀之美,与晚歌凌厉逼人的剑法完全不一样,他没有杀掉四小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得罪了。”   张良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脸上,我怔怔地回望着他,暗想幸好晚歌替我易了容喂了变声药,不然准会被他瞧出破绽来。   “你叫什么名字?”张元挤过来问道。   “回公子,奴才叫……尼区。”   “倒也是个可怜之人,可愿与我和大哥回府?”   “奴才愿意。”   噢耶!第二个计划的第一步,成功!   我兴奋地从地上爬起来,却因为跪坐的时间太长,双腿一软,就向前倒去,在我快与大地亲密接触的那个瞬间,张良伸手扶住了我。   “小心。”他叮嘱道。   他的眉宇间太有这世界的神情,不然我怎么能看到月光看到夕阳看到桃花都会想起他?(好中二= =)   “公子你真好!”我胡乱伸手擦了擦眼泪,巴嘎,墨鸦给的催泪粉涂太多了,眼泪根本停不住。   张良递了一方锦帕给我,我刚要伸手接住,却瞥见上面绣了一朵精致的桃花,还有个“淑“字。淑……水淑子!!我怎么把这厮给忘了!头号情敌啊!而且这绣的明显比我绣的好看多了!   我接过锦帕,泄愤似的胡乱擦了擦眼泪,又狠狠地擦了一把鼻涕——“公子,这帕子脏了,奴才改天送一块新的给你。”   “不必了。”张良微微蹙眉,似是在心疼他的锦帕。   丫的,水淑子这小妖精,你这帕子我铁定帮你烧了。   我被张良带回了相国府,而张元,他……他去帮我葬父了。   我本来想阻止,墨鸦还躺在里面呢,但是又怕露出破绽,只能暗暗祈祷墨鸦自己能破土而出了。   心有所属   “小区,帮我把玉箫拿过来。”张良站在晚风中,负着手,凝视着小院中的一株桃花。   “是,公子。”我点了点头,立刻小跑着去了他的闺房。   我来了相国府已经约莫五天了。在这五天里,白凤时常派鸟儿来给我通风报信,这段时间雀阁新进了一位桃夭姑娘,把老爹迷得神魂颠倒,已经不往定岚阁来监督了。   为了以防万一,只要老爹一找我,墨鸦就拖住他,而晚歌就飞来拎我回去。   悠哉悠哉,我和美人。   本来张美人是把我扔去和张府的佣人住一块的,不过我机智,住了一晚上就眼泪汪汪地跑了回来,跟张美人痛诉那些人太无睡相,有磨牙的有打呼的,搞得我睡意全无。   张良听罢沉默了良久,淡淡道:“罢了,你睡我房中吧。”   我喜上眉梢:“公子好主意。”   等待我的却是——打地铺!   罢了罢了,我得慢慢来,先两人一个标准间就不错了。   “公子。”我想了很久,忍不住问道,“你的夜视力如何?”   “尚佳。”   “你夜里起来嘘嘘不会踩到我的脸吧?”   “……不会。”   张良比我想象的要文静许多,每日不是看书,就是对着院内的桃花吹箫。我屁颠屁颠给他端来的桃花饼,他吃了也没有什么表情,仍是淡淡的,垂着头不语。   院内的桃树只有一株,桃花开得稀疏,并无特色,张良却能盯着看很久。   “公子,你的箫。”那是一根玉箫,通体翠色,毫无杂质……嗯,水淑子应该没这么大手笔。   张良的箫声婉转动人,若虚若幻,宛如山间潺潺的清泉,却透着些许凉薄与哀愁……哀愁?   一曲毕,他放下箫,轻叹了一声。   我眨了眨眼睛,问道:“公子有心事?”喂喂,可别是为了哪家姑娘在这儿抒发相思之苦啊。   “小区,你有愿望吗?”张良反问道。   愿望?愿望自然是有的。不就是早点抱得美人归吗?不过这话不能说,于是我很狗腿地笑笑:“公子的愿望就是小区的愿望,希望公子早日美梦成真。”   跟墨鸦混多了,小嘴也跟抹了蜜似的甜。   张良却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展露笑颜,他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良久,他道:“有姬无夜在的韩国,永远都不会是我愿望中的韩国。”   这句话,我听着有点不是滋味。   若是别人,我肯定派墨鸦晚歌去把那人分分钟给绑了切了,敢让我的张良美人为之哀愁烦恼,我绝对不会放过他……可偏偏那人,是我的老爹。   是这世上,唯一与我血脉相连的人。   “公子,水小姐来了。”正当我垂头丧气的时候,前厅的小厮进来汇报道。   “我知道了。”张良点了点头,收起了玉箫,也收起了那番落寞的神情。   水淑子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衣裙,迈着轻快的小碎步,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一见张良就羞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叫了一声:“良哥哥。”   张良优雅地笑笑:“好久不见,淑子。”   丫的,我在一旁看着这郎情妾意的一幕,心里那个憋屈呐。   水淑子你真是个混账小妖精,就该把你配给胖白凤。   “良哥哥,方才我听张伯说——”水淑子的脸更加红,在看到一旁站着的我后,立马变了脸色,“我有话跟良哥哥说,你给我退下。”   我哼唧哼唧地站着,愣是半天没有挪动一步。   “你怎么还不退下?本小姐跟你说话呢!”   “奴才腿疼,退不动……”   “罢了,淑子你有话就直说吧。”张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并不戳穿我的谎言。   水淑子瞪了我一眼,然后又娇羞地看着张良,支支吾吾道:“方才我听到,听到张伯和我爹在商量我们的婚事。”   轰——   有什么在我的脑子里迅速炸开,我愣愣地看着张良。   我的张小美人,他依然保持着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遗世而独立,与淑子的娇羞狂喜,与我的呆若木鸡,形成了三种鲜明的对比。   我捂住胸口,有点心疼自己,顺便也心疼一下淑子。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情,比起所谓的儿女情长,张小美人更看重的是他的梦想和抱负。   “淑子,子房现在无心成家。你另择良缘吧,我不想耽误你。”   原来,张良不是只会对我,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良哥哥,我可以等。等你想成家了——”   张良没听完这深情的告白,便打断了她:“子房,心有所属。”   这样沉重的打击,十五岁的淑子根本承受不住,她哭哭啼啼地跑远了,跑着跑着还不忘回头看看,她以为她的良哥哥,会像五岁那年追上来道歉,会拿出一条帕子来替她擦干眼泪。   她还是天真的淑子,他却不再是烂漫的良哥哥。   一阵微风吹过,吹落了片片桃花。有一片桃花粘在了我的脸上,痒痒的,软软的,我伸手将它拿下,却听得张良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姬姑娘,你也该回家了。”他说。   我眨了眨眼睛,伸手撕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原本的容貌。   张良摇了摇头,道:“姬姑娘,你这又是何必?”   “窈窕张良,姬真好逑。”   “……子房已经心有所属。”   “哦,是吗?那小良良不妨说说看,那位佳人姓甚名谁啊?”好你个张良,拿这种理由来搪塞我,你当真以为我傻啊。   “她……她叫伏念。”   “伏念?这名字这么刚,像个伙夫的名字。”   “姬姑娘休得胡言,念儿的名字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张良背过身去,肩膀有点微微颤抖。   “那小良良说些伏念的过人之处,好让我放弃地心服口服啊!”   “念儿她……她懂礼知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心地善良,从不欺善怕恶。”   “这样啊……这伏念果然厉害。”而且他还把张良给得罪了,不然张良也不会这么地,黑他。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见见张美人的这位大师兄,探讨一下如何把张良气到憋屈的方法呢。   “姬姑娘,你这回该——”   “张良,等你有朝一日把那伏念娶进门,”我忍住笑,说道,“我就放弃你,如何?”   至此,第二计也失败了。   东窗事发   我坐在定岚阁中,双手托腮,看着窗外的棵棵桃花,开得粉粉嫩嫩,煞是好看。   忽地从窗外扔进了一个小布裹。我打开一看,是两块糖糕,尚有余温。   “这样就放弃的话,一点也不像你。”白凤傲然地挺立在枝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带着一脸的糖糕屑。   我三两口就将糖糕啃食地干干净净,也抬起满是糖糕屑的脸,语气坚定:“一二不行,还有三计。”   白凤听我这么说,赞许地点了点头,我颇为好奇地问道:“墨鸦和晚歌虽帮着隐瞒此事,但都不算支持,为何你这么热心呢?”   “哼,我还不是怕你嫁不出去,到时候赖着我。”白凤偏过脸去,咕哝道,“况且张良是个知识分子,不用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你呀——”   我的心口一下子柔软下来。这几年白凤小屁孩甜食吃得很多,却愈发清瘦起来,原本婴儿肥的双下巴也变得尖尖细细的。   每次出完任务,白凤都要吃下大量的甜食,那甜到发腻的东西,仿佛能让他觉得他的生活也是甜的。有一次白凤坐在墙头,吃着糖糕,看着天空,忽然就泪流满面。   我正打算飞过去看个究竟,却被墙角的墨鸦给拉住了。   “阿真,让他一个人坐一会儿。”墨鸦敛了笑容,认真地说道,“他永远都不希望被别人看到他落寞的样子。”   墨鸦不知是在说白凤,还是说年少时的自己。白凤不知是在替枉死的亡灵悲伤,还是在心疼无法掌握命运的自己。   这些问题,至始至终,都不曾有确切的答案。   就像以后为了张美人付诸一切却未曾得到任何回报时,我痛苦我愤怒我惆怅我抓狂我泪流满面我暗自神伤,但我竟不知自己后不后悔。   “白凤,我们府中的桃花为何开得这么娇艳,而张良院中的桃花却是那么衰败呢?”不是我打击张良,说不定就是他天天对着桃树吹箫,吹的太难听,把那桃花都吹残了。   “红蜘蛛。”白凤皱眉道,“是栖息在桃树上一种虫子,若是桃花衰败,大抵就是这个原因了。”   “那你能把你养的小鸟借些给我捉蜘蛛吗?”我一脸期待地看着白凤,白凤冷哼一声,道:“想都别想,万一鸟儿们吃坏肚子怎么办?你自己去抓吧,我想张良一定会很感动的。”   “……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   这天我起了个大早,匆匆扒了几口早点,又扮成了尼区的样子,轻手轻脚地翻进了张家院落,爬到了张良的桃花树上——捉蜘蛛。   我倒是不害怕红蜘蛛,虽然它们长得丑陋又多肉,但是确实很恶心,弄得我一手的各色浆汁。我趴在树上半个时辰,捏死了大概百十来只红蜘蛛。   “姬——尼区,你在做什么?”张良手执玉箫出现在门口,沐浴晨光的微熹中,白衣墨发,英姿勃发。   真不愧是我看上的小美人,三百六十度毫无死角。我乐呵呵地摆了摆手:“回小良良的话,尼区正在抓蜘蛛。”   “蜘蛛?”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蜘蛛繁殖能力很强,啃食桃树的躯干,若是不早点弄死,这棵桃树就没救了。”我一边往树下丢弃着蜘蛛的尸体,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敢啃我家小良良的桃树,我捏死你祖宗十八代!”   我扬起脸,对着树下的张良嘿嘿一笑,突然觉得有点傻,不过朝阳的光芒柔和了他的面部表情,他似乎……他似乎也是笑着的。   “小良良,我继续捉蜘蛛,你要吹箫就吹吧,我竖着耳朵听。”我继续巴结道,“小良良的箫声天下第一,我今天早上听了晚上都能做个好梦。”   张良并没有吹箫,只是静静地站在树下,隔过稀疏的桃花,凝神看着我。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捏蜘蛛,心下有点难以名状的感觉。   前些年抓着头发思考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感觉,我开始有一点懂了。但懂了的感觉并不太美好。我甚至只能对所有人提起张良,张口闭口不离他。   这样……即使他不喜欢我,我的世界他也算真正地来过。   一想到这里,我手上的动作加快了,等我把所有的红蜘蛛全部捏死了跳下树,张良才淡淡地说道:“有劳了。”   “不用客气,能替小良良分忧解难是我的荣幸。”我抬起头,看着满树稀疏的桃花,语气温和地说,“以后小良良的桃花树定是韩国开得最好看的。”   一定,一定是的。   我又想起了墨鸦昨日向我汇报的情况。   张良的娘亲,与我的娘亲,小字都叫阿宛。张良是长子,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对他寄予了整个家族的期望,自然从小就对他严厉有加。张良唯一能感受到温暖与宽容的地方,是他的阿宛娘亲。   然而他的阿宛娘亲也只陪他到六岁,后因为染上风寒过世了。   我想这棵桃树一定是他的阿宛娘亲与他一起栽下的,记载着他快乐的童年时光,所以他才会时常凝望着它,然而他三年不在家,这棵树因为疏于照顾生了虫,日益衰败下去,他叹息是因为他想起了他的娘亲。   ……我还是羡慕他。   有所想念,有所缅怀,多好。   我的阿宛娘亲,我想象出的是一个有着温柔眉眼垂头绣花的女子,这个想象曾经无限接近于现实。然而现实却又不尽如人意,来了一个温柔秀美的宛芳,却是身怀使命与血海深仇的刺客。   甚至呐,甚至我的阿宛娘亲,也是一个刺客,她临死前的最后一个任务,便是杀死我。老爹不得不救我,姬家只此一女,再无其他。   在我的童年生活中,充满了无止境的训练与离别。老爹认定了我这个继承人,也必须要让我有所担当。我可以好色成性,可以没有人性,只要我强大,他就不会多言。   只有强大,才配得上姬真二字。姬真是姬家的继承人,是姬氏一族生命与野心的延续,是姬无夜最重要的棋子。   姬真是我,我却不完全是姬真。   当我开始明白“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那一刻,我就不完全是姬真了。   “姬姑娘。”我离开院落的时候,张良叫住了我。   “小良良还有事吗?”我差不多都能猜出他想说什么了。   “姬姑娘以后还是不要随便来相府了,子房只是个普通人,不值得姬姑娘抬爱。”   我算一下,张良这些年加上前些年,一共拒绝了我大概……五十次了。   我托人送去小圣贤庄的黑白玉棋子,他也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我亲手雕刻的小梳子,他怕是没用就扔掉了。   他习惯了拒绝,而我……也习惯了追逐。   我偶尔会在午夜梦醒,想起这些年来漫不经心的执着,会慢慢发呆到天明。   “张良,你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感觉吗?”我转过身去,脚步仍是悠悠,“悠哉悠哉,至死方休。”   定岚阁。   我推开门的那一刻,映入视线的是满脸怒容的老爹。   右眼皮跳了一下,我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笑道:“好久不见,父亲大人今天怎么会来儿臣这里?”   黑白棋子   “早晨你去哪里了?”   “阁内有些闷,儿臣出去散散心。”   我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了老爹的手上,那上面鲜血淋漓。但我知道,那必然不是老爹自己的血。   “来人,带月卿过来。”   月卿是被拖上来的。   他的双腿被挑了筋,衣衫上沾满了血迹,披头散发状像是地狱爬上来的冤魂。月卿一看到我便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着急地挪动着爬过来:“公子!”   我刚想上前,老爹怒道:“月卿,你说,姬真这些天是在干什么?”   “……属下不知。”   “不知啊?公子的行踪,你作为直系下属,竟然不知?晚歌,砍掉月卿的右手。”   “父亲大人,月卿只是不知我的行踪,为何你要对他如此严厉?”   我的话音刚落,老爹手里的茶杯已经向我甩来。   “砰——”   我睁开眼睛。   砸中的并不是我,而是护在我面前的晚歌。   “连你也要背叛我?”老爹挑眉看着晚歌,手指也覆在了腰间的八尺上。   晚歌不去擦拭额头的血迹,也不避讳老爹的眼神,他定定地说:“晚歌不会。”   “……一般人只会说‘不敢’,你却说‘不会’。”老爹收回覆在八尺上的右手,轻蔑地笑道,“你觉得你有背叛我的实力,却没有背叛的理由吗?”   晚歌不再言语,只是偏过了头,看着我。良久,他说:“公子,得罪了。”   飘逸的剑风贴着我的头发向我身旁的月卿划去,在最后的瞬间,我终于开口:“我去找了张良。”   晚歌的动作戛然而止,老爹的眼神也在一瞬间变得凌厉。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像一座巍峨的泰山。我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压迫,心中的不安也在一瞬间扩大。   “你和张家小子有交情?”   “……我在追他。”我气若游丝地哼道,“不过没有成功。”   “张开弟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我迟早要收拾了他,听闻他这个孙子很有才能,这祸害的芽不早点除掉果然不行。”老爹的手落在了我的头上,他用最冷漠的声音警告道,“姬真,我希望这只是你无聊的游戏,不要让我失望。”   “……是,父亲。”   我觉得胸口有点闷,有点疼,像是刺入了一根长长的针,锐利而深刻。   ×××   夜色如水。   我站在将军府的桃花树下,手里拿着一盒黑白玉做成的棋子。   这是我曾经托人送去小圣贤庄给张良的礼物,但他并没有收下,也许都没有打开。   我打开檀木制成的盒子,里面是两边黑白分明的棋子,皎皎如冰,灿灿如星子。   “墨鸦,我真的做错了吗?”   我抬头,对着月光下的人影说道。   “我不知。”墨鸦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可惜了月卿……白凤送他离开了。阿真,你不适合任性。”   “……我明白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可能是酒喝太多了,我有些头痛。   说来也怪,酒不过是水果粮食腐败发酵后的产物,为何却能拥有如此美好的味道?为何我和小良良的爱情没有这样好的结果呢?   我想我差点就忘了,他又不爱我。   这只是一个人的单相思而已。   “墨鸦,你……会背叛我吗?”   墨鸦的唇角轻轻扬起,他轻声说道:“我也许会背叛公子,却不会背叛阿真。”   我的唇角也轻轻扬起。   如果这世上只剩一个人对我好,那必然是墨鸦。   有此良友,此生何求?   我合上木盒,又问道:“我爹今晚在哪里?”   “将军今晚在桃夭姑娘那里过夜,这会儿怕是已经喝多了。”墨鸦顿了顿,又道,“阿真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会监视晚歌……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知我者,莫若墨鸦也。”我望着面前这个内敛聪明的青年,认真地说道,“谢谢你。”   墨鸦不再言语,眼神温柔的好比融融月色,仿佛化进了三千桃花。   去相国府的路我已经轻车熟路,然而这一次却脚步沉沉。   张良房内的烛火还亮着,院内的小厮阿胜却已经坐在桃花树下打起了盹。   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腊梅香。   张良端坐在书案前,正在认真地阅读,见到我不请自来,只是淡淡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未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也许他已经习惯了。   “姬姑娘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我伸手拿了一块桌子上的糕点,扔进嘴里嚼了两口,“——好苦!这是什么怪东西?”   “茯苓核桃糕。”张良递给我一杯茶,我接过之后没试水温便饮了一大口,立马烫得嚎叫起来:“烫死了!小良良你真不体贴!”   张良没有回话,只是轻轻了叹了一口气。   我眼皮微动,略觉不爽。我伸手想要去扯他的脸颊,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我悻悻地收回手,摸出了怀里的玉石棋子。   “你还记得这个吗?”我问他。   “……记得。”他的表情一点也不惊讶。   早些时候派人送去给他时,并未报上我的大名,他却断然拒绝了。今日看来,他并不是不待见这盒棋,只是不待见我。   “小良良,陪我下一局吧。”   “今日已经夜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失礼数,姬姑娘若醉心围棋,可改日与子房对弈。”他抱歉地一笑,轻声道,“子房也想早些安寝了,姬姑娘请回吧。”   “……今晚我就住在这里了!”我打开棋盒,动作粗鲁地将白子全数扔给了张良,“若你能赢我,我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张良的表情一瞬间愣住了,片刻换上一副风轻云淡的笑容,他说:“恭敬不如从命。”   ……丫的,刚才还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失礼数呢?   他的笑容里,有从容自信,还有解脱与释然……我很气结。   黑白两子,各执一方,人生如局,难以思量。   两柱香不到的功夫,他已经笑着说道:“姬姑娘,承让了。”   我看着黑白交错的棋局,忽然就笑了。   我也许是占了先机选择了黑子。就像我的人生,我和张良的人生,我是黑,他是白,抑或是我走的路是黑,他是白,我们也许会这样交交错错,却始终是黑白分明,并且最后一定会分出胜负。   “张良,我会遵守我的诺言。”良久,我道,“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姬姑娘请讲。”   “收下这盒棋子。”   “无功不受禄。”   他拒绝的很彻底,也很巧妙。   ……无功么?   在他讶异的眼光里,我轻轻越过了书案,抱住了他的腰。如从背后看,这个姿势就像是落水的人抱住了一块浮木。   我的武功不济,骑射与轻功却是绝顶。   我怎么可能给他反应的机会?   “这是我拿的报酬,现在你可以收下了。”我放开他的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   刚才的手感,并不是很好,于是我说:“多吃点饭啊……你太瘦了。”   张良没有回话,而我也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离开小院的时候,我发现那棵稀疏的桃花树在月光下看起来竟是如此的美丽。   我真不是眼瞎,这晚的月色也是如此的美丽。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张良,姬真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至死方休。   使秦前夕   “公子,今夜韩王宫中宴请,将军与你要同去。”   我正在喝茶,听到这个消息耳朵动了一下,刚想找理由推脱,墨鸦又开口道:“公子韩非明日要出使秦国。”   我恍然大悟,难怪老爹这两日心情颇为不错,公子韩非若是离开韩国,他的政敌又少了一位。   那么剩下的眼中钉,就只有张家了。   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半晌,我问:“张家可有动静?”   “张开弟谏书阻止韩非使秦,不过被韩王驳回了。”墨鸦顿了顿,又道,“不过张良倒是挺支持韩非的,难道他看不出这是羊入虎口?”   韩非与张良素来交好,秦国的狼子野心人人皆知,韩非使秦极可能是一去不返,然而张良为何不反对却是支持呢?我以前不明白,现在可算是明白了。   公子韩非满腔热血,满腹才华,却因韩王安的懦弱与姬无夜的打压而得不到重用,他的治国之道与法家思想无处施展。秦王嬴政虽残忍暴戾,却求贤若渴。况且要比残暴,我想老爹不会输   给嬴政。   韩非可以用命去赌前途,张良也是。   我越来越佩服小圣贤庄,它教授的不只是才华和思想,还有风度和气节。   ×××   傍晚。   揽枝替我绾好了青丝,换上了红色的华服。   “这件似乎过于鲜艳华丽了。”我摇了摇头,示意揽枝换一件。   白凤在一边嗤之以鼻:“你还要走低调路线?”   我白了他一眼,道:“这件衣服衬得我肤色过于苍白,十足的病态。”   “这个好办。”墨鸦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之后他用手指蘸取了一点胭脂,然后细心地替我涂抹在两颊上。   墨鸦的手指冰凉,眼神却温柔而认真。我很难想象,这世间会有怎样的女子,才能配上他这只善良无奈的乌鸦?   “好了。”我看着铜镜中的人,明眸皓齿,两腮嫣红……嗯,原来我也是个不错的姑娘。   “墨鸦,现在能打几分?”我沾沾自喜地问道。   “妥妥的十分。”墨鸦笑着回道,“阿真永远都是最美的。”   “……虚伪。”白凤在一旁作干呕状,被我毫不留情地踹了一脚。   “我看你那些糖糕都白吃了,小嘴一点都不甜。”我戳了戳白凤气鼓鼓的包子脸,坏笑道,“凤宝乖,今儿阿姐带你去宫中看你心心念念的红莲殿下。”   “谁心心念念她了?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况且,今晚陪同进宫的是墨鸦和晚歌,我负责巡视将军府。”白凤甩开我的手,末了又不忘补上一句,“你要小心,将军不会放过张良。”   呵……我眼神轻颤,鼻子有轻微的酸楚。   白凤这小子呀,他也是和墨鸦一样,即使会背叛公子姬真,却不会背叛我,阿真。   “谢了。”我拍了拍白凤的肩膀,轻声说道,“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妨碍到他。”   张良的前途必然是光明的,他一定能和韩非一起共创一个最强大的韩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的韩国。   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韩王宫。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他。   或许是他太过显眼,只一眼,我便移不开视线。自那次从相府回来,我已经有约莫半月未曾见到他。   ……果然。   果然没有了我的骚扰,他愈加意气风发……还吃胖了。   “公子。”墨鸦小声唤我,我回过神,才发现与张良站在一起的公子韩非正笑意吟吟地看着我。   “姬真见过韩非公子,张良公子。”念及他的姓名,我的心情却不似声音这般平静。   张良,这只是个很普通的名字,为何我会觉得这么好听?   “哟,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韩非公子和张良公子啊?”一听这娇滴滴的声音,我就知道是现在正得老爹宠爱的桃夭夫人。桃夭夫人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便是不知趣。她说:“我还以为小真的心上人是多么了不得的人呢。”   老爹在一旁并未言语,他看着张良的眼神愈发凌厉起来。   “将军,晚宴即将开始,请与非一同入座吧。”韩非或许是明白了这其中的暗潮汹涌,转移话题道。   “非公子说的极是。”老爹搂着桃夭的腰,哈哈笑道,“明日非公子使秦,今晚本将与非公子不醉不归。”   “将军说的极是。”   也许就只有这么一次,老爹和韩非都是发自肺腑的开心。   韩王的酒宴极其奢华,纸醉金迷,我都搞不清这是替韩非公子送别,还是讨老爹开心所设的。   我的座位在老爹和桃夭的右边,沈玥的左边。晚歌立于我身后,而墨鸦则是站在老爹的身后。   我素来爱饮酒,今日这韩王也是大手笔,拿出了韩国最有名的梨香。   我的对面坐着红莲公主,红莲公主的右边则是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张良。张良侧着脸和红莲公主在交谈,他的唇角轻扬,脸上的表情是我不曾看过的恬淡。   没了水淑子,还有红莲公主,总之,永远排不到姬无夜家的姬真。   入口的梨香有点寡了,我唤道:“晚歌,去给我找两坛‘千日’来。”   “千日”是酒中至烈,但却味道一般。我平素喜爱滋味好不易醉的酒,今夜,却是想不醉不归了。   “是,公子。”晚歌说完便去照办了。   我等酒等的百般无赖,也无心欣赏舞姬的表演,便只顾吃着面前的糕点,却越吃越不是滋味。只要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张良浅笑吟吟的脸,而他,却一眼都没有看过我。   “小真,你怎么只顾着吃糕点,不去和张良公子打声招呼呢?”桃夭伏在老爹怀里,媚眼如丝地看着我。   我觉察到老爹不悦的神情,心道雀阁或许很快就要换人了。   “夫人所言差异,然使秦者不是张良公子,而是韩非公子。”我倒了一杯梨香,缓步向张良右侧的韩非走去。   “非公子,使秦在即,姬真敬你一杯。”   韩非依然是笑着的,那笑容里,多的是希望,少的是凄凉。   我没有想过,韩非使秦后再也没能回来,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晚歌拿来“千日”是在两柱香之后,我侧过脸,看到他鼻尖上细密的汗珠,在通明的烛火中熠熠闪光。   “谢了。”我拍掉泥封,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千日”的滋味果然比不上梨香,不过够辣够猛,我还没有将口中的酒水全部咽下,就已经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公子。”墨鸦闪身过来,替我拍了拍背,递上了一块洁净的方帕。   我摇了摇头,伸手拂掉眼角被呛出的眼泪,然后又倒了一杯“千日”。   也许是我咳嗽的声音过大,竟把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桃夭看我的目光中更带了一丝得意和戏谑。   “小真这是怎么了?这千日可不是一般小姑娘能喝的下去的,真不愧是将军的孩子啊!将军,你说小真厉不厉害啊?”   老爹并没有回应桃夭的热情,而是面色复杂地看着我。在我喝下第三杯“千日”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听闻张相国的爱孙子房公子,最善剑舞,今日可否让本将开开眼界?正好有这么多红颜坊的佳人助兴。”   红颜坊是韩国有名的花楼,这些舞女原来是从那里调来的……我猛然看向墨鸦,他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我所想无误。   张开弟被气白了一张老脸,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这也难怪,我也很气,小良良那样高洁得像谛仙似的人物,我舍不得动他一根头发,但老爹竟然让他与妓/子同舞。   我垂眸俯视着面前的酒樽,千日这么浓烈的酒,它看起来竟也是这般平静这么纯净。   韩王安犹豫道:“姬将军,这——”   “莫非子房公子是不把本将放在眼里?”老爹的声音显然带了几分愠怒,桃夭也被吓得摔落在地上。   一时之间,这厅中变得鸦雀无声。   “姬将军请勿动怒。”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打碎了片刻的宁静,也让我握紧了手中的酒樽,他说,“子房献丑了。”   他还是妥协了。   夜宴风波   “等等。”   墨鸦最终还是没能阻止我,我脱口而出的话止住了张良的脚步,也让老爹的双眸在一瞬间眯起。   张良慢慢转过身来,问道:“姬姑娘,你还有何事?”   ……姬姑娘。   我还是觉得叫姬真比较好听,真的。   他的声音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对我来说,他是天边的云,是水中的莲,是心心念念的糖糕。我怎么舍得他的尊严被糟蹋,舍得他放下那颗高傲的心去妥协?   纵然是老爹,也绝对不可以这么做。   我看着坐在高位的韩王安,一字一句道:“大王,阿真平素喜爱剑舞,今日阿真想替子房公子代劳,因阿真时常混迹花楼,与这些佳人搭档倒也不会生疏。子房公子乃一介儒生,平时埋头苦读,若与这些佳人同舞,羞涩之下,怕是不能发挥其水平。”我又转头对老爹说道:“若是父亲大人想看子房公子的剑舞,改日又何尝不可?”   四座哗然,投射到我身上的目光各异。   我想我大概是真的醉了,才敢说出这样的话。   我只记得老爹是我的父亲,却忘记了他的名字,叫做姬无夜。   韩王安犹豫地看着老爹,在他那懦弱的目光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明明是个碧玉之年的小姑娘,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和那个糟老头子很像?   我怕是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   “好,好的很!”老爹重重地扔下酒杯,冷眼看着我,桃夭立刻贴上来安抚他。   “谢父亲大人成全。”我吸了吸鼻子,转身道:“晚歌,借你的剑一用。”   晚歌的剑是他的家族至宝,虽不在江湖名剑排行榜内,却也是一把绝世好剑,通体碧蓝,宛如冰玉,名为“遗世”。   我从未听晚歌提起过他的家族,从“遗世”这柄剑看来,似乎也应该是个名门望族。   但是从他现在的境遇来看,只怕早已覆灭了。   在这乱世之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怀才不遇如韩非,如张良;生不逢时如墨鸦,如白凤,如晚歌;懦弱不安如我,如韩王。   今天我似乎勇敢了一次,张小美人会不会把我当他的英雄?   晚歌教授我舞剑,而且训练从不放水,我从小到大受的皮肉伤并不少,好在皮肤愈合再生能力很强,连脸上的鞭痕养个把月也能瞧不出端倪。   不过可能是我天生就有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习惯,否则我怎么会一而再而三地惹怒老爹,打扰张良?   我手执“遗世”,随着渐起的奏乐起舞。晚歌的剑舞凌厉迫人,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我大概学了个七八分,一舞毕,我的周身竟已无一舞女。大抵是太害怕我手中寒光闪闪的剑,才纷纷躲到了离我较远的地方。   “阿真献丑了。”我合上“遗世”,慢慢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姬姑娘好剑法!”   “真不愧是姬将军的女儿,果然虎父无犬女!”   “想当年姬姑娘的箭术卓尔不群,今日的剑舞又是艳压群芳,佩服佩服!”   “姬将军有此一女,又有佳人在怀,真是令人羡慕!”   我听着这些奉承老爹和我的话,眼神却慢慢黯淡下去,我方才在知道这些舞女是来自□□坊时,就已经知道这是老爹设的一个局,只是为了试探我。   韩王宫殿就算再如何淫/靡不堪,也不会用到花楼的女子。这是为韩非公子举行的饯行之宴,却被老爹弄成这样的骄奢浮华。 作为一个君王,韩王安没能守住自己的实权,作为一个父亲,他亦没能保护自己的孩子,无论是在前途上,还是在这最后的饯行之宴上。我比他英雄多了……我有点得瑟,更多的却是担忧。   老爹以张良的尊严来逼我出手,为的就是试探我对他的情意。我知道是局,还是跳了进去。墨鸦从一开始就明白,所以想阻止我,但是我舍不得啊。   张小美人的生命要保护,名节也一样重要。我都答应了白凤的!……所以墨鸦你不能怪我。   我回到位置后继续喝酒,千日喝下一坛后,我有点头晕,但是还算清醒。老爹灼灼的目光已经不在桃夭身上,而放在了我对面的红莲公主身上。桃夭吃醋了,嘟着嘴道:“将军,是红莲公主美,还是我美?”   会问这种问题的只有笨蛋。   桃夭真的把姬无夜当成了自己的丈夫,而忘记了他的残忍暴戾。大概是这些天老爹把她宠上了天,让她忘记了,与其说是宠妾,她更是他的一只宠物。   “大胆,你竟敢议论本公主!”桃夭的醋劲很大,声音也大,红莲公主本就对我们一家心存厌恶,听到她这般议论,自然是十分生气。   “将军,她凶我!”桃夭委屈地躲进了老爹的怀里,一副楚楚可怜状。   我看了直摇头,雀阁又要更新了。   “别怕,本将在。”老爹语气温和,目光却闪着寒光,他继续说道,“晚歌,带桃夭下去上装。”   桃夭不解地抬起头,疑惑道:“什么是上装?”   老爹笑道:“夜凉,本将怕你冷,听话和晚歌去吧。”   桃夭半信半疑地跟着晚歌下去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上装”是什么意思,虽然晚歌仍旧面无表情,但我看到墨鸦的脸色一僵,我就知道这不会是什么好事。   待他们走后,老爹对着红莲公主高举酒樽,道:“莲公主息怒,本将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红莲皱眉:“放她走就是对我有一个交代?”   老爹哈哈大笑:“她还会回来的。”   半个时辰后,桃夭果然回来了。   晚歌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几个人,抬着一个巨大的盒子。   “将军。”晚歌抱剑复命。   “嗯。”老爹点点头,示意晚歌打开盒子。   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了盒子上。   那里面装着的果然是桃夭。   厅中响起了舞女们的尖叫,韩非张良等人的脸色皆是大变,红莲公主更是煞白了一张俏脸。   我总算明白了什么是上装,还有老爹对桃夭说的“怕你冷”是什么意思了。   桃夭还是桃夭,之所以不会再怕冷,是因为她已经被蒸熟了。   “莲公主对本将的交代可否满意?”   红莲公主已经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顾着伏在案上平复自己的情绪。   “这真是太残暴了!”最看不下去的是张开弟,虽然他也非第一次见识老爹的残暴,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痛呼。   老爹挑眉:“张相国对本将的做法有何不满?”   “姬将军,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妻妾,你竟然如此对她!”张开弟叹息着摇头,“作孽啊作孽!”   老爹怒了,眼眸微眯:“张相国,本将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批判!别说是妻妾,就算是子女,若有背叛,照杀不误!”   我又被“千日”呛到了,这次不是墨鸦替我拍背,而是晚歌。晚歌的动作比不上墨鸦的温柔,却也是小心翼翼,我很难想象,若是哪天老爹命他杀我,这双修长的手指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我的生命?   我想起我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若有那天,求他给我留条全尸,可是像桃夭这样的全尸,我还是不要了吧。   老爹话语里的警告我不是听不懂,可是我……还是不会让任何人动张小美人。   尽管他不要我,我还是要做他的英雄。   鱼和熊掌   将军府,暗室。   我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睁着眼睛看着白色的墙壁。   我被关进暗室已经两天了,许是千日的酒劲太大,昨日的刑讯中我竟然睡着了。我以为我会梦到张小美人夸我勇敢,说我是他的英雄,但是我什么也没有梦到。   有人打开了暗门。   我抬头看去,是一脸严肃的墨鸦。   墨鸦是聪明人,睿智从容。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是在提醒我,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梓良出事前,他就是用这个表情看着我的。   思及往事,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公子,将军对你下了命令。”墨鸦静静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让你去杀了张良。”   我愣了片刻,随即笑嘻嘻道:“胡扯吧,我又不武艺高强,张良还有凌虚呢,难道叫我去送死?不去不去,我还要在暗室里住几天呢。”   “……白凤在将军手里。”墨鸦垂眸道,“若你不执行这个命令,将军会要了他的命。”   “……”我眼神微颤,喃喃道,“我明白了。”   “……无论公子做出什么决定,墨鸦都不会有怨言。”   我瞥了一眼墨鸦握紧的双拳,轻声问道:“若我不去杀掉张良,你打算怎么做?我可不信你会眼睁睁看着白凤被杀。你打算以自己的命去换白凤的命,是不是?”   墨鸦敛眸不语。   我吸了吸鼻子,猛然向前揪着墨鸦的衣襟:“在我心里,你和白凤是我的家人,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人,所以你们必须给我好好活着!……你不要有别的念头,准备好点心和美酒等本公子回来就行了。”   “……好。”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落入了一个温暖寂寞的怀抱,他在我的耳边轻声低语,“阿真,再见。”   “笨蛋,最多晚上就回来了。”我故作轻松地笑笑,眼泪却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鱼和熊掌,二者难兼得。   对我来说,墨鸦和白凤是家人……张良他,他只是个“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人而已。   可是我前天才说过,即使张小美人不要我,我也要做他的英雄呀。   这么快就食言,我果然很没信用。   新郑郊外。   我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胸口处是紫色的点缀,与张良平素的穿着是一个样式。晚歌站于我的身后,一身肃杀的黑色,比起墨鸦,他其实更接近死亡。   若说我以前还指望晚歌给我放点水,这一次我也不抱希望了。   晚歌眼里,只有主人的命令。   他可以用自己的一切,来报答老爹对他的救命之恩。墨鸦告诉我,晚歌的双亲,是死在他自己的剑下。晚歌会忠诚于我,只是因为我是老爹的女儿,但若与老爹的利益相冲突,他会毫不犹豫地背叛我。   他不用做鱼和熊掌的选择题,因为我只是一根鱼刺。   “动手吧。”我看着远处的几个书生,侧过头说道。   遗世出鞘,闪过一道寒光。晚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他来说,也许执行任务和吃下糖糕都是一样的,都只是主人的命令而已。   张良此时正和几个少年交谈,我看到他一身白色的衣衫,胸襟处的紫色是那样好看。   “什么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刚刚转过头,就被晚歌一剑封喉。晚歌从来都是这样,干净利落,若非老爹的命令,他不会让人感觉到痛苦。   那个少年以仰躺着的方式倒下,倒在五月茂盛的草地上,天很蓝,他最后看见的风景,是飘过头顶的云彩。   我看到他红润的脸上,还没有来得及出现痛苦愤怒的表情。   这样离开,也许很好。   我回过神来,看到其他几个人已经被晚歌杀掉了,张良拿着凌虚和晚歌在交手。张良的剑术不差,比起往年,已经算是有了很大的进步了。然而晚歌却是踏着千万人的生命走来的,他杀掉的人,有老人有女人有孩子甚至有他自己的双亲。他的生命里,除了完成命令和练剑,再无其他。而张良,他不一样。   张良要读书,要下棋,要喝茶,要吹箫,要胸怀天下……他的生命,不完全是练剑呐。   我提起脚尖,飞到了两人的身边。我的手上,握着我的离弦。   离弦是我的第二样宝物,是我杀掉梓良后得到的奖励。   它是一把红色的弓。   我用这把弓,从来没有失过手,可以说是百发百中……咳,其实它只用过一次,就是杀掉梓良。   而今天,我又要用它杀了张良。   ……下一次,我再也不要认识名字里带“良”字的人了。   “公子,动手。”晚歌已经把张良逼到了悬崖边,他背对着我,而张良则是面对着我。   “好。”我拉开离弦,手微微有点抖,我看到张良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的眼里,没有愤怒,没有不舍,没有遗憾,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仿佛我手中的离弦,对着的并不是他。   笨蛋,别傻站着一动不动,快逃啊……这样。我也可以射偏了。   他还是不动。   他的身后,是万丈悬崖。他手执凌虚,迎风而立的样子帅到一塌糊涂。   我闭上眼,拉开了离弦。   箭羽“嗖”的一声射出。再睁眼,我看到他的胸口已是血红一片。   “你还要干什么?”我看到晚歌迈出的脚步,拉住了他的袖子。   “斩草除根。”晚歌挥动遗世,划出一道深蓝色的光芒。   那道光带着死亡的气息,向张良站着的方向飞去。   我的瞳孔慢慢放大,然后我听到了很多种声音。   风声,剑气划破衣服的声音,鲜血喷涌的声音,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的速度。   我像一支离弦的箭羽,比遗世的剑气更快一步地扑向了张良。   ……大概这次,是超越墨鸦了吧。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已经抱着张良向悬崖下极速坠去。背后的疼痛在愈发清晰,风声盖过了一切。铺面的冷风与云雾让我睁不开眼睛,我用尽力气喊道:“我……姬真,喜欢张良子房。”   呐……这算是最勇敢的表白了吧?   失去最后的知觉前,我用力将张小美人翻转过来,伸手将一颗凝血的药丸喂进了他的口里。我算了一下,在我死前可以一直这么占他的便宜,似乎赚够本了。   我呀,果然还是舍不得。   我舍不得张小美人丧命。   如果一定要以命换命,那我就稍微牺牲一下吧。张良死了,我会遗憾终生,也会有太多人伤心。如果我死了,大概只有白凤和墨鸦伤心,不过他们还有彼此,伤心一阵子就过去了。   这笔买卖太划算了。   墨鸦大概会气我不讲信用,可惜了那一桌的美酒好菜,早知道今天是我姬真的丧命之日,我就先大吃一顿再上路好了。   话说白凤那小子会不会伤心啊,起码要掉几滴眼泪吧,喂喂,白凤你可别一下子就忘记啊。   我会娶你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到了很多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想起来的事情。   我看到了四岁时的我,跟在十一岁的墨鸦身后屁颠屁颠地跑,墨鸦在飞,可是他飞一段时间就会停下来等等我,后来,我越长越大,再后来,我的身后跟了小小的白凤。   时光转换,我看到我和梓良在桃花树下对弈,我看到他笑得满眼温柔。   我看到我和墨鸦在定岚山上喝酒,看到我和他在花楼听临仙姑娘唱曲。   我还看到,看到晚歌和我坐在新郑街头,认真地吃着糖糕。   最后的最后,我看到张良站在月光下。   他在对我笑。   我有些不情愿醒来。许是这个时辰的阳光过于温柔,我还是睁开了眼睛。   屋外,桃红柳绿,鸟语声声。   我慢慢地偏过头来,看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她正坐在床边埋头缝着一双新鞋,她的双手算不上秀美,已经布满了皱纹,然而她手中的新鞋,却是做的那样好看。   “姑娘,你醒了。”老婆婆看到我醒来,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还好。”我努力想起身,却被背后的伤口折腾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晚歌,你小子果然够狠!   我咬咬牙,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问道:“阿婆,与我一起的那位公子在哪里?他没事吧?”   我还活着!!那张良该不会当了我的垫子吧!我明明把他翻过来了啊!   就在我要抓狂之时,老婆婆笑得:“你们小两口还真是一条心,他醒来时立刻问起你的安危,你醒来时也立刻想到了他。放心吧,他没事,他和我家老头子采药去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还好张良没死,不然我这一刀就白挨了。老婆婆显然是自己脑补的,张良大概也是懒得和她解释。   还小两口,小两口不好好过日子,跳什么崖啊。   我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又听婆婆说道:“你们就在我老婆子这里好好养伤吧,我老婆子也很久没见过外来的人了,我家老头子姓张,和你相公一个姓氏,你们就叫他张伯,叫我张婶吧。”   “……张婶。”老婆婆明显是在装嫩,她这个年纪,当我的祖母都可以了,还让我叫她张婶,我默默地在心里吐槽道。   张婶给我端来了一碗白粥,却是毫无味道。我饿了不知道几天,都没什么感觉了,胡乱喝了几口就放到一边去了。   张婶见我食欲不振,道:“这粥是不是不合乎胃口?”   “……还好。”岂止是不合胃口,这根本没煮熟吧。   “等我家老头子回来了,让他给你做好吃的,我老婆子不太会做饭,今儿个他和你相公上山给你去采药了,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张婶的话令我有些诧异,难道我和张良不是正好掉落在这里的?   “张婶,能否给我说说张——我相公和我是怎么来这里的?”   张婶告诉我,前些天她和张伯在田间劳作,忽然看见张良背着我过来,两人皆是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张良把我交给她之后就昏过去了。张伯给张良喂了些水,过了半天他才醒来。我比较惨,昏迷了三天,今天才缓过来。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   我偏过头去,看到张良抱着一个药篓。虽是一身粗布衣衫,却难掩他举手投足间出尘的气质。他见到我醒了,只放下了药篓,语气平淡:“你,感觉如何?”   “……还好。”   经历了这一遭之后,我虽然仍旧对他极其着迷,却也明白,我和他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害了那么多人。   “你们小两口在昏迷的时候多为对方担心,现在都醒了怎么反倒生疏客气起来了?我先出去和老头子准备晚饭了,张公子你赶紧帮你娘子换药吧。”   ……这话听着怎么味道怪怪的?   张婶走后,屋内只剩下我和张良两个人了。张良并不与我说话,只是专心地磨药。我看着青色的药草在他修长的手指下化为碧绿的汁水。   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倒也真的迷人。   坏了,我怎么这个时间还能被美/色给诱/惑到?   “姬真。”   良久,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叫了我的名字。   我动了动耳朵,有一点感动,他终于不叫我姬姑娘了。   “再叫一遍好不好?”   “……姬真。”   “再叫最后一遍好不好?”   “……”   “你总是叫我姬姑娘,不愿意叫我的名字。”我伸手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说道,“虽然我的名字很普通,可是被你那么一叫就好听了。”   “姬真,那天我们落下山崖掉进了深潭。我苏醒过来时,你还在昏迷……我替你处理了伤口……”   “哦。”我大概是懂什么意思了。   张良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估计也就牵过水淑子的手。我的伤在后背,又浑身湿透,迫不得已,他该看的全看了。   “……我以前也看过你的,这下扯平了。”我还记得几年前我和晚歌跑去相国府玩,欣赏并调戏了正在沐浴的小张良,不过也因此开始了和他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张良沉默着看着药碗,我以为他在内疚,便道:“要不然你再脱光让我看光一次好了。”   “姬真。”他又叫了我的名字。   “嗯。”我点点头。   “我会娶你。”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捏紧的拳头又松开,然后,他看着我,认真地说。   他的眼神,没有灼灼。   我愣了半天,随即笑了:“多大点事,看了就看了,你不说也没人知道。看过的人不只你一个,晚歌和墨鸦都因为帮我处理伤口看过,白凤小胖子也许因为偷看我洗澡也看过……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   他说那话的时候我确实心动了,然而在看到他的眼神后,我也骗不了自己,他会说那样的话,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君子。   他的眼里,容的下天,容的下地,容的下黎民苍生,唯独没有我。   “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他的话令我听着觉得很不爽,好像我一直纠缠着他娶我一样,好像还非他不可似的……好吧,确实是这样,但是,张小美人,你不爱我,又何必委屈自己?   我呀,最舍不得你妥协吃亏了,不然早就霸王硬上弓把你强了。   “喂喂,张良你给我搞清楚一件事,本姑娘年方十六,如花似玉,家里有钱有权,追我的人可多了,能从你家门口排到我家门口,何况你家还没我家有钱!”   这年头啊,找对象多不容易,姬无夜的女儿找对象更不容易,我这么说纯粹是为了张小美人放下心中的压力。果然,他不再提起此事,只是说道:“你该换药了。”   我眨了眨眼睛:“不必。”   “我看到你身上,有很多伤。”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打了个哈欠,道,“反正只要没完成任务,或是忤逆了老爹,被毒打一顿是逃不掉的,我都被打习惯了。好在我生命力旺盛,过段时间就活蹦乱跳了。”   “……你不疼吗?”他说出这样的话,我都觉得有点惊悚了。   张小美人莫不是把脑子给摔傻了?   “还好吧。”上一次的刑讯之前喝了千日,睡了两天,除了多出一身伤,自己反倒没觉得有什么痛苦,倒是背后这一刀有点疼,晚歌这小子是狠呐。   种田生活   这些天我在各方面都有些苦恼。   张伯家的伙食太差了,不是我挑剔刁钻,你说说看,早上喝粥吃咸菜,中午煮饭吃青菜,晚上喝粥吃青菜……总之,就是青菜,咸菜,粥,饭四样组合来组合去。   不只是我,连张良都瘦了,不过他比我还惨。   他还要帮人家种田!   我们两个身上没一文钱,也没有带玉佩黄金,只有凌虚和离弦。张伯和张婶要了这两样也没用,但我们不能白吃白住人家的啊,我是心里没压力,但是张小美人他纠结。   就他事多!   张伯张婶两个人大字不识一个,不会下棋也不懂什么政治,搞得张良完全没有发挥自己能力的余地。赶巧张伯忙着种水稻,一拍张良肩膀就开心地说:“老头子我腰不好,往年这个时候都要疼好多天,这次有你帮忙就再好不过了,明年定是大丰收。”   我见过张良舞剑吹箫的样子,见过他专心看书的样子,也见过他执子博弈的样子,但是我还……真没见过他种田的样子= =   日落西山。   我蹲在田埂上和泥巴,张良就在不远处种田。   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但是他还是在坚持弯腰插秧。插秧这种事情,张伯做起来毫无美感,张良怎么看起来像是在跳舞?他太花哨了= =   “阿良啊,今天就种到这里吧,你媳妇怕是也等的不耐烦了。”张伯笑呵呵地看着我,收起了农具。   “好。”张良点了点头,日落的余辉把他的声音同身影一起染的金光灿烂。   我一脚踩烂了刚才捏好的泥巴,拍了拍手说:“回去咯。”   “方才你捏的是什么?”张良问我。   我叹了口气,道:“是我最想念的东西。”   “……酒樽?”   “还有肉。”   我砸了砸嘴,回味起很多天前在韩王宫殿送别韩非的那一餐,那个时候我还惆怅还迷茫还没胃口,连口肉都没吃,真是见鬼!   现在给我一头牛,我都能立刻啃完。   张良看着我的馋相沉默不语,我想他大概是和我一样的心情,但是他好面子,不好意思说。这家伙讲究呢,平时泡茶连茶叶放几根都数好,这些天居然吃了这么多青菜还要种田,也实在是苦了他。   这天晚上依然是喝粥吃青菜。待我吃完,张婶突然说道:“阿真,婶来教你女红吧,都是嫁作□□的人了,怎么还不会缝自己相公的衣服呢?”   “……这。”   这有点强人所难。   我又不是没有学过,忙活了很久,手都戳坏了,就绣了三条手帕,还遭到了白凤小屁孩无情的嘲讽。我正想拒绝说我手抖拿不了针,却又听张婶说:“你相公的鞋子破了,你也该给他做一双新鞋了。”   “……是。”我说不清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答应的,总之,很微妙。   不只是做鞋做女红,张良的衣服都是我洗的。本来是他自己洗的,张婶见了又认真地教育了我,说什么夫为大之类的云云,没办法,我只好和张良抢过来洗了,在洗撕了两件之后,谢天谢地,我总算抓住了洗衣服的窍门。   我洗好衣服晾好后,听得张婶问:“阿真,你家相公呢?”   “大概是望月去了吧。”我放好木盆擦了擦手说,“我去找找他。”   夏夜的星空很美,尤其是这山谷之中的星空,因为远离了尘世,更有着一种悠远的感觉。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与其说是找张良,更不如说我是在放空自己。   我有点饿,有点累,有点迷茫,还有点怕。   往年这个时候,我该是躺在定岚阁里看书,想着千里之外的张小美人大抵也是和我做着一样的事,然后喜笑颜开。   再往前些年,我该是和墨鸦白凤晚歌一起在定岚阁啃西瓜,白凤吃得最多,墨鸦喜欢看着我吃,晚歌从来不吐西瓜籽。那个时候的日子虽然平淡无奇,但也算安安稳稳,若是我没有扯上张小美人,他不会遇到这些麻烦,月卿不会出事,还有墨鸦和白凤……我不敢想象,老爹会怎么对付他们。   想得太多,对自己也很残忍。   我一直逃避不去想,可是三人往昔的欢笑却像潮水一般涌上我的脑海,躲不开,避不了。   “阿真?”有人叫我。   我的视线从星空上下移到了面前的树林,我看到月光下,他一身白衣,他在笑。   张良在对我笑。   和梦境里的那一幕一样。   我竟然有点不知所措,我看到他笑着向我走来,然后他对我伸出了手。   我看到了更加不得了的东西。   我看到了一只野鸡。   张良抓到了一只无头野鸡。   “你竟然用凌虚捉鸡!”你智商拙鸡了吗?还一剑砍掉了鸡头!   “……”张良不语。   看来他是熬不住了,想要开荤了。   “这种事你别动手,我做就可以了。君子远庖厨,你不能因为嘴馋坏了自己的规矩啊。”要是这事被他那个大师兄伏念知道了,估计又要抓狂了。   “阿真也知道‘君子远庖厨’?”   “知道啊,是《孟子》的《梁惠王章句》里的嘛,不是你刚去小圣贤庄就学的这个嘛……”我说着说着察觉到张良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有些心虚地解释道,“我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派人暗中保护你的,你别生气,他们没有偷窥你出恭或洗澡,他们定期会向我汇报你的情况,我也会看你看的书。”   “阿真也看儒家著作?”   “你看过的我都看了,我本来想自己好好发奋超越你,然后你看不懂来请教我,我就有机会表现了……可是《周易》好难懂,我自己琢磨来琢磨去,还是不太懂。”   哪止《周易》,《乐经》我也不懂,其他的学的也不怎么样……我还是喜欢听墨鸦说段子。   “以后阿真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张良倒跟我客气起来了,有诈= =,说不定是想试探我有多蠢,门都没有。我轻咳一声:“话说这鸡可不能浪费,我们带回去吃了吧。”   “张伯张婶是吃斋的人,见不得荤腥……所以不能带回去。”   原来如此,难怪天天青菜咸菜。   那两人是吃斋的!   “交给我吧,小良良你就等着吃□□。”   不是我吹嘘,为了追小良良,我学会的菜岂止是桃花饼一样,各种菜系我都学了几道,因为我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所以只能多学一些。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有机会表现的。   我把鸡拎到泉水边,利落地拔毛去内脏,然后往鸡肚里塞进香茅和找来的一些天然调料。   等我生了火,将鸡用洗干净的树枝架起来在火上烤时,张良也已经在一边看了很久。大抵是我的动作过于娴熟,他有些意外。   他大概以为姬无夜的女儿除了欺女霸男之外,什么也不会。   等到鸡的表面被烤的发亮,油脂滴在火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时,我说:“烤好了。”   我将烤鸡分成两半,递了一半给他,他还很谦虚地说:“阿真你吃罢。”   “一人一半。”我要是真把他的份给吃了,估计他就后悔救我了。他大晚上出来捉鸡,难道还能是替我捉的?   人啊,还是有些自知之明比较好。   十三岁的姬真会觉得总有一天张良会爱她,因为她相信这世上没有推不倒的墙。   十六岁的姬真不敢再期待张良爱她,不是她不再相信这世上没有推不倒的墙,而是她知道有些墙不能推倒。   任性总是要付出代价,有些代价比死亡还可怕。   意外丛生   “感觉如何?”   我满脸期待地看着张良,生怕他不满意,幸而他微笑着说道:“很好。”   “走几步试试?”   他走了两步,依然面带微笑,姿势却有点怪异。   “你自然点。”我示意他再走几步让我看效果。   “还得重做。”正在一边缝补衣服的张婶抬起头,幽幽地说了一句,“尺码不对。”   “无妨。”张良温和地说道,“已经很好了,阿真辛苦了。”   “……小良良你真体贴。”   真不是我懒,是我没天赋,已经重做五次了,实在是不想再做了。   “阿良你对你媳妇真好,阿真嫁给你还真是有福气。”张婶叹了口气,羡慕地说道,“哪像我家老头子,稍微不合他的心意就要埋怨我。”   我听了张婶的抱怨,下意识地笑道:“可是张伯能陪你一辈子啊。”   说完才发现冷了场,张婶的眼神很疑惑,而张良的眼神很深邃。   我把这句话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好像没有暗藏玄机啊。   “阿真,我有话对你说。”良久,张良平静地说道。   傍晚,日落西山。   山里的夕阳也是这么的好看,华美而无上,我想了一下,似乎我每次这么看着夕阳,都要经历一次离别。   我侧过头看着一旁的张良,我问:“小良良,你想说什么?”   “……我们该离开了。”   是啊,我们的确应该,离开了。   这半个月来,张良陪我过了一段安静的田园时光。   我的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的光景。   我和他心有默契绝口不提离开两字,然而这一天还是到了。就像这绚烂的夕阳一样,温暖过后,还是会有无尽的黑暗。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吧。”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心底是一片落寞。   “好。”   他转过身去,修长清瘦的身影在夏日的晚风中,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   张婶和张伯对我和张良的辞别毫不意外,张伯道:“阿良,我知道这个地方留不住你,所以我不留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张伯请讲,子房定当全力而为。”   张伯对张婶使了个眼色,张婶立刻过来把我拉走了,说是有临别礼物送给我。我猜说不定张伯张婶是隐居的世外高人,要传授一套武功秘籍给我。   不过张婶拿出的却是一套衣服。   黄色的布料作底,绣着淡紫色的小花。“张婶,这衣服好看是好看,不过这给我穿也太小了吧。”我比划了一下,就比我用的锦帕大了那么一点。   张婶笑道:“阿真,这不是给你穿的。”   “不给我穿?难道还是给张——阿良穿的?”   “傻丫头,这是送给阿真和阿良以后的孩子的。”张婶嗔怪地拍了拍我的脑袋,眼里闪着慈爱的光,“你们以后也会有孩子的呀。”   我哑然,笑得有些尴尬。   我们连露水夫妻都算不上,哪里还会有孩子?   以后?   ……离开以后,没有以后了。   张伯和张婶一直把我们送到了小树林的尽头,张伯还给我们备了很多路上吃的窝头和咸菜。   窝头,这东西看起来很神奇,造型独特,但是不太好吃,我总结它最大的作用就是可以当作汲水的容器,嗯,或许以后还能当作姬真专用酒樽。   “阿真阿良,路上一定要小心啊。”张伯一脸严肃地说道,“一定要走我给你们指的路。”   “晓得了。”我挥了挥手,心中对于这两个朝夕相处了半个多月的老人,难免有些不舍。   我和张良落下山崖的地方是韩国与楚国的边界,而现在我们所在的国土是属于楚国的。想要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就算轻功高强如墨鸦,也很难飞上那座峭壁。   张伯给我们指的是一条远路,但是绝对安全,先穿过山谷,到达楚国的都郡,然后再折回韩国。   在我们走了三天山路后,意外出现了,张小美人受了严重的风寒,体力不支病倒了。这些天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吃的东西也不好,我好歹有长期受刑的体质撑着,而他一直养尊处优,从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说到底,是我连累了他。   我在心里默默发誓,这次到达韩国新郑之后,我再也不会缠着张良了。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他一切安好。   “小良良,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用窝头从小溪边盛了点水,小心地掰开张良的小嘴,全数灌了进去。然后又将另一个窝头里的水倒在了手帕上,沾湿后敷在了他的额头上。   张良被我点了睡穴,已经昏睡过去,但是高烧却一直不退,一张小脸烧得通红。我替他换了几次手帕,热度还是下不去,我有点坐不住了。   我想了起来,墨鸦曾经教过我辨识各类药草,可惜我没怎么认真听讲,不过眼下这个情况,我也只好出去采草药了。   “小良良,你一定要撑到我回来啊。”我眼圈红红地摸了摸张良潮红的脸颊,揩了一把油,然后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山洞。   虽然是夏天,但是山谷中的风还是很凉。我身上的外衣都盖到了张良的身上,只有一件难以御寒的里衣。我有些羡慕墨鸦的那件鸟毛羽披了,黑色的,大气华丽还环保,看起来暖洋洋的……一阵凉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好冷。   找药草本就不是一件易事,对于我这种不熟悉药草的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我费尽波折,终于在一堆乱石中,找到了治疗伤寒的草药。然而不幸的事又发生了,这里长有两种相似的药草,我能肯定就是其中一种,但是又不确定到底是哪一种。我想了半天,把两种药草各采了几株。   回到山洞之后,张良依然在昏睡。我将两种草药都撕碎挤成了汁,盛在了窝头里,但我还是拿不定主意给他喝哪一种。   我本来想抓阄决定的,但是在有了混帐想法后我很快又否决了,要是我运气不好,给张小美人喝下的是□□怎么办?人家本来不会死,硬是被我坑死了那该多惨?   思来想去,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古有神农氏,尝遍百草为人类;今有小姬真,以身试药救情郎……好吧,是我单相思,你不是我的情郎。   只要你好起来,我以后肯定不会缠着你了。   我胡乱拿起一个窝头,将里面的药汁喝了下去。   药汁很苦,我是捏着鼻子咽下去的,嘴里的苦味一直不散,我将盛药汁的窝头也啃下去之后才稍微好点。   不一会儿,药效有点发作了,我觉得头有点疼,鼻子有点凉,伸手一摸,结果摸到了满手的血。   坏了!我喝的肯定不是治疗伤寒的药草,这都流血了,说不定就是什么剧毒……我的心拔凉拔凉的,逃过一劫竟然还是死路,不过还是觉得有点庆幸。   幸好,幸好,幸好没有直接给张良喂下去,不然我一定会悔恨终身。   我怕自己过会儿就会下去见梓良和宛芳了,于是赶紧将另外一个窝头里的药汁喂进了张良的嘴里,想来药汁的味道一定都不好,所以张小美人一直蹙着眉头。我伸出手小心地替他抚平眉头,月光下,这张清俊的脸是那样好看。   我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努力记住他的每一处轮廓。   传说人死了之后过奈何桥投胎时,一定会喝一碗孟婆汤,忘记今生的一切,安心地去过来世。不过我肯定会用轻功逃过去的,我才不要喝孟婆汤呢,我要记得张小美人。   来世我要做一本儒家经典著作,然后被他拿在手里翻阅千百遍。   那样,他拿着我的时候,一定是小心翼翼的。   我姬真,也将会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值了!   我越想越是感慨,心里有点甜有点苦有点偷乐还有点惆怅。正当我苦思冥想是该投胎成《周易》还是《乐经》时,张良的眼皮轻轻颤动了两下,然后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难以强求   “姬真,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张良努力想起身,被我按住了。   “……没事。”我伸手抹了抹脸,一脸的悲壮,“我这一生绝对值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张良咳嗽了两声,面色凝重地看着我。   “小良良,你告诉我,《周易》和《乐经》哪个更难懂?”   “《周易》变化无穷,所以想要参悟则需要花很长的时间……你到底是怎么了?”   “好!我决定来世投胎成《周易》。”   既然张小美人觉得《周易》很难,那他一定会经常研读,那么我被他拿在手上看的几率就超过其他书籍了。不过做了《周易》就不能喝酒吃肉了,也不能去听小曲看桃花了……算了,总归是要有牺牲的。   “姬真,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张良打断了我洋洋得意的臆想,急切地问道,在他看到旁边放着的窝头和没用完的药草时,一下子明白过来,“你是不是胡乱吃了药草?”   “……吃了一点,额,因为我分辨不出,不知道该给你吃那种。”   我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脸。   “胡闹!”张良厉声斥道。   我还没有见过他发怒的样子,有点不知所措。   “姬真你听着,幸而你这次误食的只是补药,如果你吃下的是断肠草又当如何?”   “不会的,断肠草我认——”   我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张良的眼神,是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的严厉。   他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竟然也有这么凶悍强势的一面。   ……匪夷所思。   “莫要再有下次。”张良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莫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你一直发烧,我又分不出药草,只好先试一试,我寻思着你的命比我的命值钱,哪怕拼到一点,我也是赚了。”   我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细弱游丝。   我听到张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我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若你以命换命救了我,那我就算活了也不会安心。”   “没关系,我都决定了,要是我死了,下辈子就投胎成《周易》。”   “……为什么是《周易》?”   “因为《周易》是儒家经典著作,你是儒生,肯定会经常看的,而且《周易》比较难懂,你看的次数一定也会很多。”   那样,你的眼里,就有我了。   你的心里,也会有我了。   “《周易》不止一本,你怎就知我一定会看到你变作的那一本呢?”张良轻笑起来,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我这才放下心来。   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有想过。   是啊,即使是变作了《周易》,还是会有那么多的同类情敌。   难道今生来世,我始终是和张小美人无缘?   “姬真。”   “……嗯?”   “我会娶你。”   这句话,半个月前他已经说过一次了。   “我才不要。”   这句话,半个月前我也已经说过一次了。   看着他沉默下去的样子,我轻声说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不要你娶我。”   我喜欢张良子房,最喜欢最喜欢了,所以才不要他妥协。   ……因为我舍不得张小美人难过。   你不爱我,所以我不需要你作出任何承诺。   我千辛万苦试药得来的药草果然有效,那天夜里张良的高烧就退了。   两日后,我们终于走出山谷,来到了楚国的丹阳。   “……阿真?”张良唤了我三声,我方才回过神来。   “没事啦,我们继续走吧。”我咽了咽口水,恋恋不舍地跟上了张良的步伐。   天知道我刚才差点就忍不住上前去抢那个胖小孩手里的烤山鸡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胖小孩一人独享了一整只烤山鸡,悲痛欲绝。要是我真的这么做了,张良估计要被我气死,我也只好忍着。想我堂堂姬家的独女,骨子里是绝对继承着我老爹的恶霸因子,现在竟然从良了……还真是从良了,张小美人说什么便是了。   张伯和张婶给我们的钱只够路费,莫说是给我买肉吃了,连住个客栈都很勉强。一直忙到天黑,我们才终于住进了一间便宜客栈。   看着张良默默地啃着窝头就着咸菜的样子,我很心酸。这窝头一开始吃挺新鲜,可是我已经吃了很多天了。我伸出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都完全没有肉了= =   我决定发扬姬家的精神,想要的,就抢过来!……但是——要背着张良。我趁张良洗澡的时候偷溜出了客栈,开始寻找打劫的目标。不过我转念一想,我没易容又没变声,且人生地不熟,很容易会被发现……我还是文雅一点用偷的吧。   既然要偷自然是要偷好一点的,楚国的王宫我是不会轻易冒险,将军府那些军机重地也是,那里的防守估摸着我这单枪匹马的有点悬,于是我将目光放在了看起来似乎……比较朴素的“龙府”。   我绕着龙府两圈之后跃上了墙头,然后迅速进去。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龙府的厨房。   厨房里只有一个伙夫和一个小伙计在忙活,蒸笼上正蒸着肉包子,虽然隔的远,但我还是嗅到了肉汁的味道。   ……好香!我吸了吸鼻子,猫着腰潜了进去。   “你是——”圆脸的小伙计刚看见我的脸就被我一巴掌拍昏了。我又偷偷地闪到胖伙夫的背后,然后迅速地点了他的睡穴。   将两个碍事的人处理完以后,整个龙府的厨房就都是我的了。   “肉包子,圆又圆,吃一笼再拿一笼!”我一边吃着小笼包一边哼唧哼唧地唱着歌。待我吃完一笼小笼包后,也已经有个八分饱了,我寻思着再顺走两笼,一笼给张良吃,另一笼留给自己当夜宵。   正当我付诸行动的时候,身后有人叫道:“小贼,你胆子真大,竟然偷到龙府来了!”   我转过身去,映着昏暗的烛火,我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尚且年幼,估摸着才十来岁,然而那气势却是凌厉逼人。   “小贼,看到你少羽大哥,还不束手就擒!”   我最看不惯嚣张狂妄的小屁孩,这让我想起了前些年被白凤那个小胖子欺压的历史,所以我决定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家伙。   我扔掉手里的包子,一个闪身,来到了小屁孩的身后,在他尚未作出反应之时,我伸手点了他的定穴。   “该死,你这小贼最好快点解开我的穴道,否则我连一个全尸都不给你留。”名为少羽的小屁孩一脸怒容地瞪着我,“你觉悟吧!”   看来我有必要提醒他一下,现在掌握着他生死大权的可是我,他居然还敢说那么混帐的话!   “现在你是死是活我说了算,你竟然还威胁起我来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只要我手这么轻轻一拧,你的小脖子就断了。”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脑袋,“该有觉悟的是你。”   “废话少说,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这个小屁孩还很有骨气,真就摆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我还没来得进一步威胁,又一位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少羽,你没事吧。”   “龙修哥,我没事,你快点抓住她,她是秦国派来的尖细!”   喂喂,小屁孩,你能不能别瞎说啊,我只是个偷包子的啊。   身长玉立的青年随即提着长剑向我挥来,我手中没有任何武器,自然不可能跟他硬碰硬的,只好赶紧逃命。在我逃出厨房的那一刻,我看到迎面而来的是——好多铠甲兵!   “抓刺客啊,抓刺杀少羽少主的刺客!”   一时之间,中庭中警铃大作,我由小贼变成了奸细,而后又荣升成了刺客。   梦与现实   天无绝人之路。   我选择的是一条水路。   咳咳……此时的情景有点尴尬。   “二少爷,你这里没有刺客闯入?”   “……没有,你们退下吧。”   “是。”   关门声过后,我猛地从水中伸出头来,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好险好险!   我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慢慢抬头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他有着一头红色的短发,张扬而明媚的颜色。一双眼睛玲珑剔透,宛如星空般璀璨,也有山泉一样的静美,薄薄的嘴唇抿着淡淡的弧度,温柔又带着些许冷漠的微笑,仿佛整个世界已经融化在了他的脸上。   “得罪了。”我犹豫了一下,开口解释道,“我不是刺客,只是路过此地,被你们府中的人追杀到此,不过我暂时不能解开你的穴道。”   “嗯。”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让我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我从少年的浴桶中爬出,甩了甩滴水的头发,暗想若我现在浑身湿透地回去,必然会被张良发现端倪……我决定换上少年的衣服。   少年被我点了穴,此时依旧浑身□□地坐在水中……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占他的便宜!   我背对着少年,脱掉湿透的衣服,刚换上里衣,还没有系好腰带,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竟无法动弹了。   “……抓到你了。”   我变了脸色,却仍旧故作镇静地问道:“你是怎么解开穴道的?”   少年轻笑道:“可能是你太紧张了,所以根本就没有点中。”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交给那些人?”我悲愤地叹息道,“枉我一向自诩点穴与射箭天下无敌,今天竟然栽到了你一个红毛小子的手里。”   姬真有三宝,点穴射箭轻功好,排行第一的就是点穴,今天竟然没有点中!!   “我只是觉得把你交给他们,我就没得玩了。”少年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可以慢慢审问你慢慢折磨你。”   “……你先把衣服穿上吧。”我的眼神慢慢下移,这小子全身只围了一条浴巾,还好还好,重要部位挡住了,不过这小子的肤色不错,虽然不似张良那样的白皙,却是一种健康的麦色。   “也对,不穿衣服会着凉的,那可就不好了。”少年若有所思道,“可是我的衣服现在在你身上啊。”少年的手指渐渐下移,一直移到了我的腰间。   “喂喂,你要做什么?”虽然我是会干出扒光别人这种混帐事,但我可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   “做什么?……自然是把我的衣服拿回来穿上啊。”少年轻声笑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虽然我常常调戏别人,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被别人调戏。该来的总是会来,我想我作恶多端的报应终于来了。   以后一定要行善积德!   “咦?”   我疑惑地睁开眼睛,却看见少年正在认真地为我系着外衣的带子。   “怎么?你很期待我把你扒光吗?”少年似笑非笑地扯了扯我的头发。   “不是……”我话还没说完,一条柔软的浴巾已经落在了我的头上。少年动作温柔地将我的脑袋包裹在浴巾里,细心地擦拭着上面的水份。   “你走吧。”   我的穴道已经被解开了。   我面色复杂地看着少年披上红色的外衣,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你怎么还不走?……莫非是看到我长得太帅所以舍不得离开了?”少年冲我眨了眨眼睛,笑得一脸的暧昧。   ……才十多岁的样子,这方面的表现竟然和墨鸦差不多,看来这楚国的风气果然有点……很不正经。   “我是在想,你为什么不怀疑我?为什么会轻易放我走?”   少年轻笑一声,道:“秦国不会派来这样的刺客。”   “哦?”   “而且你并没有伤害少主。”少年放下酒樽,眼神灼灼,“若你伤害了少主,我龙且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哦。”   “等一下。”我刚想离开,他又叫住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姬真,可以叫我阿真。”   我本想报个假名,但是看到这少年的眼神,突然就没了说谎的兴致。他的眼睛,也是红色的。   “你很有趣。”龙且闭上眼睛,轻声道,“趁我还没有后悔之前,你快离开吧。”   “……好。”   我转过头时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长着红色的头发,披着红色的外衣,我感慨他的一切在这黑夜之中都是如此张扬明媚,但我未曾想过,我与这个红发少年的宿命纠葛,竟维持了几近一生。   待我回到客栈时,已经将近子时。   我轻轻地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我以为张良已经安寝了,却看到他静静地坐在桌边。   “小良良你还没睡啊?”我轻咳一声,故作轻松地说道,“我刚才出去溜达了一圈,想熟悉熟悉这楚国的风情习俗。”   “嗯。”他点了点头,起身向我走来。   “阿真。”   “嗯?”   “对弈如何?”   “……好哇。”   后来我想了起来,这似乎是我和张良最后一次下棋。   我们各握着一根柳枝,在柔软平整的土地上画圆画方。尽管到最后我还是输了,但是这盘棋却刻在了我的心里,我想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能赢。   可惜却再无下一次了。   后来我也终于明白,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没机会了。   “我输了呢,小良良的棋艺果然是天下第一。”   “阿真。”张良放下树枝,轻声说道,“有人来接你了。”   我转过脸去。   我看到客栈的门边,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许是这晚的月光过于柔和,为他的身影平添了几分落寞。   好久没见了……我笑着开口:“墨鸦。”   “公子,和我回去。”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客套,直白地切入主题。   他是来接我的,回韩国,回将军府,回我的定岚阁。   这一次没有犹豫,我说:“好。”   我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支离破碎,我知道那是我的梦,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做着同一个梦,而现在,这个梦终于醒了。   所有的轻声细语在漫长的夜晚过后,终究会变为无法追溯的曾经。   最后我冲张良眨了眨眼睛,笑道:“小良良,我先走一步……再见了。”   希望此生,再也不见。   希望来生,变作你手中的《周易》。   血浓于水   “你平安无事,太好了。”   我忐忑的心情在这一刻变得平静。   他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他对我说过:“姬真,你是我姬无夜唯一的子嗣,不过你别妄想我会对你手软。”   他说:“不准哭。”   他说:“你要强大到可以不被我杀死。”   他比韩王安更像一个君王,却是个暴君。   他从未对我说过:“你平安无事,太好了。”   “爹——”   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叫完以后自己就先愣住了。   梓良死后,我再也没有这么唤过他,我总是称呼他“父亲大人”,不知道那是出于内心的敬畏,还是对他的讽刺。   二十多天没见,原本意气风发的他竟憔悴了许多,他望着的我的眼神,竟像看着累世的珍宝。   我有点受宠若惊,愣愣地被他抱在怀里。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的声音里有着我从未觉察到的关怀,他说,“阿真,这世上爹只有你一个亲人。”   只有你一个。   只有你一个亲人……   我觉得鼻子酸酸的,却没有眼泪流下来。我是老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反过来说,老爹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血浓于水这一层的情感早就超越了其他种种。   ……我不只是棋子,我是他唯一的孩子。   我忤逆了他的意愿,他终究还是原谅了我。他说:“你平安无事,太好了。”   他抱着我的肩膀有些许的颤抖,我从未感受过老爹的怀抱竟是这么地令人心安。良久,我闷闷地说:“爹,我饿。”   老爹急忙放开我,温和地说道:“爹已经吩咐了厨房给你做你爱吃的菜,今天爹陪你好好喝一杯。”   一听有酒喝,我眼睛也亮了:“可有西凤?”   “你个小馋虫!”老爹大笑了几声,平静下来之后又仔细地盯着我的脸瞧了许久,喃喃道,“苦了我的阿真了,瘦成这个样子,还记得你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像个肉包子。”   “爹才是包子呢,是大黑包子。”   “哈哈,包子哪有黑色的?爹肯定是窝头啊。”   一听老爹提到窝头,我倍感亲切,顺嘴问道:“爹知道窝头?”   “知道啊,爹小时候常常吃。”   “那多不好吃,又干又硬,我觉得它只能用来盛酒……把它当作阿真的专用酒樽。”   “傻孩子,窝头虽然不好吃,却是救命粮啊,爹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每天能有窝头吃,这样就不会被饿死了。”老爹叹了一口气,道,“姬家的将军之位不是世袭,爹自幼父母双亡,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知杀了条人命,爹不怕别的,只担心若哪天爹不在了,阿真你该怎么办?”   “胡说,爹一定能长命百岁。”我赶紧捂住老爹的嘴,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道,“再说阿真很强大啊,还有墨鸦和白凤陪着我呢,他们会保护我啊。”   “阿真。”老爹揉了揉我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道,“倘若有一天只剩你一个人了,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嗯。”我点了点头,心道老爹真是杞人忧天,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留千年,我们姬家作恶多端,一定都会活得很久很久。   那晚老爹陪我喝了很多珍藏的西凤,我也终于吃到了久违的山珍海味,白凤给我买来了糖糕当作餐后甜点,墨鸦则是细心地为我斟酒。   很美满,但是有点奇怪,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直到吃饱喝足,我才想起来到底少了什么,我问老爹:“爹,晚歌呢?”   老爹一听晚歌的名字,脸色一下子变阴,咬牙切齿道:“他在暗室里接受刑罚。”   我这离开家的时间少说也有二十天,晚歌要是在这期间一直接受刑罚,这还不出人命?   “爹,晚歌还活着吧?”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成事不足的奴才,死不足惜。”老爹恨恨地说道,“他让我的阿真差点丢了命,我绝不会放过他。”   ……虽然老爹这么想我很感动,但是晚歌好歹也是对他最忠心的人,并且也算是陪我一起长大的竹马。我虽然不喜欢他,但却不希望他被打死。   “爹,我没事,你别生气了……我去看看他好不好?”   “随你高兴吧。”   姬府暗室。   晚歌被关在最底层,这也意味着他在承受最残酷的刑罚。   墨鸦这么告诉我的时候,表情是很凝重的。最残酷的刑罚……我的心咯噔一声沉了下去,该不会是宫刑吧?   最后一扇牢门被打开,墨鸦递了一根蜡烛给我:“阿真,我在这里等你。”   我举着蜡烛,缓步向里面走去,越往里走越觉得有股冷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在微弱的烛光中,我看到了晚歌。他被铁链锁在水中,眼睛闭着,不知是死是活。我赶忙跑到他的旁边,伸手验了验他的鼻息。在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时,我放下心来,还好还好,还没有死。   “晚歌醒醒,我接你出去了。”我摇了摇他的肩膀,手上顿时模糊一片。   ……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在我坚持不懈的摇晃之下,晚歌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轻声说道:“临死前还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说罢他又昏了过去。   坏了!他都被打得神志不清说胡话了,我赶忙对门外喊道:“墨鸦,快来救人啊!晚歌要死了!”   “他没事,只是失血过多,又在这冰水中泡了太多天所以体力不支。”墨鸦叹了一口气,说道,“锁链无锁,他想走也没有人能困住他,他是心甘情愿受罚的。阿真,你好好陪陪他吧。”   “……哦。”我胡乱点了点头,墨鸦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令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墨鸦抱着昏迷的晚歌和我回到了定岚阁,我命人给他清洗了身体又上了药,然后又让白凤叫来了府医。   府医认真地查看了他的情况,却支支吾吾地不愿开口。   我迫不及待地问道:“怎样?不会有大碍吧?”   “晚歌大人的生命并无大碍,只是……”   我急了,问道:“只是怎么了?你快说啊。”   “只是他在冰水中浸泡了太久,以后可能……”   “可能什么啊?”   “……可能不能人道了。”   府医的话说完,整个房间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我干笑了两声,耸耸肩说道:“多大点事,不死就成。”   “没心没肺!”白凤被我的话激怒了,重重地拍了我的脑袋,生气地说道,“你知道这对男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吗?”   “你少在这里装,说的你好像人道过一样,你自己不还是个雏,你懂个屁!”我没好气地回拍了白凤一巴掌,撇了撇嘴,“比起能不能人道,当然是生命更重要了。”   “公子说的没错。”墨鸦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而后他又轻声说道,“可是晚歌不能有孩子了。”   他的语气里,饱含着无限的惋惜和惆怅。我的眼神瞬间颤动,也停下了和白凤互掐的动作。我转过身去,视线落在床榻上躺着的人身上。   他已经醒了。   他已经醒了。   晚歌无箫   四目相对,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太多的情绪一闪而过,最终沉淀为一潭孤寂。   后来我才明白,这个少年一生都在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甘一切地为别人潦倒,错综复杂的过程纠缠不清,最后全部化为水中的浮月,随着破晓而消失,而他的陪伴,却始终不曾离弃。   只是我从来都没有看到。是啊。   ……我一直都在看着别人。   张良无意给我一片星空,那里月色皎皎,星光闪烁,我以为我的一生再也不会有那样美丽的夜晚,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我在别处也看到了。   风景从来都是那样,只是我不太会爱了而已。   “公子,你没事就好。”晚歌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深深的疲倦,竟令我有点感动。   这个冷血的小家伙,醒来说的第一句话竟和老爹说的一模一样。我吸了吸鼻子,双手握拳,定定地说道:“晚歌,没有孩子也没关系,你就把我当作你的孩子吧。”   白凤一听我这话立刻跺脚炸毛:“姬真你脑子坏了吗?”   “我是认真的啊,只要忽略年纪不就可以了吗?”说到底晚歌变成这样也是因为我,我好歹也要补偿一下吧,只要别在老爹面前叫我乖女儿,其他的时候我还是不介意的。   只是晚歌看起来似乎更加沉默了,丫的……这么感人肺腑的话也没有温暖他吗?难不成有我这么个女儿会令他更加痛苦?   我姬真这么优秀的姑娘,他晚歌生得出来吗?(︶︹︺)   “姬真你什么都不懂,少在这里胡说八道!”白凤火冒三丈的样子令我很不解,虽然他脾气不好又傲娇,但是很少会摆这么大的脸给我看。墨鸦严厉地呵斥了他之后,他就生气地飞走了,连屁股都没拍。随后墨鸦也跟着府医去抓药,屋内就只剩了我和晚歌两个人。   又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   我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指,正在发呆放空之际,听得晚歌说道:“公子,给我折一片树叶,可好?”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我提出恳求,我自然不会拒绝,点头道:“好。”   只要不是折那劳什子的红莲,折什么都不在话下。   等我飞出定岚阁时才想起忘了问他要什么树叶,将军府中的树木少说也有百十来种……算了,就都各摘一片吧。于是我绕着将军府的上空飞了一圈,将每种树叶都摘了一片,然后捧着一堆树叶回到了定岚阁。   晚歌侧着头倚在床边,肩膀微微地耷着,那线条落寞而温柔。   我献宝似的将一堆树叶献上,清了清嗓子道:“任君采撷。”   他忽地轻笑起来,许是他生得极美却很少露出笑容,我竟看得微微发愣。晚歌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在一堆树叶里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了一片细长的柳叶。   我眨眨眼睛,问道:“这树叶是做什么的?”   晚歌默不作声地将树叶递到了唇边,然后轻轻吹奏起来。悦耳的音乐从他的唇边倾泻开来,充满了整个定岚阁,久久地萦绕在我的耳边。   我闭上眼,仿佛看到了满树满树的桃花。   ……我从来都不知树叶也是可以当作乐器的。而晚歌吹奏的这首曲子,曲调和张良在桃花树下吹奏的那一曲无异。   难怪我能看到满树的桃花。   一曲吹完,我睁开眼睛,还未作出感慨,晚歌已经开口。   他说:“晚歌无箫。”   最近的日子过得很是清闲。   我每日早晨在庭院里练剑,中午趴在定岚阁的窗边看些不入流的话本,晚上偶尔陪老爹喝喝酒,更多的时候则是自斟自饮,然后在喝的意兴阑珊之时沉沉睡去。我不用再去看那些儒家经典著作,也不用再对着一盘残棋苦思冥想,更不用去学做女红去明白何谓君子淑女。   其实我原本也不需要做这些事,从来都没有人让我做过,是我自找麻烦而已。   所以我愈发清闲起来。   只是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同一张脸。   那个聪明灵秀的少年,只有在我的梦里才不吝啬他的笑容。   我想说我和他有缘无分,但仔细一想,这个词是用在苦命鸳鸯身上的。   我们不是苦命鸳鸯,我只是单相思而已。   年少时我只顾着低着头追着他跑,却从来都没考虑过他的烦恼。最后我还差点害他丢了性命,现在想来,我还是后怕。   我有不少与他一起的经历去怀念,虽然够不上美好甚至有些苦逼,但是至少这能说明我的世界他来过,他真的来过,踏踏实实地来过。   只是可惜,回忆只能到这里了。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姬真不再任性。   白凤还是白凤,他每日不间断地给我带来甜腻的糖糕,以及张良的一切消息。   他说:“张良昨日在桃花树下画了棋谱。”   他说:“张良进宫见了红莲公主,两人相谈甚欢。”   他说:“韩王安似乎有意将红莲公主指给张良。”   他说:“姬真,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放下手中的酒樽,抬眼笑道:“在听啊。洗耳恭听呢。”   白凤冷哼一声,闷声道:“为什么放弃?”   我不笑了,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白凤。”   “……干嘛?”   “你墨鸦大哥是不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所以你完全不懂这其中的是非曲折人情世故?”   “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我当然是懂,你不就是怕将军杀张良吗?”   白凤鼓着脸气呼呼的样子让我又忍不住伸手去戳他的腮帮子,这次他没有躲开,任凭我的手指碰上了他柔软的脸颊。   “今天的凤宝似乎格外乖巧呢。”我赞叹道,“过两年可以嫁给阿姐了呢。”   “呸!过十年我都不会嫁给你!”白凤瞬间被激怒,甩开了我的手。   我眨眨眼睛,继续调侃道:“那二十年如何?”   “休想!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都不可能!”   “……这样子啊。”我装出惋惜地样子问道,“那下辈子可不可以?”   “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可能!”白凤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道,“你休想占我便宜!”   我不笑了,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到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不解,我才轻声说道:“你看吧,你都不愿意嫁给我,凭什么张良要做这种事?”   “他又不是我!”白凤别扭地转过头去,“……我不喜欢姐弟恋。”   “可是他太自卑了,怪我姬真太完美了,所以他不能爱我,他觉得他配不上我……”   “你脑子坏了?你就在这里自说自话吧。”似乎是不想再听我自恋的话,白凤拍拍小屁股飞走了。   我看着他轻盈的身影消失在天空中,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想找一个理由,张良不爱我的理由,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的理由。   即使是我自己胡诌的也没关系,反正我要说服的人,只有我自己。   只有我自己而已。   弃与不弃   “晚歌,你说红莲花败后有没有结出莲子呢?”我望着将军府内落尽桃花的一株株桃树,突然就想起了红莲公主美丽的潋滟池,“要不我们去瞧一瞧吧?”   “是。”   晚歌抱剑应声,他的眉眼精致,薄唇紧抿,浑身散发着一股凌厉而令人战栗的气息。   我有时候也会忘记,忘记他和我一样都是十六岁的年纪。   潋滟池,波光粼粼。   我看到了整整一池衰败的残莲,却没有看到我所期盼的莲子。红莲花开的时候是那样好看,现在败了却是这么破败不堪。   我皱了皱眉头说:“走吧,都残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晚歌停滞了两秒,他注视着满池残莲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无比温柔,而后一字一句轻声问道:“残了就不要了吗?”   我被他问得怔住了,反应过来后又暗想他今儿个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   后来,我才明白这个外表冷漠坚强的少年,其实内心苍白不安到薄如蝉翼。   “残了当然不要了。”我咕哝了一句,转过头去,却没看到他的身体瞬间僵直,原本还有些血色的俊脸也在那一刹那尽数褪去了颜色,瞬间苍白。   “公子说的是……残了的东西,是该不要了。”   他是在重复我的话,却更像是喃喃自语,告诫自己。   “走吧,回去喝晚茶吧。”我摘了根枯萎了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哼唧哼唧道,“白凤小崽子肯定又给我带糖糕了。”   总是糖糕,糖糕来糖糕去,虽然便宜,但也不能天天买啊。不过虽然糖糕甜腻,但我却总是吃不腻。   我砸了砸嘴,正想往回走,蓦的一抹白中带紫的身影直直地撞进了我的视线。   突如其来。   他总是不合时宜,如同这满池的残莲。   他站于韩王的左边,红莲公主陪在韩王的右侧,如果忽略掉后面成群的婢女和侍卫,这个场景还真像出游的一家三口。   一个慈爱的父亲,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家人和和美美共享天伦。   想来也该如此。若是我,我家老爹还有张良站在一起的话,只会让人觉得违和,以为是欺男霸女的恶行。   “姬真。”有人叫我。   是韩王安。   我回过神来,恭敬地行礼道:“姬真见过韩王安,红莲公主,张良公子。”   “姬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许是韩王过于畏惧老爹,连带对我,都带了几分谦卑。   他怎么就忘了?   他是一国之君呐。   我们的韩国,早就名存实亡,江山易主了。   始作俑者是我老爹,亲生的,唯一的,可我该扼腕叹息还是为爹作伥?   这些问题曾让我头痛不已,而今想来,我仍旧没有答案,却开始明白我为什么喜欢吃糖糕了。   你也可以试一试,觉得辛苦的时候,吃一块甜腻的糖糕,然后告诉自己,生活总会是甜的。不信?   不信你舔舔看嘴唇,真的是甜的。   红莲公主向来不待见我,皱着眉头问道:“没有被召见就擅入王宫,你们姬家的人果真目无王法。”   姬家的人只有我和老爹,她这么说也没错。   我没有生气,韩王反倒有些生气了,轻声呵斥她:“不得胡说,姬将军和姬真都可以自由出入王宫,不受阻拦。”   “父王,你这么维护她,终究有一天是要后悔的。”红莲公主说完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离开了。   韩王尴尬地笑了两声,看着她的目光中无奈多于宠爱。他维护的不是我,而是他最后摇摇欲坠的韩氏王朝。   他怕我那个无所不能的爹,会随时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韩王留我在宫中用膳,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却听得韩王朗声道:“子房,你送送姬真吧,年轻人该多在一块儿交流交流。”   “子房遵命。”张良说罢又看向了我,态度温文尔雅,“姬姑娘请。”   他说,姬姑娘请。   姬姑娘。   姬姑娘……   起点是这个称呼,结语也是它。   我走了一大圈,兜兜转转,绕回原点。   为何老爹要给我取名叫阿真,直接叫姑娘岂不省事?   ……那样张良就算这么叫我,我也不会太难过了。给我个理由哄哄自己也好啊,白凤只会气我,墨鸦太忙,晚歌不会说话,我只能自己找找理由哄自己。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令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人此时就站在我的身侧,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   可是碰到并不代表就得到,在感情的世界里,越是索取,便越是贫瘠,尤其是单方面的相思。   所有的迫不及待,都等不来期待。   张良公子过于君子过于有礼,竟独自一人把我送到了将军府,甚至对一旁曾暗杀过他的晚歌也以礼相待。   “张良公子,辛苦你了。”我也以礼相待,万分恭敬,内心却把自己骂了个半死,要让白凤看到我这样子岂不笑死?由于担心张良的安危,我也礼貌地催促道:“时辰不早了,张良公子请回吧。”   张良还未点头答谢,门内传来了老爹不怒自威的声音:“张良公子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阿真你也太没礼貌了。”   我下意识地挡在张良面前,迎上老爹挑衅的目光,昂首道:“他不舒服。”   老爹挑眉,冷笑道:“你很懂?”   我表面强装镇定,手心却渗出了一层薄汗。就在我紧张之际,张良从我的身后走出,反过来挡在了我的面前,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多谢将军好意,子房却之不恭了,恰好子房也有事请求将军。”   我刚想大骂这是羊入虎口,他却侧过头来小声说道:“我没事,阿真。”   那个瞬间,我心里满池枯萎的残莲,犹如得到福光普照般全部复生。我的心平静下来,也柔软了起来,我轻声点头:“好。”   我一点也不觉得恐惧了。   晚歌番外一   “……你是新来的?”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   “叫你晚歌,如何?”   阳光自头顶落下来,光线的轨迹在空气与尘霾里隐约可见。坐在树上的孩子眼神明亮,忽地对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猝不及防。   他愣愣地点了点头,原本不安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经年以后,他依然能记起那日的阳光,那日她的笑容,都是一样的灿烂美好。   当杀手的日子是赌命。   晚歌知道,自己的命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那个叫做姬无夜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手一共落在他的肩膀上三次。   一次在他八岁。他刚刚学会遗世剑法的第四重,乘流踏浪。姬无夜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赞许:“不错,去完成你的第一个任务吧。”   第一个任务是杀人,杀掉原郑国的旧贵族郑南与其夫人方芸。这次任务轻而易举,因为对方至始至终都没有做出半点还击。   “手法利落。”   晚歌没有理睬立于一旁的墨鸦,抬手拭去脸上溅到的鲜血,指尖触碰到的地方,尚有余温。   “阿衿哥哥——”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孩童怯怯地叫了一声。   墨鸦愕然,晚歌漠然。   “阿衿哥哥,我是小音……”   “他是?”墨鸦指了指眼泪汪汪的孩童,还想问些什么,晚歌已经转身离开了。   他想他早该忘了那里的一切。   他只是晚歌而已。   第一次任务的顺利完成,奠定了他在将军府中的基础地位。后来,他的剑越来越快,死在他剑下的亡魂也越来越多。   他成了姬无夜最信任的人,也成了姬真的侍卫之一。   说起来是侍卫,较之墨鸦,他是暗卫。姬真不喜欢他,遇到墨鸦不在的时候,她几乎不会出府,也不会有闲情逸致让他陪着聊天。事实上姬真确实找过他聊天,可是他真的不太会说话,他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姬真,直到她的身影完全占据他的瞳孔。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喜怒哀乐,全部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的记忆里,他的生命里。他眼里的最深处藏着一份温柔,他仅剩的恻隐之心和感情全数放在了她的身上。   他此生第一次收到的礼物是她送给他的一条锦帕,做工良好,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真”字。那样的锦帕有三条,墨鸦,白凤和他各一条。   他是保护的最认真的。   墨鸦会用那条锦帕给白凤包糖糕,白凤与姬真吵架了怄气了便将锦帕扔于满是灰尘的地上,气消了之后又去捡回来洗干净。   晚歌从来都没有用过那条锦帕,他将那条锦帕细心地叠好,放在了最贴近心脏的地方,从此再也不让它见光。   一如他的爱情。   姬真送给他的第二件礼物是糖糕。那日她挨了他的刑罚,正在气头上,连出府都不允许他跟在明处。他早就习惯了,但是心里还是有点隐隐作痛,他也很想像墨鸦白凤一样,伴于她的身边,而不是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   否则,她要是遇到了危险,他不够快,怎么办?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约莫有半月不会和他说话,可是她却向他招手了,她说:“过来……替我把它吃了。”她指着蒸笼里的三个糖糕。   糖糕……每每她回府,总是会给白凤带的糖糕。   “坐下吃。”她看着他完成任务似的吃法,颇有怨言地说,“孙伯,再来一碗豆花。”   他的眼神微颤,他想了起来,在郑府的时候,他也常常吃着糖糕喝着豆花汤,也常常是笑着的。   “搭配着吃,咬一口糖糕喝一口汤。”面对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认真地去做,认真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是了,喜欢她。从黎明破晓到夕阳漫天,从第一株桃红到雪后初晴。看着心事越来越厚,看着她说想和别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喜欢她。   把心事当做星星,把她当成月亮,全都深藏在心里,他便拥有了一片闪闪发亮的夜空,一片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夜空。当那片夜空被别人窥破时,他是愤怒的。墨鸦背过身问他:“这么喜欢,值得吗?”   “值得。”当然值得。   不值得又是什么呢?   她喜欢听张良吹箫,他便记下了那首曲子的旋律。他没有箫,用柳叶吹奏依旧悦耳动听。他在曲乐方面极有天赋,她却从来都不知道。   她或许以为他只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手,再无其他。   他后来想,晚歌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他。晚歌晚歌,暮晚吟歌。因为在乎,所以谨慎,醒了怕打扰她,睡了怕扰了她的梦。   他想,只要她平安快乐,就足够了。可是她不快乐,她喜欢不喜欢她的人,就像他喜欢了不喜欢他的她,那份心酸,只有自己能体会。但她仍是比他幸运的。她所有的情感都可以告诉那人,他却不能。   他只能把那份情感与心事埋在自己的夜空里,让它们无声无息地闪闪发光。   他讨厌张良,却也尊重他,不是因为他是忠烈之后圣贤君子,只是因为他是她喜欢的人。姬无夜让他去杀掉张良的时候,他甚至比姬真更加排斥这个任务。后来发生了令他后悔一生的事,他看着她抱着别人跳下悬崖,生死未卜。他在崖下找了三天,不吃不喝,墨鸦过来将他打晕带回了将军府。面对最残酷的惩罚,他不曾眨一下眼睛,他像失了魂一样死死地看着遗世,直到白凤告诉他:“姬真没事,蝶翅鸟飞回来了。”他的眼里死去的光芒一下子点燃,他说:“那就好。”   他的姬真,没事。他知道了。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暗室,但是他毫无怨言,反倒心甘情愿。   姬真回来了,还从暗室救出了他。他躺在姬真睡过的床上,心里是暖洋洋的一片,甚至耳边府医残忍的宣判听起来也似乎与他毫无关系。   “……可能不能人道了。”不能人道,那又如何?   他不需要子嗣,他只要姬真平安,只要他那片夜空中的月亮还在就好。   他终于替她吹奏了那一首曲子,用她给他折回来的柳叶。   这是她送他的第三件礼物,即便枯萎,也将永存。   他以为他能一直这么默默地看着她,可是姬无夜的手第二次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年他十六岁。   那个男人眼里闪着嗜血的光芒,一字一句道: “诛杀叛逃的墨鸦和白凤,带回姬真和虎符。”   凭他的武功和剑法,以及数以万计的侍卫,杀掉重伤濒死的墨鸦和羽翼未丰的白凤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那次他却真的没有做到。   “你要是敢动墨鸦和白凤,我就自刎于此。”   “姬真。”   十年以来,他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原来姬真二字,念来真的朗朗上口。   他说:“姬真,你若死了,我就杀光这里所有人给你陪葬,包括我自己。”   祸起琴瑟   雀阁内,一室的寂静。   老爹凝神看着手中的茶碗,墨鸦和晚歌则是一言不发地立于老爹的身后。我侧过头看向旁边的张良,他神情自若,眉宇间洋溢着飞扬的潇洒。   半晌,老爹挑眉道:“你的意思,是真来提亲?”   “千真万确。”   张良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   “做梦。”   ……果然。   老爹狠狠地将茶碗摔在地上,抽出了腰间的八尺:“你这是自寻死路。”   八尺的尺锋距离张良不过三尺,他却不为所动,淡淡道:“子房请将军成全。”   老爹的眼眸一瞬间眯起,强烈的杀气自八尺处传来。   我抢先一步道:“爹,这小子得了失心疯,脑子不太好,在说胡话。”我又侧过头对着张良干笑两声,道:“狗蛋,回家和泥巴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姬真。”老爹叫我。   “儿臣在。”大意不得。   “你果然对这小子念念不忘。”   我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静静地看着张良的侧脸。   他这么美好,他不能死。   我无他求,求他安好。   “将军,何事让你动怒?”一个柔和温婉的声音传来,我的目光随之被吸引过去。   风华绝代。   我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词。   她一袭鹅黄色的轻纱,纤尘不染的长发,绝美的容颜,眼眸间流转的动人神采。   她是雀阁出现过最美的女子。   她是我半生的遗憾。   她叫弄玉。   “弄玉,惊动了你。”老爹收起八尺,也收起了杀气与怒意,“真抱歉。”   我对弄玉投去感激的眼神,她回我一个柔和的微笑。   如沐春风。   我慨叹,弄玉真真是美,对老爹有足够的杀伤力。   ……丫的,张小良,你直勾勾地看着她干嘛!抠你眼珠子!   “将军,弄玉无碍。阿真怎么了吗?”   似乎每一个进来雀阁的女子都会叫我“阿真”,总给我一种她们都是我娘亲的感觉。   “她最近不□□分,可能是我平时对她太宠溺了。”老爹冷哼一声,又看向张良,“还不快滚。”   张良抬起脸,神色仍是淡然。   “弄玉给将军准备了一些茶点,将军若不嫌弃……”   “难得美人有这等雅兴,本将又怎么舍得嫌弃美人呢?”老爹揽着弄玉向雀阁深处走去,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幽幽道,“姬真,你好自为之。”   我让墨鸦送张良回去,我没别的话要说,我只问了张良一句:“你要娶我,是不是还是因为那件事?”   “是。”张良留给我一个字的答案,便离开了将军府。   我的心情又复杂起来。   ……果然还是因为君子之道。   将军府中的桃树上已经找不到桃子了。   是啊,已经是秋天了。   我想起张良小院中那一株桃树,那一株对于张良意义非凡的桃树。   不知它现在如何。   我突然想念起我替小桃树捕捉红蜘蛛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距离现在并不算遥远,可是偏偏遥不可及。   这大抵就是入梦到梦醒的距离吧。   我叹了口气,蓦的又想起白凤这小子今天并没有给我带回糖糕。我问晚歌:“白凤今天可有任务?”   “早上就完成了。”   那就怪了,怎么没见他来给我送糖糕呢?   第二日,我便知道了原因。   “你看上哪家姑娘了?”我一脸八卦地问道,“我们的凤宝终于要送出初恋了!”   “你胡说。”白凤的脸上飞上了两朵红晕,眉宇间一股少年羞涩的相思之态。   “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就挨家挨户敲门去问!”我朝墨鸦努努嘴,“喏,墨鸦我们一起去打听。”   墨鸦脸上却并无半点笑意,他也并没有应我的话。   我觉得有点扫兴,心里隐隐地升腾起一丝不安。墨鸦莫非是知道白凤与我一样是单相思?   ……那的确是有点伤感了。   说不清这种滋味,也无法责怪谁。   求之不得,所以才寤寐思服。寤寐思服,所以才熬出了黑色的眼圈。   因为呐,很多人都有黑眼圈,但并不是每个人的黑眼圈都如墨鸦一样是画出来的。   我偶尔会想,也许在这世上,很多人都是这样活着的。   我还没来得及从“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感觉中走出来,便又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那一日,残阳如血。   我又看见了那样灿烂的夕阳。   整个雀阁都笼罩在一片美妙的琴音中。我倚在定岚阁的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数着雀阁上飞来的鸟儿。   乌鸦,金丝雀,小白鸟,黄鹂……甚至还有一只肥肥的猫头鹰。   它们排着队,像是赶来抽奖一样。   我开始心神不宁。太美好总是伴随着消亡的。   晚上,我看到雀阁外挂了七具尸体。   我皱眉:“雀阁发生何事?这七个人是犯了什么罪?”   揽枝道:“公子有所不知,不知是谁给弄玉姑娘送了一把琴,惹来了百鸟相聚的奇观,将军大怒,就处死了雀阁里的七个人。”   给弄玉送琴?   唔……胆子真是够大的。   是在向老爹挑衅还是真的爱上了那个仙女?   等等,弄玉,琴,鸟儿……白凤?   我想到了白凤。   那日,我在离开雀阁时,捡到了两根白色的羽毛。   虽然白凤和墨鸦常常掉毛,但是一次掉两根还真的是很少见。   他定是在那里徘徊了很久。   难怪墨鸦沉默不语。   ……白凤也爱上了他爱不起的人。   “揽枝,陪我去找我爹。”   我按住胸口。我总觉得,有很重要的东西,我将永远失去。   “是,公子。”   雀阁内,老爹在独自饮酒,晚歌立于一旁,周围没有墨鸦和白凤的身影。   “父亲大人。”我看到老爹的眉毛跳了一下,大概是有些讶异。   自我从楚国回来后就没有这么叫过他了。   “姬真,你来此何事?”   “父亲大人,那把琴,是我送去给弄玉姑娘的。”   “哦?”   “儿臣前段时间学琴不成,瞧着弄玉姑娘十指翩跹,琢磨着美人配好琴,便做主送琴给了弄玉姑娘。听说惹得父亲大人震怒,儿臣真是罪该万死。”   “你真的知罪?”   “是,请父亲大人责罚。”   “姬真,看来你心里不光有个张良,是不是连那白凤,也占据了不可动摇的地位呢?”老爹摔了酒樽,站起身来,“我平时是太仁慈了,竟把你们纵容的一个都不听话。”   “父亲大人明鉴,那琴真的是我送给弄玉姑娘的。”   “啪——”老爹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   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一片,有咸腥的气息从口腔中四溢开来。   “晚歌,将姬真关进暗室,没有我的命令,永远不许放她出来。”   “是。”   我扬起脸,看到晚歌朝我走来。也许是我被打昏了头,竟从他脸上看到了悲伤的影子。   他在难过。   他在难过吗?   “公子,请。”   “……好。”   我不知他难不难过,我只知道,晚歌不会背叛老爹。   定岚阁灭   我捂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地面。   老爹抽的那巴掌,真的是痛得要死,一点都不留情。   亲姑娘都能下的了手,那更别提白凤了!   我愈发焦急起来。   “公子。”有人开了牢门,我抬头看去。   是风尘仆仆的晚歌。   “……谢了。”我接过晚歌递来的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糖糕和豆花。   我又想起了白凤那飘逸孤傲的小身板。   “晚歌。”   “公子有何吩咐?”   “我冷。”   “公子稍等,属下去拿披风——”   “……晚歌,你可以抱抱我吗?”   晚歌垂眸,良久,他默默地伸手抱住了我。   他的怀抱并不似他的性子那么冷淡。   我有一瞬间的动容,然后迅速地伸手点住了他的穴道。   “晚歌,抱歉了。”   离开他的怀抱,我倒真觉得有点冷了。   很多东西过于温暖,可你不能贪恋,否则你一定会舍不得。   “公子,你不能背叛将军。”晚歌的声音有些沙哑,甚至是颤抖着的,但并不能止住我的步伐。   我一刻不停地离开了暗室。   我首先回到的是定岚阁。   “揽枝,把我的离弦拿来,再准备几支箭……嗯,凝血丹也给我拿来。”我将七色碧玺从盒子中取出,递给了揽枝,“这个给你,你离开韩国之后去换些钱币,分给大家。我走之后,你们便偷偷离开将军府吧。”   是了,我要清空定岚阁。   “公子,为何……”   “揽枝,琴瑟之祸。不走的话,你们就全都没命了。记住,定岚阁的所有人都要离开,越远越好,永远都别回韩国。”   我的头脑从未如此冷静过,我明白,以往的生活,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坐在桌边,倒了一杯梨香,一饮而尽。   “公子,你的弓箭,这是凝血丹。”   “谢了。”我转过头后,轻声说道,“替我转告大家,这些日子以来,谢谢你们的照顾。姬真无以为报。”   “公子严重了,能伺候公子是大家的福分。”揽枝的声音渐染哭腔,“公子对谁都很好,真的,再也没有人比公子更好了。”   聪慧如揽枝,大抵已是知道这是无期的诀别了。   我叹了一口气,心道这次若是大家都能平安离开,我一定要扒了白凤的裤衩狠狠抽他一顿屁股。   “不知公子来此军机重地,所为何事?”   负责看护风波阁的是老爹的又一心腹,名为苍鹭。   “我替父亲大人来拿一样东西。”我递过一支竹简,“这是父亲大人的亲笔手谕,苍鹭大人请过目。”   “公子,下次你再模仿将军的字迹,记得不要写得这么工整。”苍鹭轻轻弹了弹手指,竹简便折成了两断,“任何想要靠近风波阁的人,苍鹭都不会放过。”   “……反了你啊,我今天偏要进去,你若拦着,我就去告诉父亲大人,说你欺负我,还说他坏话,说他没你长得帅。”   苍鹭不为所动,挥了挥手,一排黑衣的暗卫闪了出来。   好家伙,我数了数,一共八个。   以多欺少,还真是将我姬家的恶霸风格发扬光大。   就算我速度再快,也难以从苍鹭和八个黑衣暗卫的手中抢走风波阁中的虎符。   “公子,请回吧。”苍鹭拔出了手中的剑,寒光闪闪,“否则,休怪属下无礼了。”   我该怎么办?   若是不夺走足够威胁老爹的筹码,我又如何能保全白凤的性命?   “公子!”背后有人叫我。   是揽枝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   我看到了揽枝,凌霄,紫荆,蓝翎,纸砚。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万般的决绝。   我让他们走,他们却一个都没有走。   “公子,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里交给我们。”凌霄投给我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也拔出了手中的宝剑,“我们的命属于公子,所以公子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你们是要背叛将军?”苍鹭冷冷一笑,阴狠的眼中满是杀气。   “我们只是想完成公子的心愿。”揽枝道,“因为只有公子待我们,是真心的。”   “不自量力。”苍鹭冷笑一声,八个暗卫将我们团团围住。   “公子你快去,早点办完事我们一起离开。”年纪最小的蓝翎眉眼弯弯,声音清润,“过会儿蓝翎有礼物给你。”   “……好。”   凌霄他们武艺并不高强,今天却打得并不赖,我都有点怀疑他们平时是不是在藏拙了。   最先倒下的是纸砚。   我都忘了,这小姑娘根本没有半点武功。   只是她已经被苍鹭捏断了脖子,却还是死死地扯住苍鹭的腿。   她在阻止他向我走来。   她抱得那样紧,以致苍鹭一剑切断了她的两只手才得以脱身。   我的纸砚,不在了。   那两只手曾经替我绾过发,曾经替我斟过梨香,曾经在最好的天气最明媚的阳光里,替我折过那美丽的桃花。   我的纸砚,她真的不在了。   然后。然后紫荆挡在了苍鹭的面前。   他用他清瘦的身体去挡那锋利的剑。   他这个傻瓜。   姬府四小强,只是外号,又不是真的无坚不摧。   “公子,你快走啊。”揽枝拼命挡住向我冲来的暗卫,她的话还没说完,鲜血就喷了我一身。   暗卫手中的利刃,已经贯穿了她的胸口。   她说:“……公子,不要让大家白白牺牲。”   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好看。   这是她最后一次对我笑了。   “揽枝以后怕是不能再伺候公子了,公子记得冬日里要先温酒再喝,不要……不要喝冷……”   她像春日里最后一朵桃花,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我飞身进了风波阁,穿过重重机关,拿到了置于供祠上的虎符。   ……他们都不在了。   “公子,你——”   “苍鹭,我要你死。”   “属下得罪了。”   苍鹭大概以为我只会用离弦,他不知道我的第三件宝物,便是袖中飞剑。   在他难以置信的表情中,我的短剑穿破了他的喉咙,收割了他的生命。   “不怕死的都来吧。”我一步一步向剩余的暗卫走去。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要在将军府内与老爹的手下决一死战。   我都忘了,这是我的家。   “苍鹭大人死了,我们赶紧去报告将军!”   “一个都别想逃!”   我拉开手中的离弦,三箭齐发。   ……我终于替揽枝他们报了仇。   可是,他们不在了。   “公子……”   “蓝翎,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坚持一下就好了,听话啊,乖,先吃颗凝血丹。”我想从口袋里掏出凝血丹,却被蓝翎伸手制止了。   “咳……咳……”蓝翎递给我一个沾了血的帕子。   他笑着看着我,目光中是等待着赞扬的喜悦。   我颤抖着双手打开帕子,里面是糖糕。   还是糖糕。   为什么明明我每天都吃糖糕,却总是要忍受失去的痛楚?   “白凤大人给公子,都是用帕子包着,蓝翎的帕子,公子喜欢……喜欢吗?”   “喜欢!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我最喜欢蓝翎的帕子了!你别说话了,我们去找大夫,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娶了!”   “……好啊。蓝翎……最喜欢公子了……公子,糖糕好吃吗?”   “好吃好吃,好吃的不得了!”我胡乱将糖糕塞进了嘴里,糖糕上的鲜血和眼泪一并混着流入口中。   百种滋味,万般心痛。   我只想回到从前。   回到所有人都在的时光。   那时我们一起赏花,一起啃西瓜,一起调戏良家美男,一起干尽偷鸡摸狗之事。   那时我们多好啊。   都在。   我们都在呢。   “公子这糖糕……蓝翎咬过一小口……”他像只得了逞的小猫,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蓝翎不识字,但……这名字,公子取得好听……比紫荆他们都……都要好听。公子可以写……写我手上吗?我想……我想看看自己的名……”   “嗯。”我蘸着鲜血,在他的手心写下了他的名字。   蓝翎。   他的目光愈发地柔和。   蓝翎真是个漂亮的少年。   “公子……写得好看,真好看!”   他的手指无力地垂下,然后小小的身躯倒在了我的怀里。   最后一句,他说:“……蓝翎想……公子学……写字。”   我点头:“蓝翎乖,过会儿你睡醒了,我就教你写字。你这么聪明,一定会写得很好看。”   墨玉凤歌   原来黑色也能被鲜血染红。   ……我还是飞得太慢了。   “墨鸦啊,我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我们再也不回来,好不好?”我抱起满身是血的墨鸦,抬头看着天空。   从雀阁的屋顶,可以看到天空了。   白凤向往的天空,墨鸦向往的天空,也许,也是晚歌向往的天空。   “姬真,你休想带这个叛徒离开!”   我的视线从天空移到了老爹的身上,他看起来受了重伤,气急败坏,手里握着八尺。   我有点想笑。   我一直懦弱,懦弱了很多年。   可我到底在怕什么?   我怕连累身边的人,我怕老爹拿他们作要挟我的筹码。   ……到头来,他们真的有安然无恙吗?   “父亲大人,虎符在我手上。”我抱着墨鸦,头也不回地向天空飞去,“……若你愿意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玉是虎符,石是我。   我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就是因为太明白,所以才一直懦弱。   这成了我逃避的借口。   张良也许只是一个理由,我想要坚强的理由。我想要真正意义上的强大,绝非武力和轻功。我不愿意待在将军府,我要离开,与墨鸦一起。   我们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今天是顺风,很适合飞翔。   我想他们一定追不上我们。   追上了也不怕,墨鸦,你知道吗,我变得很强了,我杀了苍鹭,我还拿到了虎符。我本来是想用虎符与老爹交换条件,让他放你们一条生路的。   ……可我还是飞得不够快。   “阿真,我想去定岚山,天快黑了呢……”墨鸦伸手拭去了我额头的汗滴,嘴角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傻瓜,医家念端哪有这么好找?况且我的心脉已经碎了,再无生还的可能,凝血丹的作用撑不了多久了。”   “揽枝蓝翎他们都不在了,如果你也离开我……墨鸦,你能想象后果吗?要不我们就凑合一下,凑成一对吧,也许张良并不适合我,你看我追着他跑,结果给很多人带来了麻烦,我觉得我们两个很适合啊,我就不嫌弃你的黑眼圈了,你别自卑了,好不好?”   “……傻姑娘。”墨鸦轻笑道,“不过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呢。”   “是吧是吧!”   我姬真没别的本事,出好主意是天下第一。   “……嗯。”墨鸦的手掌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头发上,他的动作这么温柔。是啊,他一直都是一个温柔的男子。   “只是,要让阿真等来世了。”墨鸦轻声说道,“来世,我一定早点带阿真离开。”   “笨蛋,来世我们才不投胎到将军府,我们投胎到平常人家,好不好?不过一定要是有钱的人家,我要每天都吃糖糕喝豆花,还要去花楼听小曲!”   “都依阿真的,阿真说什么就是了。”   “墨鸦宝宝乖……”   “……你呀,没大没小,要叫墨鸦哥哥才对。”   “墨鸦宝宝,我们去找白凤小屁孩吧,骂他一顿之后我们就去定岚山,好不好?”   “好啊,他是要骂骂了,我也要骂他……”   墨鸦总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这么说,可是他一定不会这么做。   我们去找了白凤。   白凤眼里噙着小泪花,弄玉在他的手心弹琴。   墨鸦的眼神变得更加温柔,他轻声道:“我听到了。”   “你听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弄玉姑娘的心弦之曲,果然美妙。”   我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我在墨鸦的小蛮腰上掐了一把,恨恨道:“刚才还和我有来世之约,现在又想着别的漂亮姑娘了!”   “阿真莫气,阿真在我心里才是最漂亮的姑娘。”   “真的吗?”我表示我已经开始怀疑墨鸦的小嘴是不是天天涂蜂蜜。   “天地良心,绝对是真话。”墨鸦倚在我的怀抱里,看着倚在白凤怀抱里的弄玉,喃喃道,“阿真,她又骗了白凤。”   “啥?”   “她中的毒,看来根本没有解药。呵,上天待我不薄,黄泉路上也有美人相……”   “墨鸦,你来世还是当个女人吧,天香楼的花魁,乖乖等着本大爷去临幸,好不好?”   “……才不要,我要当正妻。”   “顶多偏房……墨鸦,他们追过来了!”   我平静地看向周围,平静地看向千军万马中为首的那个人影。   他在风中的身影过于清瘦,给我一种萧条之感。   奇怪,将军府的伙食不差啊,有酒有肉有海鲜,他怎么会这么瘦呢?   他说:“公子,和我回去。”   我笑得一脸谄媚:“晚歌大人,你认错人了,我是个姑娘,不是什么公子。”   “公子,将军下令,他们都得死。”   晚歌脸上没有表情。   ……原先,他也是这样的。   这段时间,他变得生动起来,我就以为他拥有了情感,我以为他会心软。   我,濒临死亡的墨鸦,羽翼未丰的白凤,一个都不是晚歌的对手,更何况人家手中有遗世背景有千军万马。   我想到了我怀中的虎符,急忙掏出:“你要是想看这虎符被我玩坏了,想被老爹剐了,你就杀杀看!”   “公子,那块虎符是假的。”晚歌看也不看我手中的虎符,“真的早就被我换了,苍鹭那种水平不配看守风波阁。”   我大惊,再看看自己手中的虎符,上面果然根本没有韩国的文字印记。   那么多条命,竟换了一块不值钱的石头。   “晚歌,你行啊,你真真是厉害,你早就知道我会这么做,对不对?……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知道揽枝他们都死了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公子,这是你咎由自取。”晚歌冷冷道,“我早就说过,你不能背叛将军。”   “我没有背叛!”我大声吼道,“你懂个屁!我只是想要救白凤,我只是借用!我根本没有偷走虎符的意思!可是你却把我当猴子耍!姬无夜他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这么替他卖命!”   “将军对晚歌有救命之恩,有知遇之恩。晚歌此生绝不会背叛将军!”   他的语气里,只有决绝。   “所以你这么甘心当他的一条狗?”我讽刺地笑道,“你连你爹娘都能杀死,就因为他的一句话?”   “没错!”晚歌的脊背一下子绷紧,他的身影在夜风中显得更加萧条,“晚歌是将军的一条狗,所以狗没有资格违背主人的命令。”   多年以后,我忆起当初那一幕,仍会后悔。   后悔用最锋利最无情的语言,中伤了一个少年隐忍的尊严。   “你要是敢动墨鸦和白凤,我就自刎于此。”   既然玉是破玉,我就只能指望自己是块奇石了。   我放下已经奄奄一息的墨鸦,将袖中的短剑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有点恶心,上面还沾着苍鹭那个混帐的血,抵在自己脖子上,湿漉漉的感觉很不舒服。   “姬真。”   “……”   我愣住了。   我愣愣地看着不远处向我走来的那个少年。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的眼神在月下闪着明光。   十年以来,他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他说:“姬真,你若死了,我就杀光这里所有人给你陪葬,包括我自己。”   我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道:“真的?那你先杀掉自己给我看看。”   他不吭声,抿着嘴唇,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们的距离越来越短。   短到近在咫尺的时候,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晚歌大人,我给你跪了。求你放过小的们吧,墨鸦已经没救了,白凤再过两年说不定就因为吃得太多胖得飞不动太自卑了然后自己了断了……”   我越说越动容,为了加深苦情的效果,我甚至给晚歌磕起了头。   我演戏一向认真,连额头都磕破了也没有放慢动作。   我眼角的余光瞥到晚歌停住了脚步。   意料之外,想象之中。   良久,他说:“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带你回去。他们若是有命逃,最好永远别让我看到。”   他那些悲伤又一次次压抑的眼泪我都看不见,就像堤坝上逐渐因流水的侵蚀而不断变宽的裂缝。我看见的,只是他崩溃的那个瞬间。   曲终人散   定岚山。   子夜。   “墨鸦鸦,再等一会儿,就可以看到日出了……”   我揽着已经几近昏迷的墨鸦,死死地盯着仍然漆黑一片的天空。   白凤在一旁抱着已经死去的弄玉,泪流满面。   弄玉死前对我说:“阿真,我对不起你们。”   她是刺客,红莲公主和张家派来的刺客。他们没能杀得了老爹,却害惨了我们这几个大好人。   我有点气有点恨但更多的是无奈。   就算没有弄玉,这一天迟早还是会来的。   只是,我定岚阁的小强们,我的墨鸦,我的家,散了。   她有些内疚地看着我,我伸手擦去了她的眼泪。她这么美丽的女子,不适合流泪,要是哭出了鼻涕,岂不大煞风景?她还能继续当白凤的女神吗?   “张良和此事有无关系?”我问她。   她摇头,却道:“你们无缘。”   我道:“明白。”   她伸手要在我的手心弹琴,我摊开掌心,她轻点手指,慢慢地弹奏。   我笑道:“琴声很美。”   一曲终,她含笑逝世。   其实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听到。   墨鸦答应我一起等日出,他也真的在很努力地坚持,可是天公不作美,黎明时分竟下起了雨。   雨不算大,却一直下个不停。   墨鸦喃喃道:“看起来今天我运气似乎并不好。”   “……雨景也是很耐看的,不是吗?”   我垂下头,看着雨滴一点点把我们的衣服浸透。   “阿真。”   “嗯?”   “谢谢你们,我把此生所有的周而复始都给了你们。”墨鸦顿了顿,轻声道,“还有白凤,他这个小子还真是任性。”   “就是就是,我有钱任性也就算了,他没钱还穷任性!”   “阿真。”   “我在呢。”   “……我要走了。”   “嗯。”不知我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混合在其中,分不清。   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墨鸦,再给我打个分吧,今天我没化妆,百分百素颜,你说如何?”   “10分,妥妥的。”   他吃力地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了我的脸颊,最后他笑着说,他说:“阿真真好看。”   最后我还是没能等来日出。   这个季节定岚山上已经没有鲜花和果子了,我扯了几根青草,又拔了白凤的白羽,然后轻轻地放在了墨鸦和弄玉的墓前。   这一次,白凤没有像平时那样对我大呼小叫,他平静地看着我把他肩上的白羽扒光。也许他已经心力憔悴,不想再跟我计较羽毛,也许是因为他长大了。   年少的白凤用了大把的时光去迷茫,去吃糖糕,去扶老太太过马路,去变着法子刺激我追张良。那些事,他用了大把的时光。   然而,他却只用了一瞬间成长。   “白凤,再见咯,你要是太想念我,就买些糖糕和话本烧给我。”   “……你还没死!”   “是吗?”   我想也是,我还活着呢。   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又是什么?   “别回来将军府了,想我想的死去活来也不许回来。”我吸了吸鼻子,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轻声道,“你的生命是很多条命换来的……所以只要你活着,他们就是从未离开。”   “……好。”   “凤宝。”   “你还有什么事?”   “来给你阿姐打个分吧,记住不许昧着良心打低分,给我实话实说,打几分?”   “……”   白凤沉默了良久,我静静地望着他。   我们之间只有一尺的距离。   我伸手就能拥抱他。   我这么做了,我伸手抱住了他。   初见白凤,他不过是个屁大的孩子,跟在我后面。我和墨鸦在飞,他在跑。他看我们都飞得好快,他也用力往前跑,跑得好像要飞起来。   墨鸦用温柔的眼神为他加冕了那双翅膀,后来的岁月,他果真乘风破浪,扶摇直上。   “6分。”他说。   我皱眉想骂人,随即又很快释然:“唉,凤宝还是在昧着良心说瞎话……不过这次总算过了及格线了。”   “姬真。”他叫住了已经往山下走去的我。   我顿步,歪着头看着他:“怎么,你要修改分数?”   “你当真要回将军府?”   “……不然呢?”   “就算你是姬无夜的女儿,他也不会放过你!”   “所以?”   “跟我一起走!”白凤握拳,信誓旦旦,“我带你一起离开韩国!”   “不要!”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跟着他风餐露宿,我才不要!“我要回将军府,回定岚阁,那里什么都有,不愁穿不愁吃,我要一辈子都赖在那里!我不要跟你去过逃亡的苦日子!   ……况且,总要有人回去面对残局,你觉得我走了,你能逃掉吗?”   “……”   “谁都能死,你不能死。”我继续向前走,不再看白凤,“你得活着,活得很好很好。只要你活着,他们就等于都没有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我反复地唱着这首曾唱过千万遍的曲子,漫无目的地走在新郑的街上。   还在下雨。   雨水淋湿了我的衣服和头发,可奇怪的是,我竟一点也不觉得冷。   只是啊,我累了。我想随便找个地方,睡上个三天三夜,也许,永远睡不醒也不错。   嗯,梦里一定要有糖糕,有豆花,有梨香,有西凤,有揽枝,有墨鸦,有蓝翎,有白凤,嗯嗯,还有梓良和……张良?   张良?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我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的人影。   他依然是一身干净华贵的白紫衣衫,在细密的小雨中,撑着伞。   我低下头又看了看自己。   晦气!   衣衫上全是血迹,大块大块的血迹,原来的白色已经脏透了,难怪刚才路人看到我会指指点点。   他们一定以为看到了一个疯子。   原来说谎的是墨鸦,他居然还给我打10分!= =   “阿真。”   “怎么不叫姬姑娘了?”我望着他笑道,“叫我姬姑娘啊,子房公子。”   在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我依然没能找到我的存在。   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大梦一场。   姬真快醒!   “你知道的对不对?弄玉的事,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他默不作声,我已经了然于心。   “纵使你没有参与,你也是知情者……张良,我真想扒了你的裤子狠狠打你的屁股!”我站起身来,拍了拍已经湿透的衣服,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不过我怎么能打你呢?你是我的光啊,就算你不想照亮我,我也死皮赖脸地追着你跑,跑了这么久,这么久……”   “天凉,莫要受了风寒,姬姑娘。”   张良想替我撑伞,被我挥手拒绝了:“姬姑娘皮厚,不怕。”   我又抬头,看到了不远处,迎风而立的晚歌。   他一身黑衣,全身虽已湿透,却不似我这么狼狈不堪。   他只身一人,背后没有千军万马。   我跌跌撞撞地向他走去。   “回府吧。”   我像跌入了一个梦境,永远都不会醒来。   人之将死   “公子,这是晚歌大人派属下给你送来的茶点。”   半晌,我眼睛一眨不眨地说:“搁着吧。”   “公子……”   “我现在没有胃口,你搁着便是。”   “是,属下告退。”   “等等!”   “公子还有何吩咐?”   “……外面的雪花,落了吗?”   我很想,很想出去外面,看看刺白的日光。   “公子……现在是暮春了。”   “……这样啊。整天被关在这里,早就忘记时间了,抱歉了。”   我垂头,看着手腕上的锁链。   三年前,弄玉事件之后,我没有受到任何刑罚。只是被老爹关在了暗室的底层。   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有吃,有喝,有住,风吹不进来,雨打不进来,我不用再练武,也不用练习射箭……多轻松啊。   晚歌把寒池给封了,这里也不会再冷了。他送来了定岚阁的所有东西,甚至又经常派人给我带来外面的新奇玩意,这里简直就是一座更加华丽的地下定岚阁。   我本来担心长时间不运动,又吃很多东西,我会长成一个大胖子,不过现在看来,我好像根本不会有那方面的困扰。   我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以前能吃一口气吃九块糖糕,喝三碗豆花,现在撑死了两块糖糕,半碗豆花,而且还是在我意识清醒的情况下。   是了。很多时候,我都是在睡觉。   晚歌拿走了我身边所有的利刃,连袖中短剑都没有给我留下。他一有空就会来暗室,什么也不做,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我发呆,他看着;我洗澡,他看着;我睡觉,他还在看着。   “你这么一直看着,不会累吗?”我拿起一块方帕,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他。   “……不会。”   “是吗?”   他已经有了淡淡的黑眼圈,与墨鸦的眼妆不同,这是他长期不眠造成的。   这三年以来,他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除了无止境的任务之外,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我的身上。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我眼神一颤。   随即我恢复了平静,笑道:“说什么傻话,睡觉大过天,这世上根本没有值得寤寐思服的事。”   我这么想,所以我再也不会失眠了。   老爹一共来过两次,一次是三年前把我关进这里,他说:“姬真,你就在这里反省到死吧。”   真是见鬼!我可是正义的一方呐。   所以三年来我从来都没有反省过。   我才不会反省!   第二次是在三日前,他容光焕发地进来,喜气洋洋地说:“阿真,我要娶妻了。”   又见鬼了!难道他单身了很多年?   雀阁好像一直在折腾,根本没有空闲过吧。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妾,是嫡妻。”   “……哦。”我总算是明白了,点头道,“恭喜了,将军。”   娶嫡妻啊。   是哦。   我是独女,却还是庶出。   老爹说:“是红莲公主,韩王应允把她嫁给我了。”   “……韩王有很多女儿吗?”老爹走后,我问晚歌。   “有五个。”   “难怪。”我若有所思。   原来韩王有这么多女儿,所以他才能把女儿给我老爹这种人糟蹋。可惜了红莲公主,她和小良良——哦不是,是子房公子。红莲公主,和子房公子,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老爹和我一样,是蛤/蟆,老蛤/蟆和小蛤/蟆。不同的是,老爹是个残暴的蛤/蟆,他看上天鹅了,就用尽手段把她抢过来,而我呢,我是个懦弱的蛤/蟆,天鹅表示看不上我,我磨叽了一会儿想想通也就离开了。   三年以来,我和晚歌对于当年的种种,只字不提。这也许是我们做过最心有灵犀的事了。墨鸦,弄玉,白凤,成了我不愿再触及的伤疤。   我还是平安地活着,日日无事可做,懒散地躺在暗室之中,吃着糖糕喝着豆花,玩着梳子看着墙壁。   晚歌什么都会给我,除了梨香。   三年以来,他一滴酒都没给我。   小气死了!   我敢打赌老爹给我拨来的物资里肯定有梨香,说不定还有西凤,只是被晚歌这个小混蛋给克扣了。他仗着自己现在是将军府的一把手,竟然敢克扣未来将军府继承人的酒,真是放肆!   面对我的指责和辱骂,晚歌只是说了一句:“喝酒伤身。”   “那也是伤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撇撇嘴,没好气地说道,“伤身?最多喝死,这样的死法倒也是挺不错——”   我还没有说完,他就打断了我,他说:“姬真,我不会让你死。”   反了!   他居然直呼我的名讳!   自从三年前他叫过我的名字之后,他就再也不叫我“公子”了。他叫我“姬真”叫上瘾了,不过他根本叫不出张小美人的效果。   ……没有人能叫出那样的效果了。   再也没有人,能叫出那样的效果了。   不过也许是我当年耳朵坏了,才听出了那样的效果。   姬真二字如此普通,再叫也叫不出花来啊?   “姬真,为什么不吃晚饭?”   又来了,这个死晚歌。听听,这种口气,是对未来将军府继承人应有的态度吗?   “……不饿。”   我都不用打开食盒,就知道里面肯定是糖糕,豆花,烤肉,汤和煮菜。   菜式每天都换,唯一不变的就是糖糕和豆花。   我不想吃糖糕了。   我想喝酒,西凤最好了,梨香也行,再不济……千日我也能勉强接受。   “姬真,你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哦?”我伸出手,把玩着手腕上的锁链,忽又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很久吗?你怎么不说我已经被关在这里三年了呢?”   晚歌无言,只是紧抿着嘴唇看着我。   三年以来,这样的场景出现过无数次。我有些乏了,闭了眼道:“你走吧,我想睡觉了,你在这里会打扰到我休息的。”   其实他一直都很安静,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从来不会打扰我。但我担心啊,万一我睡相不好,要是我有磨牙说梦话打呼噜等恶习,被他看到了岂不是又落下了把柄?   我可是堂堂的未来将军府继承人呐。   晚歌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我想了想,补充道:“能用来自尽的东西你都已经拿走了,连一把短剑一尺白练你都没给我留下,咬舌头撞墙什么的太疼了……放心吧,我不会寻死的。”   良久,我听到了暗室的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看着墙壁,默然无语,直到那漫无边际的灰白完完全全占据了眼眸。   其言不善   石床边坐着一个人,在轻轻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羽。   昔日蓝紫的短发已经半长,冰蓝的眼眸中褪去了稚嫩,已悄然成熟。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三年不见……屁孩长大。   “嗨,凤宝,好久不见啊。”我笑嘻嘻地伸手向他的脸颊摸去,他不像当年那样闪避,而是坐着不动。   反倒没了调戏他的欲/望。   我收回手,也收起了方才灿烂的笑容。   “你来此何事?”   “……姬无夜死了。”   难怪。   难怪白凤能够进来暗室,却毫发无损。   “你爹死了,你竟然不哭。”白凤拿出一把钥匙,皱着眉替我打开手腕上的锁链。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努力站起身来,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白凤闪身过来扶我,被我轻轻推开。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要自己走。”   没有人能够让我一直依靠。   墨鸦曾经说过,世上没有一种鸟能够一直飞翔,永远不需要落地。我本来以为,只要我累的飞不动了,墨鸦就会接住我……不过就算我现在摔死,他也不会出现了。   在那之前,我常常患得患失诚惶诚恐,我怕哪天一个不小心我就会失去我所拥有的东西。   而现在,我什么都没了,除了悲伤失落惆怅之外,我的心中竟慢慢地升起了一种解脱之感。   失去一切,便不会再担心失去什么。   我望着白凤,我问:“是你杀了我爹?”   白凤冷冷道:“我倒是很希望姬无夜是我杀死的,不过你猜错了,是卫庄大人。”   卫庄!   我的眼眸一瞬间眯起,随即又慢慢变圆。   卫庄?   卫庄……他谁(-口-)   恕我见识短浅,我在韩国土生土长了十九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   “卫庄……他什么来历?”   “没落贵族,流沙首领,韩国现任的大将军。”白凤说完又看向了我,“你最好清醒一点,别想着去报仇。”   “卫庄的实力如何?”   “连姬无夜都死在了他的手上,你觉得他的实力如何?”   “……卫庄这人孝顺吗?可有妻儿爹娘?”   “你问这些有何用?”   我咬牙切齿道:“打不过他,就抓了他的妻儿他的爹娘,然后逼他就范,让他乖乖去自杀。”   “卫庄大人并未娶妻生子,他的爹娘也在多年前就已离世。”   “那就送几个花楼的大美人给他了,让他沉溺于酒色之中,然后哼哼,让那小子精/尽/人亡——”   “姬真……你清醒。”白凤面无表情地捏起我的下巴。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在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泪流满面。   外面的日光很亮。   我站在定岚阁的窗台边,遥遥望着远处的闹市上,被挂于城门上的属于我老爹的,姬无夜的尸体。   从白天,到黑夜,我一直疲倦的睁着双眼,凝视着同一个方向。   或许卫庄是仁慈的,他给老爹留了一个全尸。   韩国家家户户贴起了窗花,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甚至穿起了新衣,气氛热闹得好似过年,甚至有许多人都带着黄发小儿来城门边上观看,观看这血腥却又可喜可贺的一幕。   普天同庆。   是啊。   韩国第一大奸臣死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吗?   张家老头这回算是扬眉吐气了,被欺压了多年终究正义得到彰显,为了表示庆祝,他甚至,他甚至替他的大孙子张罗了亲事。   张家子房,水家淑子……明日成亲。   白凤瞒着我这件事,红莲公主却跑来告诉我了。   我正在喝酒,忍了三年都没能满足的酒瘾,却在喝下第一口时就呛到了。   “张良要和水淑成亲了,明日。”   ……算是门当户对吧。   只不过有些不爽,我家办丧事,他家办喜事,还在同一天!   红莲公主临走时幽幽地叹了一句:“我竟不知是你傻,还是我更傻。”   我听不太懂,但我觉得她不傻。她没有嫁给老爹,也总算拥有了自由,还继续过着好日子,她傻什么?   我也不傻。   傻子只会默默祝福张小美人,才不会想到去破坏他的喜事。   是的,我要去狠狠地破坏他的喜事。   因为就这一次,我不服!   “凤宝,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我坐在铜镜前,一边认真地梳着头发一边说道,“明日你去把我老爹安葬了吧,随便你选哪个地方,你要是想行善积德就给他立个碑,放几朵花。”   “这种事情为什么是我做?”白凤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情愿。   “……算我以公子的身份命令你的最后一件事了。”我绾好头发,斜斜地插上了一根红玉的发簪。   “你早就不是将军府的公子了,有什么资格命令我?”白凤扔下这句话就没了人影,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去做,他会好好安葬了老爹,会立碑,会献花。立最好的碑,献最好的花。   三年未出暗室,我的肤色早已惨白一片,脸颊也清减了许多,捏不出一点肉来。即便这样,我穿上昔时以前的衣服,依旧要比水淑子好看许多。   底子好就是好嘛,不服来辩!   张良看到我出现的时候,原本满面的笑容也在一瞬间消失得毫无踪影。   他的眼神慢慢沉静下去。   我反倒笑了,笑得无比灿烂。   其实我跟了他一路,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我看着他锦衣华服,骑着白马,踏着十里桃花……去娶别的姑娘。   他坐在白马上,不摇不晃,挺舒服的。我呢?我飞得跌跌撞撞,还得拼命努力,生怕跟丢了他。   爱情死去的那个瞬间并没有我想象的悲壮隆重,只不过像是一杯酿了几年的好酒,不经意间,洒了一地。   “你来做什么?”说这话的是张平,张良的父亲。   他厉声对守卫喝道:“为什么不拦住她!”   笑话!   我想来,谁能拦得住?   就凭张家这渣渣的防御系统?   “姬姑娘也算是子房的朋友,若是来喝一杯喜酒,张家还是欢迎的。”张开弟还算识相,只不过语气比较冰冷就是了。   姬真啊,你就知足吧。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对你客客气气的?   “说的没错,我就是想来讨杯喜酒的。”   我径直走上前,随手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味道不错,是梨香呢。   要是西凤就更好了。   “混帐,这是供奉给张家列祖列祖的酒,你竟然如此无礼!”张平气得想要冲过来打我,却被张开弟给拦下了。   我侧过头看着我方才拿酒的位置,果然放置着张家先辈的灵牌。   ……我好像又做了混帐事。   不过没关系。   姬无夜的女儿,从来不用行善积德。   来世不见   “姬姑娘,今日是子房大喜的日子,若是你不嫌弃——”张良的话还没说完,我便打断了他。   我歪着头不解地问:“你娶的是谁?”   “……淑子。”   我看向他旁边纤弱身影,忽然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张元皱着眉头问。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我说:“当年子房公子可是三番五次地说自己不是淑子姑娘的良人,三贞九烈地把小淑子往外推,结果今天不是还是娶了淑子姑娘吗?”   “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我家不欢迎你!”张元冷冷地看着我。   我扬了扬眉毛,道:“这里不欢迎我?子房公子三年前还曾去我家提亲呢,他欢迎我欢迎的不得了呢。”   “你胡说!”新嫁娘淑子终于忍受不了,恨恨地看着我。   我看向张良,笑得愈发灿烂:“子房公子,你自己来说吧,方才这话是我在胡说吗?难道你真的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吗?”   张良沉默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良久,他说:“三年前子房确实去姬府提过亲。”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的宾客们就议论纷纷。   “想不到子房公子竟然真的和姬无夜的女儿有过一段情!”   “这么说来,是子房公子早就应允了要娶姬姑娘了?”   “人真是不可貌相啊,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张良子房,还有这样的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张家人的脸面挂不住了,张平和张元几次想冲过来抽我,都被张开弟给拦下了。   张开弟看了我许久,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子房既然曾经答应娶你,那便娶了即是,也算是了结了姬姑娘你的心愿。只不过姬将军刚离世,你就嫁进张府……于理不合。”   “若是我嫁给张良,那她怎么办?”我好奇地指了指淑子。   “淑子自然是正妻,你为侧室。”   “那我岂不是还是要叫她一声好姐姐?”我嫌弃地看着淑子,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她既没有我漂亮,也没有我有文化,更别说轻功武功骑射了,我甩她几条大街。”   “淑子姐姐她家世清白,才不像你,奸臣之女!”   这话我听着觉得更好笑了,我看着张元,一字一句道:“那是她爹没本事造反!所以只能忍受欺负和打压,被人踩在脚底下。家世清白?贫穷没落就等于家世清白吗?你懂个毛线?”   “爷爷,我不要她也嫁给良哥哥,我不要!”淑子委屈地看着张开弟,又看向了张良,“良哥哥,你那么讨厌她,你才不会娶她,对不对?”   “我赞同你的话。”我冲淑子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在所有人讶异的目光中,我继续说道:“要我给张良做小,门都没有。要做小也是他给我做小,我还可以娶一个听话懂事的正夫。张良这小美人皮相不错,负责暖床那一块就好了,别的还真用不到他。”   这惊世骇俗的话一出,又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连忍了几次的张开弟都难以忍耐下去:“姬姑娘,你休得在这里胡言乱语!子房的清白不是让你用来玷污的!”   “他全身我都看过,有什么好玷污的?”我想了一下,补充道,“不过他皮肤还真是不错的,粉粉嫩嫩,腰肢挺细……那一晚简直回味无穷呐。”   这话我说的欠斟酌,很容易引人想入非非。   不过张小美人怎么没有气急败坏呢?   他爹他弟弟他爷爷他的淑子卿卿都快被我气死了,他怎么还能这么淡定呢?   ……真令人不爽。   “你这个混帐丫头,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你!”   张平扑过来想要抽我,被我轻轻一脚就踹飞了。   笨蛋,他一介儒生,半点武功都没有。居然还来教训我!   我脸上有写“我是纸糊的”这几个字吗?   “你竟敢伤我爹,我跟你拼了!”张元提着剑向我刺来,我眼角的余光瞥到张良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的身影。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本来是想搞砸他的亲事,让他气得跺脚叉腰咬手帕的。   没想到人家至始至终,都这么淡定自若,仿佛就是在看一场猴戏。   ……丫的,有我这么可爱的猴子吗?   最后一刻,我停住了。   我觉得真的很没意思。   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场没有意义的闹剧。以我漫不经心的单相思开始,以我无可奈何的心疼结束。   我看着张元手中的剑刺进了我的胸口。我听到了锐器穿破布帛的声音,我听到了血液飞溅的声音,我听到了宾客们慌乱的吵闹声。   我看到张元慌张地愣在原地,手中沾血的剑也掉落在了地上。   那是凌虚。   ……有一点丢脸。   我觉得死在天问和残虹剑下才比较酷炫,这凌虚虽然清逸却才排名第十,我有点不服。   说来奇怪,姬无夜的女儿死在这里,对于这张家,今天都算双喜临门了。这么大快人心的事,应该高声庆贺才对啊。   慌什么?   我让你们都得偿所愿了。   韩国姬家,彻底灭亡,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姬真!”   我倒下的那一刻,没有人扶我。我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张良直直地向我走来,他总算是有点表情了。   我可以肯定的是,几年前我的耳朵肯定是坏了,才会觉得他把我的名字叫的那么好听,因为他方才叫我时,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姬真二字,果然普通。   凌虚剑虽刺的深,却并不太疼,比起胸口处的疼痛,我觉得刚才摔倒在地上的时候反而更疼。   ……墨鸦那个时候,一定也很疼。   “阿元,快去叫大夫!”张良脸上的表情渐渐丰富起来了,还叫大夫!……也是哦,这里死了人,他今天的亲事算是黄了。   想到这里,我毫不留情地甩开了他想要扶我的手。   我刚才摔倒的时候,没有人扶,我疼的要死,现在我在这地上躺的好好的,这么舒服,我才不要起来。   阳光这么暖,晒得我骨头都要化开了。   我想就躺在这里,躺到地老天荒。   “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吧……祝你和淑子姑娘,白头到老,相爱相杀,还有,希望你招蜂引蝶,妾室满堂,天天冷落她。”我笑眯眯地把一块玉石丢给了张良。   那是韩国的虎符。   真正的虎符。   我用我华丽张扬的书法,在上面刻下了四行小字:   张小美人,   你真混蛋,   好好保重,   来世不见。   ……不知若是韩王安和新任的大将军卫庄知道我把韩国的军魂当成了玩具,玩成了这样,会不会把我五马分尸后再鞭尸万遍呢?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许是阳光太刺眼了。   最后我看到晚歌提着遗世出现,我想提醒张小美人躲开,却怎么也无法再开口说话了。   我太累了。   ……累觉不爱。   晚歌没有看向任何人,至始至终,他的眼里只有我。他一声不吭地抱起我,然后飞身离开。   我想起了红莲公主的那句话,我想她真的错了。   傻的是晚歌。他真的很傻。   离开张府飞过张良的小院时,我看到他的那棵桃花开得很红。朦朦胧胧间,我又看到了我在桃花树上认真地捕捉红蜘蛛的身影。我想看得仔细些,突然,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罢了,睡吧。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可以吵醒我了。   晚歌番外二   晚歌这一生有三次未能完成姬无夜的命令。   第一次是陪同姬真去暗杀张良。姬真把暗杀搞成了明杀,还替张良挡了一剑,甚至还陪人家掉了崖。   第二次是去诛杀叛逃的白凤和墨鸦,带回姬真和虎符。面对朝夕相处的白凤和墨鸦,他虽心软,却绝不会手软。   姬真跪了,跪下给他磕头,含含糊糊地哭闹着求情,在那一刻,他心死了。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带你回去。他们若是有命逃,最好永远别让我看到。”   这是他第一次背叛姬无夜的命令,前一次是心有余力不足,这一次却是真真正正的背叛。   半个时辰?   呵。   他在定岚山边,冷眼旁观他们的生离死别。白凤说出那样的话时,他手中的遗世已经出鞘。好在姬真拒绝了白凤,他才收了剑。   他跟在姬真身后,看她晃晃荡荡地走在新郑的街上,她几次晃得要摔倒,他都忍住没有现身。他想,也许看到他之后,她的心情会更加糟糕。   ……没办法,自己是个碍眼的存在。   他看到了张良。   张良撑着伞,一袭华贵的白紫衣衫,于细密的小雨中,神色淡然。   他们擦肩而过,他突然停住了步伐。   他说:“喂。”   “晚先生有何贵干?”   “……你去看看我家公子,她一个人在那里,你——”他的声音骤然变冷,“你若是拒绝,即便没有将军的命令,我也会杀了你。”   张良沉默了良久,淡淡应允道:“好。”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对张良说:“你带公子走吧,越远越好,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后果,他可以一人承担。   差一点,他就说了。   差一点。   姬真还是回来了。   只不过失了魂,整日躺在暗室的石床上,要么发呆,要么睡觉。姬无夜并未再让姬真承受皮肉之苦,只是禁锢了她的自由。   此时,他已经接替墨鸦,成了将军府的禁卫军统领。成为统领后,明明事越来越多,他却仍有大量的时间陪着她。   他总是在担心,担心失去自由的姬真会寻死。所以每接到一个命令,他便用最快的速度执行,然后,然后带着一身血腥和疲惫,风尘仆仆地去买姬真最喜欢的糖糕和豆花。   他怕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会令她闻到难受,只得唤了小侍送去。   姬真却不再吃糖糕了,偶尔做做样子咬几口。她吃得越来越少,身子也越来越瘦。   沉重的锁链锁在她细细的手腕上,牵出满室的凄凉。   纵使他命人在暗室之中点了她最爱的腊梅燃香,也总是不能掩盖这里的将死之气。有一次姬真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袖中剑,不慎割破了手指,却不止血,而是干脆用手指作笔,血为墨,在地上练起了书法。   她只写一句话,张小美人。   张小美人。   张小美人……   他真的很想杀了张良,管他是无辜的还是死有余辜。只是他知道,若是他真的这般做了,这里就将是姬真葬命的地方。   她活着的最后一点牵挂,就是在那小圣贤庄里谈笑喝茶的张良子房。   姬无夜的手第三次落在他的肩上。   那个一生戎马的男人,死在了他的大婚之夜。雀阁地上的鲜血,竟比将军府到处张灯结彩的灯笼还要红。   红到刺眼。   “……阿真,交给你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姬无夜幽幽叹息,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至此,他已经完全自由。   “挡住我去路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亡。”满头白发的卫庄在一旁颇有文艺范的说着话,他却一句都没有听。   姬无夜最后一句话是告诫,告诫他不要与卫庄动手。   作为将军,他戎马一生,叱咤风云,在韩国独揽大权。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被所有人背叛,终其一生,得到的温暖未曾高过他的体温。   “你很强,但还不够强……加入流沙,如何?”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此生只有将军一个主人。”   “那你是要与我为敌了?当我的敌人,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卫庄不算太有文化,台词比较少,只能重复着刚才已经说过的话。   晚歌先动了手。   遗世再强,也比不过妖剑鲨齿,横贯四方打在了他的背上。   比死亡的脚步更快的,是一双红色的绣鞋。   视线上移,映入他眼中的,是一个面容绝艳的少年。   “好久不见呐,阿衿哥哥。”   他闻到一阵浓郁的腊梅香,然后陷入了昏迷。   梦里,有两个孩子。   年幼的跟在年长的身后,一晃一晃地跟着。年长些的孩子转过脸来,看着年幼的孩子小脸汗涔涔的,皱着眉头说:“你快点,郑音。”   “阿衿哥哥……”   他一下子从梦里清醒。   “阿衿哥哥。”   孩子已经长成了绝艳的少年,少年手中端着药碗,眉间一点朱砂红,笑起来的样子倒是和姬真有三分相似。   姬真!   他急忙起身,想飞去将军府,却被少年更快一步地点了穴。   少年冷笑道:“至始至终,你都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好久不见,你也没有说过。”   “解开。”   “我不!”少年跺了跺脚,眼里满是委屈,“你哪里都不能去!”   “解开。”   “我不!”   “郑音。”他的声音冷漠到极致,他说,“姬真若是死了,我们两个一起陪葬。”   少年气白了一张脸,却也无可奈何。   姬真在张府。   许是去看张良,她心心念念的张良。   她看着张良,他看着她。   他看到她倒在人群中央,笑容灿烂,凄凉却孤独得漂亮。   那个瞬间,他的眼里除了她,空无一物。   他没有杀任何人,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话,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牺牲掉一切所换来,若仍是残缺,可还愿意要吗,哥哥?”   郑音这么问的时候,他没有回答。   郑国的遗族,他是正统的继承人,会的不仅是剑法,还有郑家的禁术。   以生供死。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她安静睡着的容颜上。阳光自窗户延伸进来,光线的轨迹在空气与尘霾里隐约可见。   他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时,她坐在树上,他站在树下。   “……你是新来的?”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   “叫你晚歌,如何?”   日光渐远,桃花依旧漂亮。   却只有他一个人记住了而已。   墨衣白发   我的家有一点异怪。   ……怎么说呢?   就是处处有些违和之感。   “锦瑟,我为什么叫二丫呢?”我闷闷不乐地放下手中的话本,幽怨地看着一旁替我吹药的小姑娘。   她的名字叫做锦瑟,据说是师父安排的,一直照顾我的侍女。   为什么是据说?   因为我所知道的事情都是听师父说的。   师父说我前些时候屁颠屁颠地跑去偷看良家男子沐浴,不慎从屋顶上摔落,因此摔坏了脑袋,不但失去了记忆,还变得有些傻缺。我将信将疑,找着府内所有的侍卫侍女都求证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让我差点泪流满面。   原来我以前真的是个像登徒子一样的好色之人,见到稍有姿色的男子就把持不住,又是要联系方式又是跟踪偷看的……咔,我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说来也怪,这些天我见到的男子都美不过师父,为什么我会那么饥渴呢?   我的名字叫郑二丫,这名字一听就很傻缺,我表示不服,凭什么府内随便一个侍女的名字都比我洋气好听了很多倍呢?   师父悠闲地喝完一杯茶,听我唾沫横飞地扯着脖子说了半天,轻声笑道:“二丫这名字叫着多顺口。”   “这哪里顺口了?没文化又傻缺,要叫你自己去叫吧,我决定改名字,以后谁要是敢叫我二丫,休怪刀剑无眼!”   “那你要改成什么名字呢?”   “我想了好几个,师父你帮我参考参考吧。”我一一列举开来,“郑成功,郑光大,郑无敌,郑国强……”   师父挑眉道:“都还不如二丫好听,二丫多朴实。”   “不管叫什么,我都不要叫二丫。”我实在是受不了府里的人天天看到我都是二丫小姐二丫小姐地叫,这到底是叫丫头呢,还是叫小姐呢?   “……那叫你阿真吧。如何?”   “阿真,阿真……”我反复念道,这名字过于普通,我并不是很满意,但着实比二丫强多了,想想也就想通了,“那我以后就是阿真了。”   我欢快地跑出去向府里的侍卫侍女们通报一遍,完全没注意到我离开以后,师父原本怡然自得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无比落寞,他轻声叹道:“阿真……他其实也是很想这么叫你的吧。”   第二点异怪的是,我的师父年纪比我还小,而且他长得要比我好看。   师父总是很忙,因为他是个大夫,经常要出诊,所以很少有空陪我喝茶吃点心,他回来了之后,也是立刻焚香沐浴,然后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师父待我很好,有时候甚至有些纵容,他对我只有一个命令,不可以踏进他的房间半步。   我本来也没想过要去他的房间,被他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想入非非。他说那话的表情很是严肃……于是我愈发地好奇起来,指不定他屋里藏着什么好宝贝……哼,我是他的衣钵传人,他什么好东西都得留给我。   平时师父的房间外都有侍卫看着,如果我硬闯他们肯定要告状。于是我苦思冥想之后,决定从屋顶上下手。由于我有从屋顶摔过的经历,所以这次我异常谨慎。我绑好了绳子,然后轻手轻脚地掀掉了一层瓦片。   一层又一层的瓦片……我更加笃定,这屋里一定藏着什么好宝贝。弄了半天,我总算是完成了上房揭瓦这件大事,乐呵呵地就下去了。   师父的房间,竟然是淡淡的紫色为色调。咳,我还以为他那么骚包的狐狸,房间里也会弄得大红大紫的呢。   房间里焚着腊梅的燃香,清新悠远……不对啊,师父不可能有这么高的品味!   有古怪。   我在师父里房间里转了一圈之后,来到了师父的床榻边。   师父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鬼啊!”   我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也不自觉地叫出声来。   门轻轻地被打开了。   我的视线慢慢向门口移去。   师父站在那里,仍是一身红衣,脸上却再无轻佻的笑容。   我从没见过如此沉静的师父。   “师父!”我跌跌撞撞地向师父跑去,还未触碰到师父的衣角,就被师父握住了手腕。   师父的手指细细长长,毫无温度,像蛇一样冰凉。他的眼里再无平日的温情与笑意,犹如两汪深潭,直直地望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我的话你从来都不听。”师父冰凉的手指慢慢上移,移到了我的耳朵上,他摩挲着我的耳廓,淡淡道,“你告诉我,这是摆设吗?”   “师父,我错了。”我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急忙说道,“我下次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   “你说这是鬼地方?”师父的声音骤然变冷。   我小声嘀咕道:“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总之和鬼差不多——”   “阿真。”师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尽力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望向我,认真地说,“谁都可以嫌弃他,唯有你不能。”   “……师父你什么意思啊?”我还未作出反应,就被师父拎到了床边,我凌空扑棱了几下,无果。   床上躺着一个人,墨衣白发,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   方才我是被他满头的白发给吓坏了,现在仔细一瞧,他的模样生得倒是很美。   “师父,他……该不会有什么传染病吧。”咸阳的男子以白衣墨发为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墨衣白发。我估摸着他是得了什么恶性的传染病,琢磨着以后一定要离这间屋子远远的,越远越好。   “胡说!”师父冷冷道,随后又看向了他,目光也在一瞬间重新柔和,“……他只是睡着了。”   “这样啊。”我抚了抚胸口,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为什么会睡着呢?”   “因为他太累了。”师父俯身,在那男子耳边轻声道,“……阿真都醒了,你还要一直睡么?”   我眨了眨眼睛,心里涌上一股酸楚,说不清道不明,有点惆怅。   “阿真,你以后常来这屋子,陪陪他吧。”   一听师父这么说,我急忙摆手道:“不要,我以后要离这里远远的。”   “为什么?”   “师父。”我支支吾吾道,“就算他没有传染病,他这满头白发的,看着多瘆人,我不喜欢这一款的!”   “……阿真。”师父的手掌落在了我的头上,他的眼眸里闪过了太多的情绪,最后化为一声轻叹,“你不能嫌弃他。”   我还是有点嫌弃他,也死活不愿意再来这屋。我不知道的是,这个男子的长睡不醒以及他的满头白发,皆是因我而起。   公孙玲珑   郑府的隔壁是名家公孙家族的势力范围。   势力范围……这么听起来是很厉害,但是这个公孙家族实在是很落败。哪天我要是混不下去了,也绝对不会去投靠公孙家族。话虽如此,我却常常会去公孙家串门,因为那里的点心很好吃。还有,那小院里的桃花也很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喜欢看着桃花。   桃花的花瓣艳丽而又秀美,开在阳光下,温柔的一塌糊涂。我恍惚间想起,似乎曾有那么一个少年,他手中执着玉箫,唇红齿白,眼中也有倾世的桃花盛开。   “阿真。”   背后有人轻声叫我。   我转过脸去,眉眼弯弯地笑道:“师父好。”   “到了冬天,你看些什么呢?”   看尽了桃花,看尽了桃子。   是啊,冬天,我该看些什么呢?   师父果然想的周到。   “那便看看雪中的桃树吧。”我想了想说,“雪中的桃树应该也很漂亮吧……如果阿真的爹娘也在就好了。”   我从没见过自己的爹娘,师父也没对我提起过。上个月吟雪跑来和我请假,说是她阿姐颂霜出嫁,她的阿爹阿娘叫她回去。我应允了之后她兴奋地说道:“过两年吟雪也该出嫁了,阿娘说会给我做一件比颂霜还好的嫁衣。”   “吟雪,你今年多大了?”   “回阿真小姐,吟雪今年十四了。”   “那我多大了?”   “阿真小姐,今年二十一了。”吟雪的声音突然变小,她小心翼翼地望了我一眼。   我是一脸的迷茫。   我看向了面前的铜镜。   铜镜之中的我,一身白衣,胸口处点缀着紫色的小花,长长的墨发仔细地绾起,小鼻子小嘴,两只圆圆的眼睛熠熠闪光……多好的姑娘!   可为什么,我至今没有出嫁呢?   师父给我的答案是之前我过于好色,因此没有一个男子敢来提亲。我眨巴着眼睛建议道:“师父,要不我们就凑合一下吧,你娶了我,我仍旧能住在府里,我们还是一家人。”   “阿真休得胡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长幼有序,岂能胡来?……再者,师父的要求比较高,你达不到的。”师父望着我的表情,带着点嫌弃。   啊呸!   我也只是说说,我才不要他那种美艳妖娆还往眉间点朱砂的男子。   锦瑟安慰我道:“大家闺秀都是出嫁的比较晚的,所以阿真小姐不必心急。”   我将信将疑:“真的吗?”   “是的呢。小姐你看,隔壁的公孙家小姐,都二十五了,一门亲事都还没订下,她不是依然活得好好的吗?”   我点头:“说的很有道理。”   隔壁家的公孙小姐,芳名玲珑……不过她生得并不算太小巧玲珑。   公孙玲珑不喜欢我,甚至算得上有些讨厌,这也不能怪我,实在是她太斤斤计较了。算来算去就那几件破事,她非要一直记恨我。   有一次我拿了她桌子上的帕子擦洗了桃子,我忘记告诉她,她顺手拿着擦脸了,结果擦了一脸的桃毛,叉着腰在我家门口骂了老半天,师父命人给她送去了凉血消肿的药,还叫我好好道了歉。   我根本就不觉得她的脸是桃毛给弄肿的,本来就那个尺寸,我又不是没眼睛= =她却非说是我害她的脸又大了一圈……丫的,是谁时常半夜还叫我一起吃烤鸡和糖糕啊。   难道不是她么?   她还时常来我家向师父讨要减肥的方子,说是要那种吃着睡着不用运动还能瘦的方子。师父眼角抽搐,胡乱搪塞自己很忙,就把这个责任推给了我,他的衣钵传人。   我连草药都不识几个,更别说研究减肥的方子了,我胡乱给她抓了点了荷叶和甘草。虽然她吃了并没有她所期待的效果,但是她却爱上了这种乱搭的产物,说喝起来很有感觉。   作为回报,她教我识字念书。   ……我实在是没脸说,我竟然是个文盲。   看着师父书房里的那些古典名作,我竟然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差点就泪奔了:“师父,我这么不成器,你怎么不打死我呢?该打的时候你就该打啊,搞得我现在一点文化都没有,多丢脸!”   “无妨,你就跟着公孙先生,先从《苍颉》的《三苍》学起吧。”   于是公孙玲珑就成了我的老师,我时常想她会不会成为我的师母。有一次我这么问她的时候,她居然娇羞一笑:“人家心中已经有贤良夫君的候选人了。”   我立刻八卦地问道:“是谁啊是谁啊?”   “不瞒你说。”公孙玲珑似是有点苦恼,皱起了眉头,“原先我的梦想是嫁给盖聂那样的大侠,可是他却背叛了帝国,于是我心中的理想夫婿就变成了小圣贤庄现任的大当家伏念。”   “那你就追伏念呗。”   “人家是女子,怎么好意思做这种事情,要追,也得是伏念先生来追我啊。”   不是我想打击她,桑海离咸阳这么远,而且伏念指不定还不知道公孙玲珑这一号人物,还要他来追她?   “阿真,还有二号候选人呢。”   “还有?”好你个公孙玲珑,这么野心勃勃!还有二号候选人!   “这第二位候选人,也是小圣贤庄的,是三当家张良子房。”   “……那就伏念吧。”我琢磨着大当家的好歹是顺位继承人,三当家的,说出来就不如大当家的威武有力,“他不是老大吗?儒家他说了算,三当家的靠边站。”   “那是阿真你不知道张良先生的青年才俊,他非但文采过人,而且非常英俊潇洒,棋艺也是天下闻名的。”公孙玲珑叹气道,“真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嫁伏念还是张良呢?”   “那你就抓阄呗。”我没见过伏念,也没见过张良,自然是给不了他什么意见。不过我觉得,这两个人成为名家掌门夫君的概率,都有点悬。   “终身大事,岂非儿戏,还抓阄?你以为是你在大街上买桂花糕还是糖糕吗?”   “我肯定会买糖糕啊。”桂花糕不如糖糕甜,还比糖糕贵。虽然我家有钱,但我也不随便任性。   “我不是跟你讨论买糖糕还是桂花糕!我是在举例子!我是要强调这件事的重要性!”   “好好,我知道了,你消停一下,你就看伏念和张良哪个爱你爱到死去活来,你就收哪个吧……我把这篇抄完,就回家睡觉了,今天不陪你熬夜了。”   “知道了,喏,今天也有糖糕吃的。”公孙玲珑把一小碟糖糕推过来,便继续埋头读书了。   说实话,她很辛苦。   名家这一代,能说会道的就她一个。一个女子,要想撑起一个门派,那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但是她做到了。   虽然她爱贪小便宜又好吃懒做,瘦不下来还把责任赖到我身上……但是她教我念书的样子,还是非常认真的。我不知道我每天学完走后,她屋内的灯是不是又要亮到很晚?   有时候,我会有种冲动。   我想叫她一声,阿姐。   晚歌苏醒   “我说,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就把你扔到隔壁公孙家去了啦!”我皱着眉头,很不情愿地看着床榻上的人。   那天以后,师父隔三岔五便把我叫来他的房间,不为别的事,他叫我来陪那个活死人。   我一不小心说出活死人三个字,师父就生气了,也不对我好了。   本来每天都有的无限量供应的点心和零花钱全没了,晚上喝的药也不给我加糖了。我咧着嘴抗议道:“师父没良心,对徒弟始乱终弃!”   师父连头都没回,冷冷地走开了。   公孙玲珑在一旁幸灾乐祸:“还真是很难得看到郑公子生气,阿真你可真有本事。不过始乱终弃这个词,可不能乱用哦。”   “你管我!”我扔掉药碗,急急地去追师父了。   师父在他的房里,洗净了方帕,一点一点地替那个活死人擦拭脸颊,动作温柔,比替我绾发还要仔细。我撅着嘴在一边看着,直到师父又将小半碗药喂进了他的嘴里,我才吓得不轻。   师父是自己含了药,然后唇对唇地给他喂了下去。   “师父?”   师父抬起头,我看到他的眼底,眼波流转,也如那梦中的少年一般,开着倾世的桃花。   “阿真,他对于师父来说,很重要。”   我愣愣地问:“有多重要?”   师父歪着头想了一下,喃喃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是前些时间公孙玲珑给我讲过的《周南》里的一篇中的句子。她讲课很喜欢给我举例子,比如窈窕淑女,就是像她那样的,君子好逑,君子就是伏念张良那样的,然后又开始扯伏念聊张良,说了老半天。我顿时对这节课没了什么听下去的欲/望。对于伏念和张良这两个人,我也只想说,你们赶紧分分钟成家,断了她的念想吧。   不过我听说张良曾经有过一次娶亲的经历,却在成亲当天,被旧情人找上门来,大闹一通之后血溅三尺,然后这门亲事就黄了。那个姑娘我还是挺佩服她的,对于这种凄凉的爱情,不要也罢。不过我要是她的话,才不会舍得自己死掉呢,我会把那个小骚狐狸和张良那臭小子一起抓起来,丢去浸猪笼。那姑娘真傻,活着多好。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阿真。”   我从发呆中回过神来,应声道:“徒儿在。”   “你能陪陪他吗?”   师父从来没有这么求过我,声音都有些轻微的颤抖了,我就算再不喜欢这个活死人,这回也得答应了。   我胡乱点了点头,然后视死如归地搬了个凳子坐在了他的旁边。   “师父,他叫什么名字啊?”我不能叫他活死人,不然师父又要生气,叫他白发男子和某男子,似乎也有点异怪。   “他叫阿衿——不是,他不喜欢那个名字。”师父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落寞,随后他又恢复了清清浅浅的笑容,“……他叫晚歌。暮晚吟歌,如何,很好听吧。”   “是是是!师父说好听就好听。”对于师父,平时我敢造次,牵扯到这个晚歌,我就不敢了。   这日天气晴好,我本想乔装打扮去花楼听小曲,却被师父命令在他房间里好好陪那个晚歌。我实在是很不情愿,但是……师父还说:“你陪他多说说话,他听到你的声音,兴许很快就能醒来。或者你唱个小曲吧。”   真是见鬼!我还能唱个小曲?我有这么多才多艺?   师父在,我对晚歌毕恭毕敬。师父不在,我对他的态度就变得极其恶劣,不是恶语中伤,就是威胁和恐吓。不过他从来都没有任何反应,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   其实看习惯了也不觉得他可怕了。他的长相极其俊美,眉毛精致,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形容也过于消瘦了。师父给他喝的药是最名贵的,给他房间里燃着的也是最珍贵的焚香。师父待他这么好,他却还是这么不争气地睡着不肯醒来,真是没良心。   师父却总说,我才是最没良心的。   我越想越气,壮着胆子凑到他床边,大声吼道:“起床了,小鬼!”   师父今天去出诊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又敢造次了。我得意洋洋地想着,目光恰好与一双黑眸对上。   “诈尸了!”   门口有药箱摔在地上的声音。   我转过脸去。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师父站在门边。   日光很亮。   我看到师父,他流泪了。   师父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到了床边,他愣愣地看着睁着眼睛面无表情的晚歌,眼泪一滴一滴地滚落了下来。   我在一旁心有余悸地改口道:“师父,你的晚歌复活了。”   师父摇了摇头,轻声道:“他不是我的……但是,我是他的。”   这话说着这么深情,我听着却很不是滋味,还说我是他的衣钵传人呢,别到时候家产一个子儿都不留给我,全给这个晚歌了。   话说,这个晚歌醒来也不说话也不行动,莫非也是失忆了?   “那个晚歌啊,说一说你复活之后的感受吧,二百字以上五百字以内就行,不用深情并茂了。”   晚歌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他依然睁着眼睛,面无表情。   “师父,他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啊——”   师父伸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含泪而笑:“没关系……来日方长。”   师父说,晚歌只是身体醒来了,意识并没有醒来。   我问师父:“晚歌的意识什么时候会醒来?”师父答非所问:“我用一辈子,等他醒来。”   那他要是一辈子都不醒来呢?这话我不敢问了。   师父的神情落寞又满足,这两种明明矛盾的情绪,却同时出现在了师父的脸上。那一刻,我发现,其实师父真的不算坚强。   晚歌的身体苏醒之后,我的日子愈发地不好过了。师父找来一个轮椅,将晚歌抱了上去,然后吩咐我推着晚歌在府内到处溜达溜达,说什么多晒晒太阳对他的身体恢复很有帮助。师父允许我和晚歌行动的范围只在郑府内和公孙家的院内,其余的地方一律禁止。   他说是这么说,但我才不会睬他= =他知道我的辛苦么?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家门了,天天对着这个晚歌,除了威胁和恐吓,我就没说过其他的话。   “锦瑟,我们去后面的小河边放纸鸢吧,今日的风还算不错,阳光晒得也很暖和,我今年还没有放过纸鸢呢。”   “可是,少爷说不可以——”   “我们两个大活人,难道还能把他弄丢?”我敲了敲轮椅的扶手,一脸的不高兴。   “小姐,这——”   “锦瑟,你要相信你小姐我,不会出问题的,今儿个师父要问诊到很晚才能回来,我们只要在戌时回来就好了。再说这个晚歌又不能向师父告状。”   “小姐说的也很有道理呢。”锦瑟一溜烟跑去拿纸鸢了,过了会儿兴高采烈地问我,“小姐你看,这个桃花形状的纸鸢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就它了。”我推着晚歌走到门口,对门口的侍卫说:“我去隔壁公孙家,师父应允了的。”   “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听好了,不要派人跟踪啊,被我发现了,扣十年工资。”   “……属下明白。”   “锦瑟,我们走。”   “是,小姐。”   张良番外一   张良第一次见到姬真,是在韩王安的寿辰上。年幼的姬真长相可爱,正笑眯眯地指着桌上的糕点,对旁边的黑衣少年咕哝道:“墨鸦,这些打包带回去吃,不浪费。”   张良离他们很近,听到这话只觉得好笑,心想真是个馋嘴的小姑娘。当他知道姬真是姬无夜的女儿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权倾朝野的将军,脚底下踏着的是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   姬真的射箭表演赢得了众多的称赞,她回到座位上就把弓箭扔在了一边,自顾自埋头吃起了点心,吃的很拼命,生怕吃少了亏本一样……不是说了要打包的吗?   那个时候张良想,若她不是姬无夜的女儿,他一定会去陪她说说话。   第二次见面的经历……十多年之后,他也不愿再提起。他平素有在浴桶里边泡澡边思考的习惯,那日水温适宜,他不知怎么地就睡着了。耳边传来了哼唧哼唧的声音,他刚想睁开眼睛,就被凌空出现的少年点了穴,动弹不得。少年黑色的眼眸沉静地像两汪深潭,他还来不及多想,下巴就被另外一个人用扇骨轻轻挑起。   “相国府的防御措施真差,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不过这么美的小美人,我还真是下不了手。”他又气又急,更多的却是讶异,几年的时间不见,姬真已经从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眉宇间浑然天成一股风流之态。   她不是他心中的窈窕淑女。   任凭她威逼利诱加调戏,他始终不为所动。   但他那时过于年少,道行不深,虽在心里与她泾渭分明,却一次又一次与她卷入纠葛之中。她一次又一次地倒贴上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开。   他坚持,她不懈,谁也不肯退让。   直到那天她在山顶,宛如一支离弦的箭羽,比遗世的剑气更快一步地扑向了他,他知道,也许这一次,他再也无法狠心推开她了。   他和她有了一段安稳的田园时光,于他自己的人生,也是一段从所未有的光景。山里的夕阳如此灿烂,却又有着怡人的恬静。她蹲在田埂上,哼唧哼唧地和泥巴,他问她:“方才捏的是什么?”   “是我最想念的东西。”   “……酒樽?”   “还有肉。”她吧唧吧唧地咂着嘴,神情哀怨。   他沉默了许久,决定去打猎。他的命是她救的,他应当对她有所回报。儒家有训,“君子远庖厨”,他叹了口气,心道这也许是他的凌虚唯一一次用在捉鸡上。   令他意外的是,她竟然也知道儒家的名句,还说得出是出自《孟子》中的《梁惠王章句》。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她却有点心虚了:“我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派人暗中保护你的,你别生气,他们没有偷窥你出恭或洗澡,他们定期会向我汇报你的情况,我也会看你看的书。”   ……他早该知道是她。他来到小圣贤庄之后,虽有韩非的提点,又得到了荀卿的赞赏,还有伏念和颜路两位师兄的照顾,但他仍然过得不算太平。有才华的人始终免不了招来嫉妒,虽然这也算是一种肯定,但却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每每他被那些妒才的儒家弟子欺负后,他还没来得及报复,那些人就已经遭到了报复。   果然是她。只有她,如此坚持,又如此漫不经心。   很快他就欠了她第二次。他的身子并不算太强健,纵使后期习了武也未能改善多少。他在山谷中高烧不退,她明明不通药理,却很有胆量地来了个以身试药。许多年后,他回想往事,仍会后悔,他醒来先是对她责骂一通,没有顾及她的感受,没有对她给予一句谢谢的肯定。   她小心翼翼地哼道:“……你一直发烧,我又分不出药草,只好先试一试,我寻思着你的命比我的命值钱,哪怕拼到一点,我也是赚了。”   他轻声叹息道:“你我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若你以命换命救了我,那我就算活了也不会安心。”   “没关系,我都决定了,要是我死了,下辈子就投胎成《周易》。”   “……为什么是《周易》?”   “因为《周易》是儒家经典著作,你是儒生,肯定会经常看的,而且《周易》比较难懂,你看的次数一定也会很多。”   “《周易》不止一本,你怎就知我一定会看到你变作的那一本呢?”他轻笑起来,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他望着她慢慢耷下去的脑袋,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受,他说:“姬真,我会娶你。”   这句话,半个月前他已经说过了一次。   然而她却两次都拒绝了。她说:“我才不要。”   她的语气如此决绝,表情却又恋恋不舍。   她还说:“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不要你娶我。”   他哑然失笑,也许这算是一个理由,但更深的原因,他们彼此闭口不提,却又心知肚明。   平安回到韩国后,她没有再来打扰他。这是他期盼了多年的结果,然而真的到了那一天时,他却开始惆怅,心里有了落差。   情意渐起,不自知。   韩王安经常叫他去宫中,替红莲公主辅导功课,也是有意无意地撮合他们。他知晓红莲公主早已心有所属,却也明白她的这份心思,可能又是一段无果的情。他又想起了姬真,然后他真的就看到了她。   她叼着一根枯萎了狗尾巴草,肩膀耷着。隔过树木茂密的剪影看向她,仿若一个前世今生的梦。   她也总是突如其来。   那个瞬间那么短,他却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了在新郑街头,她无法无天地调戏他和淑子。她带他去定岚山看日出,大言不惭地说了很多混帐话。   在他三年之后回韩国省亲,还未见到家人,就先看到了她。   她自导自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被识破了之后也不气馁,反倒斗志昂扬。她甚至想出了“卖身葬父”的戏码,跟着他回了府,每天除了替他准备茶点,就只顾着黏在他身旁,供他使唤。   她厚着脸皮赖在他的房间里,那么冰冷的地板,她却能睡得十分满足。   她替他捕捉桃花树上的红蜘蛛,她给他送来质地优良的玉石棋子,她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忤逆了她父亲的意愿。   那样性格乖张的她,由小姑娘长成少女,三年之久,始终温柔认真地守护在他身后。   后来,后来呵。   后来他知晓了祖父与韩非,红莲公主以及好友卫庄的计谋,他也只是选择了沉默。他明白,在国家兴亡面前,儿女情长的分量实在太轻了。只是,看到她失魂落魄地蹲在雨中时,他还是于心不忍。   “阿真。”   “怎么不叫姬姑娘了?”她望着他笑道,“叫我姬姑娘啊,子房公子……你知道的对不对?弄玉的事,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他默不作声,她已经了然于心。   “纵使你没有参与,你也是知情者……张良,我真想扒了你的裤子狠狠打你的屁股!”她站起身来,拍了拍已经湿透的衣服,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不过我怎么能打你呢?你是我的光啊,就算你不想照亮我,我也死皮赖脸地追着你跑,跑了这么久,这么久……”   “天凉,莫要受了风寒,姬姑娘。”   他想替她撑伞,被她挥手拒绝了:“姬姑娘皮厚,不怕。”   那天以后,他知道她被彻底囚禁在了将军府,却也只是狠了心离开韩国,回了他的小圣贤庄。只是,他每每看着满树粉粉嫩嫩的桃花时,总会有些怅然若失。   三年以后,他在红莲公主大婚前夕赶回韩国,果不出他所料,卫庄杀死了姬无夜。那她该会被如何处置呢?他去找了祖父。   张开弟轻拍了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子房,你对她不该有情,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你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吗?张家世代忠烈……若你娶了淑子,我便在韩王面前替她求情,饶她一命。”   “……谢谢爷爷。”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碎开,洒了一地。   大婚当日,他又看到了她。   他明白她眼底的失望,只是他不明白的是,她的眼中仍然毫无恨意。   她对他,还是那么好。甚至,她还在死前把刻了字的韩国虎符,送给了他。   她把选择给了他。若是卫庄如姬无夜一般暴戾,虎符便是他对抗卫庄,为韩国百姓谋求安定的资格,若是卫庄胜任了这个职位,他可以把虎符还给他。   她被张元一剑刺中心脏的时候,他来不及阻止,她摔倒在地疼得呲牙裂嘴的时候,他来不及扶她。等他想扶她起来时,她不要他了。   ……她不要他了。   她终于累了。   他看着她被别人抱走,愣在原地,良久,他转过头,对淑子道:“抱歉了,淑子,我不能娶你。”   那一次,他终于不管家人的责骂和淑子的眼泪,坚持退掉了那门亲事。   一年后,韩国还是亡了,秦国的军马踏遍了整个新郑,城墙上飘起了秦国的军旗。祖父病死,父亲一蹶不振,张家落败……他又想起了她。   他躺在树下,恍惚间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尽头,他看到她在笑,她说:“张小美人,你别哭啊,我们一定还会有一个更好的韩国的……”   他睁开眼睛,面前空无一人。   抬头,桃花已经落尽了。   皮肉之苦   已是深秋。   山边小路曲曲折折,路边山崖上伸出枫枝枫桠,遍山都是火红的秋枫。   我侧过头看着锦瑟,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眼里闪着笑意,一派天真无邪。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就是这样纯真的小姑娘,以后竟会背叛我,在我本就不太平顺的生命里,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小姐,我们到前面去放纸鸢吧。”锦瑟兴冲冲地指着前边的小路。   我刚想点头,又有些犹豫地看向了坐在轮椅上的晚歌。   “锦瑟,那边的话,轮椅怕是过不去。”   “没事,小姐,我们就把晚公子搁在这里吧。这里既无猛兽,又没有山贼,况且我们又不会走得太远。”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俯下身对晚歌小声说道:“晚歌兄台,我和锦瑟就去前面玩一小会儿,你就坐在这里晒晒太阳,我们很快就回来,你要是不出声我就当你默认了啊。”   晚歌无言,他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心虚地干笑了两声,然后拉着锦瑟跑去了前边。   小山的前面有一条小河,水声潺潺。大片大片的阳光倾泻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我和锦瑟越跑越远,一路放着纸鸢,欣赏着美景,欢声笑语中,终于将搁置在半路上的晚歌忘得一干二净。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雨丝。虽不是大雨,但在这深秋时节,淋了雨也是极易着凉的。我收了纸鸢,对锦瑟说:“锦瑟,我们回去吧。”   “是,小姐。”锦瑟体贴地用帕子替我擦去了脸上的水滴。我们就近选择了一条小路,从后门翻墙回到了郑府内。   一回府,我就吩咐厨房准备了茶点,然后焚香沐浴,换上了干净的新衣,端着茶碗,摊开《国风》,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我这是为了在师父面前表现自己,表现出我热爱读书的一面,我想师父一定会很高兴。   我正洋洋得意着,忽见锦瑟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大事不好了,小姐!”   我气定神闲地放下茶碗:“慌什么?天塌了?”   “小姐,我们把晚先生给忘了。”锦瑟急得都要哭了,“我真不该出那种主意,把晚先生搁在那里。”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仍是不慌不忙,“我们再去把他推回来吧,反正师父今天回来的晚。”   “少爷已经回来了,正往你这儿赶。”   五雷轰顶!   我面如死灰地看着门口。   师父风尘仆仆地踏了进来:“阿真,我回来了。”   “……师父。”   “阿真,晚歌呢?”师父瞧了一圈,没见到他心心念念的晚歌,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他……他……”他被我搁在后山了。   我支支吾吾地垂下头,不敢说出实话。   “晚歌他到底怎么了?”师父一急,就握住了我的手腕,我被他掐的生疼,咧着嘴吸气:“师父,饶手……”   “他在哪里?”   “他在后山……晒太阳……”我还没缓过神来,就被师父扛在了肩上,“师父……拿伞啊!”   师父扛着我,疯了似的向后山飞去。我倒挂在他的肩头,被颠的七荤八素,差点就口吐白沫了。   “师父……还在呢!”那个轮椅上的人影,端端正正坐着的,不是那个劳什子的晚歌还能是谁?   我正想顺口气,就被师父扔在了地上。我揉了揉摔疼的屁股,抬起头,看到师父那一抹飞翔在空中修长的身姿,他的怀中,抱着已经昏迷的晚歌。   ……师父把我一个人扔下了!   我跑回府中的时候身上已经湿透了,锦瑟哭着替我拿来干净的衣服,我咬牙切齿道:“不换!让我冻死得了,师父对我一点都不好!”   其实师父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可是只要涉及到晚歌,他就对我不好了。   我是无心将晚歌搁在了后山,可是师父却是有意将我扔在了那里。   所以我很愤怒。   我甚至常常会产生一种感觉,师父其实是恨我的,他对我的好,只是一种假象。   他只有对晚歌,才是真真切切的有情有义。   我气呼呼地坐在窗边,连晚上该喝的药也扔在了一边,不肯再喝。吟雪见我不肯喝药,只好又去找了师父。   我撇撇嘴,师父才不会管我喝不喝药呢,他的心里,只有那个劳什子的晚歌。   出乎我意料的是,不一会儿,师父竟然跟着吟雪回来了。   我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师父已经开口了:“不肯喝药,是么?”   我本来还有些小感动,师父是在意我的。可是师父的声音过于严厉苛刻,我还在气头上,干脆扭过头转过身,屁股对着他。   师父又开口问了一遍:“决意不喝药了,是么?”   我摇动屁股:“你奈我何?”   这一举动无疑是刺激到了师父,他拿过桌上的药碗,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捏起我的下巴,强迫我张开嘴,将冰冷苦涩的药汁全数灌了进去。   我想一只被人按在刀俎上的鱼,动弹不得,呼吸不得,只能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师父纤长白皙的手指。   一碗药灌完,我的嘴里乃至胃里,尽数都是苦涩寒凉之感。以往晚上要喝的药汁,都是放了蜜糖,温度适宜,小口小口的哄着喝的。   从来没有过如此粗鲁决绝的方式。   “知道错了吗?”   “我没错!”   “吟雪,拿板子来!”师父突然拎起我,往床边走去。   “砰——”我被重重地扔在了床上。好痛!我刚想爬起来骂几句,身体就被翻转了过去,整个人就趴在了床上,接着,手和腿都被师父给压住了。   “少爷,您就饶了小姐吧。”吟雪捧着板子,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拿来。”师父目光骤然变冷,声音也更加恼怒。   吟雪递上板子,然后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哭着跑了出去。   “啪——”屁股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我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屁股上的皮都被打破了。   “啪——”又是一下,比刚才那一下还要狠。   我忍不住骂了起来:“死郑音,别以为你是我师父就可以打我屁股,你太混帐了,我不会放过你的,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家产全夺过来,那个什么晚歌一个子儿也别想得到……”   “啪——”   “啪——”   “你究竟有没有同情心,竟然对自己唯一的乖徒儿下如此毒手?你简直不是人!”   “啪——”   “啪——”   ……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啪——”   “啪——”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虎毒还不食子呢!”   “啪——”   “啪——”   ……   “师父,徒儿错了。”我的屁股肯定已经血肉模糊了,郑音这厮的真是美人面皮蛇蝎心肠,对一个姑娘家也能下此毒手。   板子声戛然而止。   我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委屈地看着气消了大半的师父,心中已经把他虐杀几十次了。   “知道错了?”   “徒儿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小东西,迟早有一天把你和那个晚歌一起端了!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徒儿不该赌气不吃药。”   “错!”师父捏起我的下巴,眼神与我对视,他一字一句道,“你错在,不该不惜命!阿真,你的命,知道是他用多大的代价才换回来的吗?”   “嘎?”师父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他说的‘他’又是谁?我之前不是因为偷看良家美男洗澡,才从屋顶摔下来的吗?   “我告诉你,你的命,是用晚歌的命换回来的。”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耳廓,温度冰凉地吓人,“你的耳朵,我不希望一直都是摆设。”   “我的命,晚歌换回来的?难道……他和我一起偷看别人洗澡?”然后他摔在我身下,给我当了人肉垫子?   师父起身,不再回答我的问题。   他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改日送你去小圣贤庄,传言那里有一种坐忘心法,也许对你恢复记忆有用。”   小圣贤庄   我听公孙玲珑提起过无数次的,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楷模,全天下闺中少女心中的男神,也是她名家掌门夫君候选人的大伏念和小张良,现在,现在,就在这扇大门之后了——   “呕!”我左手抠着马车的车框,右手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大门,眼里噙着泪花,“终于……到了!”   锦瑟赶紧递上茶水和锦帕:“小姐,这一路,让你受苦了!”   我点点头,气若游丝:“确实是很苦……苦哇!”   屁股上的伤根本没好全,鬼知道那个死郑音有没有拿出最好的药给我,指不定就是拿了些卖不出去的狗皮膏药来胡乱搪塞我!   罢了罢了,我要是太在意这些,迟早要被气死!   比屁股上的伤更加要我的命的是,我晕马车!   从咸阳到桑海,我不知道呕吐了多少次,连赶马车的小厮都被我半路上打了两回。   这是在赶路还是表演特技呢?尽给我抄小路!小路要是又平坦又好走,修大路干嘛!我只是来小圣贤庄读书,又不是来抢亲!不追求速度!   “锦瑟,现在该改口了,叫公子。”吟雪小声提醒道。   “是是是,现在阿真小姐是阿真公子了。”锦瑟笑着看着我。   我伸手在胸口顺了顺气,缓过神来才对吟雪和锦瑟挑眉道:“如何,本公子帅吧!”   “帅!帅!阿真公子是天下第一帅!”吟雪和锦瑟齐声说道。   我刚得意洋洋地想飘,瞬间脸就垮了下来:“这是戴了人/皮面具易了容,又不是我真的长相,我们在自鸣得意个什么劲啊!”   不过还好我机智,死活不肯要丑男的,非要个美少年的。谁叫师父说我必须易容,说什么儒家不收女弟子,必须得扮成男子。若不是为了那个学那个劳什子的坐忘心法,我哪用得着受晕车之苦?!   “公子,我们先去儒家报名吧。”   “这个不急,我们先找住的地方,顺便吃他个痛快。”由于我不是男子,住在小圣贤庄内多有不便,师父便让我当走读生,住在外边的客栈里。他先前那样对我,我当然不会给他省钱了,“吟雪,打听到这里最好的客栈了吗?”   “公子,这个我早就做好功课了,桑海最有名的客栈就是有间客栈,听说那里的丁掌柜可是一名神厨,手艺精湛,小圣贤庄里所有人的一日三餐都是由他操办的。”   “他一个人管那么多人的吃喝?……该不会只会煮大锅饭吧?”我对这个丁掌柜不是很有信心。   师父倒是对我的安全很放心,除了锦瑟和吟雪,竟然没派一兵一卒跟着我。   从这点也可以看出,我郑真在他心里到底值个几两重?   有间客栈,规模还可以。   我大摇大摆地进了店,放下自己的佩剑(其实我根本就不会耍剑,这只是从师父那儿硬扯过来充场面的一把剑),轻咳一声:“贵客临门了。”   “……贵客,您好。”面容清秀的小厮端了茶水过来,一听我这么说,眉毛跳了一下。   “是贵客。”我点了点头,朗声道,“好酒好菜,全部拿上来,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死郑音,摆明了家产要全部留给晚歌,我一个子儿也分不到,那我才不会给他省钱呢,趁他现在还管我的生活费,我要吃穷他!   “是,客官。”   “另外,给我准备两间上好的房间,我们要长期住店。”   “是,客官,您还有何吩咐?”   “暂时没啥了,你先退下吧,记得要催催厨房,本公子的饭菜趁热做了拿上来。”   “是,知道了。”   小厮走后,我端了碗茶,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边喝边看着窗外,虽已临近冬天,在桑海却丝毫不觉寒冷,连路边的树木都仍然郁郁葱葱,毫无萧瑟之感。   不一会儿,饭菜一样一样端了上来,果然如吟雪所说,色香味俱全,我唤了吟雪和锦瑟一起坐下吃,她们犹豫了一会儿也答应了。师父这人规矩多,从来不许我和侍女一起吃一起玩,但是他不在的时候,我们三个就可以一块儿闹腾了。吟雪和锦瑟此次是青衣小帽的少年装扮,看起来倒也挺像两个书童。   午饭过后,我刚想回房间午睡,锦瑟说:“公子,我们该去小圣贤庄报道了。”   “……好吧。”我本想睡完午觉再去,但是一想到到那时候还得坐马车,那还是早点报完名回来吧,“吟雪,带上我的报名表,还有师父的推荐信。走起!”   “是,公子。”   说是去报名,对我来说倒差不多算是逛街了。桑海是个富庶的海滨城市,虽然比不上咸阳的繁华,但到处都有集市可逛,我一路走一路买,买了不少好东西,还替大伏念和小张良各买了一份礼物。   他们是小圣贤庄的大当家和三当家,把他们巴结好了对我以后还是很有好处的。不过这儒家二当家,我倒是没听公孙玲珑提起过,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物,万一没给他送礼,把他给得罪了,指不定他会暗地里给我小鞋穿,想到这里,我也给二当家买了一份礼物。   一个时辰过后,我们终于又来到了小圣贤庄。   “我是来办理入学手续的。”我接过吟雪给我递来的报名表以及师父写的推荐信,递给了儒家守门的弟子。   儒家的规矩很多,从进门就开始了。我差点踏错台阶,被守门的弟子给批评了一顿。   我摸了摸鼻子,心道还是早点学成坐忘心法,然后卷铺盖走人。   守门的弟子带我来了一处很幽静的地方,我莫名地开始觉得有点心虚。   ……入学考试?   说不定会很严格吧。要是问我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那……如何是好?   “掌门师尊在里面等你。”   “……知道了。”我谢过守门弟子,然后慢吞吞地走了进去。   一位模样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坐在书案前写字,我进来了之后也不看我,只是淡淡地开口:“为何想入学小圣贤庄?”   声音不怒自威,应该就是那个老人头伏念了。   我寻思着先送点礼可能比较容易给他留下好印象,可能就不需要扯淡了,于是屁颠屁颠地将一块玉佩地上前去,“掌门师尊,请笑纳。”   伏念停下了写字的动作,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长得还可以,但是过于硬汉,气场也很强大,也许很难懂公孙玲珑那颗敏感的少女心,我先给他打七分的印象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桌子上的玉佩问我。   “这是送给掌门师尊初次见面的小礼物,希望师尊喜欢。”   “……无功不受禄。”伏念将玉佩推给我,然后又道,“告诉我,你为何想入学小圣贤庄?”   他的反应如此冷淡,我竟无言以对。张了嘴,磨叽了半天,伏念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才胡乱说道:“儒家小圣贤庄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楷模,我作为万千读书人中的一份子,对儒家向往已久。而今我终于克服了晕车和学费等困扰,来到了这里,我对读书有着无比热切的渴望,我深深地需要儒家思想来教化我……你作为掌门师尊,不能将这么渴求知识的弟子拒之门外!”   说到这里,我已是眼神灼灼。   良久,伏念提笔继续写字,问道:“可有字?”   “嘎?”   “……你的名字叫郑真?”   “嗯嗯。”   “我替你取字子真,希望你在小圣贤庄,修真养性,通过自我修炼,达到自我完善,把先贤之美德才学化为自身之习性功力……你留下吧。”   他说了长长的一串话,我只听懂了两句,以后我叫子真,还有,我被录取了。   我终于踏入了小圣贤庄,当了一名知识分子。   “掌门师尊万岁!”   “……”   君颜如玉   办理了小圣贤庄的入学手续后,我本来还想休息几天再上学的,但是我要是这么说了,就会和我之前为自己树立的,无比渴求儒家思想熏陶的好学生形象有所出入。没办法,我只好第一天就入学了。   走读生可不比住宿生,天刚亮就得起来了。我又不想坐马车,于是便起得更早。令我颇感意外的是,与我一同前去小圣贤庄的,竟然还有我下榻的有间客栈的丁掌柜和小伙计石兰。   丁掌柜对我很客气,想必是因为我非但一表人才又有钱,而且还是小圣贤庄招收的新弟子。石兰没和我说一句话,不管我对他是示好还是挑衅,他始终无视我的存在,算了,这小子也不是我欣赏的类型。   来到小圣贤庄后,我在铃声响起之前就早早地到了,一进门就看到了老人头伏念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直到丁掌柜恭敬地说道:“伏掌门,早点送到了。”他才回过神来,点点头:“辛苦丁掌柜了。”   小圣贤庄规矩很多,他们甚至都不开灶,说是“君子远庖厨”。不过这样确实很折腾,要是夜里想吃个包子或者喝碗鸡汤,还得忍到天亮。   幸好我是个走读生,夜里饿了客栈里还是有的吃的,虽然要早起实在是痛苦了点。   “掌门师尊好。”我毕恭毕敬地行礼道。   伏念的注意力终于不在丁掌柜手里的食盒上了,他一脸严肃地说道:“子真,来的很早,很好。”   我来得早当然好了,要是来晚了,耽误了他开饭,说不定要整我了。这是我后来在小圣贤庄混迹了很长时间后总结出来的道理,为什么伏念总是对迟到的学生严惩不贷?因为只有人来齐了,才可以开饭,少一个人都不能开饭。   早晨我在有间客栈已经吃过早饭了,但是这里的早饭依旧有我的一份,我顿时有种赚翻了的感觉。我算了一下,早饭吃两顿,午饭一顿,晚饭在这里吃了回去再吃一顿,还有一顿夜宵,我一天总共可以吃六顿,是正常人的两倍!   欣喜之余我也不免有一丝担忧,要是吃成丁掌柜那种体型,后果……堪忧!丁掌柜做的菜虽然精致美味,但分量却很少,指不定就是他在后厨边做边吃,端出来时就只剩一半了。   公孙玲珑虽然心心念念的夫君候选人是大伏念和小张良,但我觉得这丁掌柜着实不错,可以考虑。我这么说当然是有理由的。   首先,丁掌柜长得很胖大,可以让她尽情地小鸟依人;再者,丁掌柜手艺很好,嫁了他可以跟在他后面,夫妻俩一起在厨房里捣鼓吃的,干脆一人半盘全吃完,也不用做生意了;最后,能开上一整间客栈,丁掌柜存的钱估计比郑音还多,以公孙玲珑那花钱像倒水一样的花法,应该也足够她花一辈子了。   于是我在心里默默地把丁掌柜也加到了名家掌门夫君候选人那一栏里去了,暂时打个六分半吧,毕竟他文化程度和我差不多,这点公孙玲珑怕是不太能接受,所以伏念还是略胜丁掌柜一筹。现在,只有等张良了,看他能不能打败伏念。不过听说张良出门远游了,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小张良,你可真是令我望眼欲穿呐。   伏念的三节课都是在不停地让我们读课文和解释,亏他还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他既然这么守规矩,那又为什么要拖堂不下课,搞得我偷藏的糕点都没机会拿出来吃——太惨了,我被他安排在第一排,坐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   “子真,你来说说,你对‘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句话的感想。”可能由于我是刚入学的新人,伏念想提高我的存在感,已经提问了我两个问题。但我还真的,一点都不想感谢他。   又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篇公孙玲珑早就给我讲过了,而且我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值得寤寐思服的事。   睡觉大过天!这是我人生的一大准则,绝不动摇。   “依子真拙见,既然求之不得,何不放下,转身潇洒离开,还寤寐思服,这实在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有的表现。”   其他学生显然是被我这堪称抨击儒家经典之作《诗经》的言辞给震撼了,伏念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子真这番言辞倒是新颖。”   “……谢掌门师尊夸奖。”   伏念居然没有骂我,还夸了我,我飘得有点站不稳了,于是在心里给他又加了半分,现在,他七分半了。   中午时分,我吃过午饭,坐在闻涛书院看海地平台上晒太阳,瞧着四下无人,我便懒洋洋地躺了下来。儒家规矩太多,午睡只许在三省屋舍进行,可是这么好的光景,不睡在海边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打了哈欠,晃了晃脑袋,很快就枕着海浪,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摇了摇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唤道:“子真,子真,快醒醒。”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一张清俊儒雅的脸渐渐清晰。   他有着好看的眉眼,眼底噙着笑意,嘴唇轻轻地勾起。   君子如玉。   “子真,莫要在这里午睡,海边风大,当心受了风寒。”   君子……真体贴。   “二师公好。”我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   儒家二当家的颜路,虽不在公孙玲珑狩猎的范围内,但这又儒雅又体贴的,着实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先替她留心一下,她不要的话我就留着给自己。   “恕子真冒昧,可否询问二师公一个问题?”   “子真请讲。”   “二师公可有心仪之人?”   “缘分未到。”   我再接再厉:“那二师公喜欢什么样类型的女子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窕……淑女……貌似把我和公孙玲珑都排除在外了啊!   我皱着眉头问道:“微胖的话多一点的不行吗?”   “子真是想替哪家姑娘做媒?”   “咳,被二师公看穿了。子真家中有一姐,年方二十有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子真想替阿姐做这个媒。”   “子真的阿姐,也是像子真这么有趣么?”   “阿姐她很擅长搞笑的,二师公你若是娶了我家阿姐,定是如获一宝,伏念掌门师尊和张良三师公也会很羡慕的。”   “如此说来,我倒是很想见一见子真的阿姐了。”   “会有机会的,”据说公孙玲珑也快跟着相国李斯来桑海了,我开始期待起来了,“二师公若是喜结良缘,可得谢谢我这个媒人啊。”   “子真说笑了。”颜路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颇有些怀念地说道,“……子房当年刚来小圣贤庄时,也常常会一个人在这里午睡呢,为此他可没少招来大师兄的责骂。”   子房是张良的字,我心道,原来这小张良也是个挺会享受的人呐。   “二师公,小张——哦不是,三师公,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对小张良越来越好奇了。   颜路轻轻一笑,道:“子房近日就快回来了,子真到时候一见他,便知晓了。”   龙阳之好   这些天我和颜路愈发地熟络起来,有事没事都往他的住处跑,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一刻不消停,颜路倒也不恼,只是静静地听着,在我说的口干舌燥的时候,体贴地递上一碗煮好的茶。   茶水清清亮亮,不冷不烫。映着他的笑容,轻轻浅浅,也是恰到好处。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茶,在心里默默地给他加分到了九分。   当你觉得一个男人很好的时候,他做什么你都觉得看的很顺眼。   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颜路喝茶的样子是多么的高雅,颜路看书的样子是多么的文雅,颜路整个人往那儿一坐就是个文人墨客。饶是此刻颜路捉了只山鸡在拔毛,说不定也能弄得和抚琴一样,更别说他正优雅地坐着,手执一卷竹简品读了。   公孙玲珑,这颜路你要是看不上眼,我可就追了啊。   “子真。”颜路低声唤我,将我神游的意识给叫了回来,“懂弈么?”   “……略懂一二。”   “上回子房走的匆忙,本想等他回来……若是子真有兴,与我下完这局残棋吧。”   “子真却之不恭了。”   颜路执白子,我执黑子。 下了约莫一个时辰后,以颜路胜三子为结束。   “子真,承让了。”   “二师公果然是围棋高手,子真佩服。”   “若说是高手,必是我那师弟子房。”颜路略一思考,说道,“说起来子真的棋风倒是与子房颇为相似,这局棋的走势倒也算与他如出一辙……不过换作是他,我的运气就不会这么好了。”   “二师公你又谦虚了。”我笑道,“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对张三师公更加好奇了,真是迫不及待想见一见他。”   我的愿望在三天后就实现了。   那天依旧是个大好晴天,万里无云。我在午饭时得到了颜路多给的一份烤鱼,吃饱喝足后幸福感指数爆棚,拉了颜路一起去大树底下晒太阳。颜路坐姿端正优雅,我却是懒洋洋地倚在树下,嘴里还哼唧哼唧地叼了一棵野草。若是让老人头伏念看到了,肯定是黑着脸教训我“成何体统”。   就在我舒服地快要睡着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个清润的声音:“二师兄。”   我晃了晃脑袋,看清了来人的样貌,是一个年轻俊逸的儒生。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   “子真,这就是你想见的三师公。”颜路笑着伸手拿掉了我嘴里叼着草。   “……三师公好。”我赶忙站起来对张良行了个礼,心道这个小张良长得蛮帅的嘛,白花花的肉,细胳膊细腿的,是公孙玲珑喜欢的那一款呐。   咳咳,看来颜路终究是要属于我郑真了。   我正等着张良回话,却见张良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   那是什么眼神?   张良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我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暗叫不好,莫非是被他看出我不是男子了?   那可就不妙了,要是被他发现了我是来偷学六艺之外的坐忘心法,是要严刑拷打的吧?   我伸手摸了摸脸,没问题啊,人/皮面具戴的好好的。   “子房,你怎么了?”颜路发现了张良的反常,疑惑地看了看张良,又看了看我。   良久,张良才开口道:“你叫子真?”   我如同小鸡啄米似的使劲点了点头,生怕被张良看出半点端倪。   “子真。”张良慢慢地走过来,语气里竟有一丝莫名的惆怅,“子真……这名字很好。”   ×××   自打这张良回了小圣贤庄,我就发现我随时随地都能遇上他。   我想要嘘嘘,他不知怎地就出现在了旁边,害我只好用意志力憋着。还有,我只不过是去颜路那儿喝茶,路过了他的书房,就被他叫进屋里,问东问西套了半天话。   “子真,你是哪里人士?”   “三师公,你猜。”   “子真,你家中还有哪些人?”   “三师公,你再猜。”   “子真,你为何会来小圣贤庄求学?”   “三师公,你猜猜看。”   “……”   还好我足够机智,跟公孙玲珑混久了,嘴皮子也厉害,绕来绕去愣是没让他问出半点名堂。   “子真,你的脸上沾染了些尘埃,用水清洗一下吧。”   “不不——谢谢三师公好意了。子真不太喜欢洗脸,怕水怕水……”   这种鬼话连我自己都不信,可是我脸上的人/皮面具,并不是真的从人脸上扒的啊,是师父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高仿品,不防水!   张良这厮肯定是发现我的真面目了,我还是别妄想学什么坐忘心法了,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   “子真怕水呐?……这可真是伤脑筋。”张良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我大惊,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这场景着实骇人。   他   进,我退。   他再进,我再退……   嗯?   退不动了!!   我身后已经是墙壁了。   “可是沾了尘埃,不太好呢。”   “唉?”   我还没回过神来,他手中的锦帕已经抚上了我的脸颊。   我愣愣地看着他。   在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我看到一个呆若木鸡的俊美少年。   他动作轻柔,右手执着锦帕抚在我的脸上,左手已经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这个张良,他根本就不是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   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来偷学坐忘心法的!   他这么关注我,其实是因为,是因为   ——他好男色。   人面兽心!   “……三师公,你擦好了吗?”我心中已是无比恶寒。   “子真很急?”   “三师公……我自己来吧。”   “子真。”张良突然凑近了我,下巴都快搁到我额头上了,“……你很怕我?”   “……我怎么会怕三师公呢,三师公这么温和善良,人畜无害的……我是想起我今天约了二师公有事,先失陪了!”我推开张良,一溜烟跑出了屋子。   真是见鬼!   小圣贤庄的三当家,居然是个有龙阳之好的家伙!现在他回来小圣贤庄,发现了这里最帅气可爱的少年我,已经把持不住了。   我不能慌!郑真你不能慌!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平复了下情绪。荒唐,实在是荒唐至极!   真看不出来,张良这细胳膊细腿的,他还学人家膀大腰圆的魏安釐王搞龙阳之好,虽说是志向远大……咳,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   这是在表扬他吗?   “子真,你这是怎么了?”我正在抓耳挠腮之际,颜路清润如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二师公!”我就差没眼泪汪汪地扑进颜路的怀里了。   “子真,你的表情——”颜路轻咳一声,淡笑道,“甚是有趣啊。”   有趣?   有趣!!   你要是知道在你身边多年的师弟是个有龙阳之好,还常常把狐狸爪子伸向学生的歹毒家伙,你还会觉得有趣?   亏他颜路看起来也算是个聪明人,竟然都没有发现张良的真实面目,这个张良还真是狡诈,隐藏得够深啊,要是我去向伏念告状,说不定他还会反咬我一口。   想   到这里,我还是觉得尽快找公孙玲珑商量一下对策,不出意外的话,她明天应该就到了。   辩合之术   今天对于儒家并不算是个好日子。   但是对于我却是一个好日子。   大秦帝国的相国李斯造访小圣贤庄,还带了不少人马,颇有一种赶来砸场子的感觉。我和众多儒家弟子一起站在正门的两侧,毕恭毕敬地行着注目礼。   马车上刚伸下一只肥美的大脚,我的眼睛就睁的圆溜溜的了。   一袭绿色纱衣,一支银色面具,一朵红色大花,还有那澎湃汹涌的胸部……公孙玲珑无疑了。   距离我站着的位置很近的颜路若有所思道:“这次的到访有些突然啊。”   老人头伏念面无表情:“也还在意料之中……子房呢,怎么不出来迎客?”   我不屑地撇撇嘴,那只狐狸指不定去哪里猎艳了,说不定过会儿就能骗两个美少年回来。   颜路微愣,接着圆谎道:“呃……他昨日远游归来,今日想必是乏了,此刻……”   颜路的话还没有说完,张良已经摇着小屁股走了出来:“此刻子房已经到了,两位师哥好啊。”   伏念不再言语,摆出了一副高冷的姿态。   颜路宠溺地看着张良,微微侧过头:“你呀。”   张良调皮地眨眨眼睛道:“谢啦。”   我看得一愣一愣的,该不会这张良还想对颜路下手吧?   他不是喜欢年幼的吗?   他不是好我这一口吗?   我讶异地抬起头,目光恰好与一双桃花眼对上。   他身着红衣,眉间一点朱砂,淡淡地挽着手,身姿盈盈。   是师父。   师父对我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远远的,却是那么耀眼。   多年以后,师父早已故去,我却依然能记得那一天他的笑容,风华绝代,灿烂到胜过了万里晴空。   我想那个瞬间,至少在那个瞬间,师父的心中是没有恨意的。   “贵客临门,不及远迎,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大人莫怪。”   李斯缓步走来,回道:“哪里哪里?我等不请自来,还望先生见谅。”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况大人还带了这么多好朋友。”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名家的公孙先生。”   来了来了,公孙玲珑终于出场了,我开始偷偷地观察伏念和颜路的反应。   “小女子公孙玲珑。”   公孙玲珑一面用甜到发腻的声音介绍自己,一面抬眼扫了一眼众人。   “名家名满天下,公孙先生既然到访,何不以真面目相见?”   一听伏念这么说,我就忍不住乐呵呵地轻笑了起来,瞧伏念这猴急的样子,看来这掌门夫君的位置……   “天底下的男子见了漂亮女孩就心猿意马,儒家既然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又说什么非礼勿视,我这不是为你们考虑吗?既然伏念先生强烈要求,小女子就却之不恭了。”   公孙玲珑娇嗔几句后,缓缓地摘下了银色的面具。   伏念一睹公孙玲珑的芳容后,愣了半晌,憋出一句:“公孙先生,果真是……额,非同凡响。”   我心道,亏伏念还是掌门师尊,平时书读得最多呢,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想不出夸人的话了,那些个诗经名篇,“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什么的都可以搬出来用啊。   张良在一旁偷笑,公孙玲珑娇又娇嗔道:“张良先生也真是的,也不用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嘛,多不好意思啊。”   “失礼了,见谅。”张良这小子太虚伪了,既然喜欢美少年,干嘛又这样给公孙玲珑希望,看她这副娇羞的样子,我都有些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了。   李斯又依次介绍了国师星魂,老头楚南公,最后才排到师父。想必师父也是好不容易才挤进了这个队伍,我就不给他拆台了。   “这位是师从医家念端的医圣郑音。”李斯顿了顿,道,“墨家的医仙端木蓉应该是郑先生的师姐吧。”   师父道:“大人说的不错。端木蓉的确是我的师姐,我与她已经有几年没见面了。”   “郑先生应该知道墨家是帝国的叛逆分子吧?”李斯的声音变得深沉下去,言语耐人寻味。   “郑音知道,所以在此地如果很不凑巧地遇到了端木师姐,那么也我只能大义灭亲了。”   “那自是最好的。”李斯继续道,“这次来的凑巧,正好儒家的齐鲁三杰都在。”   公孙玲珑立马接话:“可以算是一网打尽了。”   李斯哈哈大笑:“公孙先生是名士风度,说笑了说笑了,还望伏念先生莫怪。”   哪里是名士风度?她是真想把这三只都一网打尽!   不过这个张良还是算了……玲珑啊,你还是在伏念颜路庖丁三个里挑吧。   李斯这次来桑海存心是为了给儒家好看,甚至派出了绕舌头神人公孙玲珑来“叫阵”,不一会儿儒家派出去打头阵的胖子慕就输的一塌糊涂。   我对子聪小声说道:“其实你只要比公孙玲珑更会绕舌头,她的那些诡辩之术就不在话下了。”   子聪小声道:“子真有何高见?”   我说:“方才胖子慕说‘先生不是鸟,却说知道鸟的快乐,岂不是荒谬之言?’,公孙玲珑是怎么回答的?”   子聪道:“她说‘那兄台不是我却断言说我不知道鸟的快乐,这不是荒谬又是什么?’。”   我眨眨眼睛,笑道:“胖子慕只要继续说‘先生不是子慕,怎么知道子慕不知道先生是否真的知道鸟的快乐’,那就赢了。这就是在绕舌头啊。”   子聪顿悟:“子真果然聪明,竟然精通这诡辩之术。”   我飘飘然道:“那是。”   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公孙玲珑了,她的那些绕来绕去的话,我早就听烂了,这哪能难得倒我?我正洋洋得意着,忽然听见堂内传来伏念不怒自威铿锵有力的声音:“下一位出场,儒家子真。”   “嘎?”   “子真,快去啊,掌门师尊叫你呢。”子游推了我一下。   “子真,加油啊,就用你方才教给我的,去打败公孙先生吧。”子聪对我信心满满,大声地叫了出来。   “子聪,方才子真教你什么了?”张良挂上一副“我对你很感兴趣”的表情,我心中顿时恶寒无比,刚想去堵住子聪的嘴,子聪已经兴奋地开口道:“方才子真教了我破解诡辩之术的方法。”   “噢?子真是怎么说的?”   “子真说,子慕回‘先生不是鸟,却说知道鸟的快乐,岂不是荒谬之言?’,公孙先生回‘那兄台不是我却断言说我不知道鸟的快乐,这不是荒谬又是什么?’,这个时候,子慕应该回‘先生不是子慕,怎么知道子慕不知道先生是否真的知道鸟的快乐’,那子慕就可以反败为胜了。”   子聪说完,各路眼神就向我飙来。   比如这赞许肯定的眼神,来自于伏念,颜路;这愤怒怨恨的眼神,来自于公孙玲珑;这色眯眯的眼神——好你个张良!肯定是你向老人头伏念推荐让我上的,你太坑了。这摆明了让我和公孙玲珑窝里反啊!   只是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我的身上,我站了一会儿,也只好慢吞吞地走进了堂内。   “子真,为何不入座?”伏念问道。   我咽了口口水,支支吾吾道:“子真不能辩合。”   “为何?”   “子真……牙疼。”我左手捂住了腮帮子,装出一副极其痛苦的神情,“疼得厉害。”   我本来是想装晕的,又怕假装晕倒后,张良会故意掐我踩我,甚至打着为我急救的幌子占我便宜,所以这个方法被我第一时间就排除了。   伏念不语,张良这个不识好歹的,又开始拆我的台:“子真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进堂内就牙疼了?”   “回三师公的话,其实子真已经牙疼了好几天,因为今天贵客临门,所以硬是强忍牙疼出来接待贵宾的,此时已经坚持不住了!”我这么一说,既可以推卸责任,又能体现出我的伟大,牙疼了还来接客,这是多么高的觉悟!   “子真牙疼的厉害么?”张良又问了一遍。   “非常厉害,十分厉害,特别厉害。”我的嘴巴都愣是歪过来回答。   “那子真今天可算是幸运了,闻名天下的医圣此刻就在这里,郑先生若是方便,可否为子真瞧一瞧这牙痛症?子房见他如此痛苦,担心莫不是招惹了其他的顽疾?”   张良这招是狠呐,要是郑音不是我熟人,我的谎话就戳穿了。   可惜他千算万算,也绝不会算到郑音是我的师父。   “当然可以。”师父点点头,施施然向我走来,走到我面前时,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捏起了我的下巴,“小兄弟,请张开嘴。”   “啊——”我咧大了嘴。   “……只是受了风寒,故有些牙疼。这两天记得不要吃太多甜食,尤其是糖糕。”师父边说边用食指轻点了一下我的嘴唇。   我笑道:“一天才三块糖糕,先生请放心。”   张良这阴魂不散的又开口了:“郑先生真不愧是医圣,只是简单地替子真瞧了一下,子真的牙痛症似乎就缓解了许多,连方才痛苦的表情都没有了。子房佩服!”   “张良先生哪里的话,子真兄弟这是在强颜欢笑,他是为了不让您担心呀。”经师父这么一提点,我立马又捂住了左脸,呲牙裂嘴,摆出一副疼得要死的样子。对付这只张狐狸,半点都不能大意啊。   “既然子真身体抱恙,那下一回合就子游来吧。”老人头伏念终于放过了我!   可恶的死张良,不旦肖想本公子的美色,还敢拆本公子的台,看我以后怎么对付你。   子明子羽   果不出我所料,张良这家伙真的是出去猎艳了,还带来了两位模样俊俏的少年,子明和子羽。   太好了,张良转移目标了,我终于安全了。   我对这个子明颇为好奇。他虽然打败了公孙家族引以为傲的白马非马之说,还把公孙玲珑气了个半死,但是平时的情况却是莽莽撞撞,冒冒失失,状况不断。   作为一个住宿生,他每天早晨上课还迟到,耽误了老人头伏念开饭不说,还不小心将食盒弄翻,饭菜都洒了一地,伏念的鼻子都快气得冒烟了,罚他站墙角已经算格外开恩了。不过自从子明来了小圣贤庄后,伏念的注意力也不在我身上了。   我在万分感谢子明的同时,也在替他担忧,这么天真的孩子,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却很快就要落入张良的魔爪了。   今天下午的课是张良的剑术课,本来我是想装肚子疼不去上课的,但是又怕张良会传授我们坐忘心法,要是错过了就吃大亏了。   老实说我来小圣贤庄也有好一段时间了,却从来不敢跟别人打听坐忘心法,要是被人家知道了我这么明确的目的,肯定会起疑心,所以我只有慢慢摸索了。   我不喜欢儒家的弟子,平时也只有子聪跟我关系还算不错。子聪是个谦逊有礼的儒生,其他的譬如胖子慕之类的家伙我就不点评了,反正我有颜路罩着,他也不敢造次到我头上来。   不过今天,我和胖子慕终于翻脸了。   “小胖子,你快点向子明道歉,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胖子慕被我这一声“小胖子”气得不轻,嘴唇都有些哆嗦了:“子真,你这小子,你叫我什么?”   “叫你小胖子啊,难不成还说你是‘窈窕淑女’?”   “你叫我小胖子?你不要太过分了!我为什么要和那个傻瓜道歉?他就是一个傻瓜!”胖子慕气得要过来打我,被我一只手给拦下了。   “小胖子你可想清楚了,你现在要打的人是谁?我可是颜二师公面前的红人,你要是把我给打了,我去颜二师公那里告你一状,这后果你能担住吗?”我满意地看着向我挥来的小胖手停在了半空中,继续说道,“如果子明是傻瓜,那小胖子你连给傻瓜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你别忘了子明是赢了名家公孙白马非马之说的大功臣,而你一出场就输的一塌糊涂,丢不丢人?”   子明在一边一唱一和道:“就是就是,第一场就惨败而归,丢不丢人!”   胖子慕被我们气得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只好目光含恨地瞪着我们。   我和子明相视一笑,却听见子羽在我身后轻声说道:“谢谢你了,子真。”   我有些意外,刚想说些什么,上课的钟声敲响了。   “快点列班。”   我赶紧扯着子明的袖子站到了队伍里。张良负手而立,背对着我们。一想到他的那些小破事,我就恨不得朝着他的屁股猛踹两脚。   “大家的功课准备得如何了?”张良一开口问道,我和子明就不禁面面相觑。   从他无辜迷茫的表情中,我明白了,我们又将是难兄难弟了。   伏念布置的功课我都会认真完成,而颜路,颜路是个好老师,从来都不会布置作业,非常体恤我们学生的辛苦。这个张良还学人家布置功课,真是好的不学尽学些乱七八糟的……我一个大字都没看就睡觉了,不然要是熬夜了导致第二天上课迟到了,老人头伏念肯定又会对付我。   “剑击之术是儒家六艺中重要的一门修为,我们修炼剑术的宗旨为何?”张良一面看向我们一面提问道,“子思,你来回答。”   根据我从老人头伏念身上总结的经验,就算你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也依然要雄赳赳气昂昂地扯着脖子抬着脸,而且要装出一副“我懂我很懂我什么都懂”的表情,最好再配着其他学生的回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十之八/九伏念是不会叫你了……不过这个张良,有点难说。   “儒家的剑术光明磊落,练剑者,剑如其人,君子坦荡,剑道中正,小人戚戚,剑走偏邪。”   “嗯。”张良又提问道,“儒家练剑的目的为何?子聪。”   “修炼剑术并不是为了逞凶斗狠,关键在于练剑如练身,修剑如修心,心若中正,方可修身齐家,进而治国,平天下。”   “儒家剑势的要诀如何?子真。”   “嘎?”这和我预想的不一样啊,他应该叫子明啊,怎么会叫到我呢?   “子真,你来回答。”   ……我要是不说点什么,肯定要被胖子慕笑话。   想看本公子的笑话,春秋大梦!门都没有!   “儒家剑势要诀……那个要诀,简单来说,就是……快准狠!”   “哈哈哈,子真真是个傻瓜,连信雅达都不知道,还快准狠!”胖子慕,居然敢笑我,你和张良,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子真说的也有道理。”出乎我意料的是,张良这厮竟然替我解围了,“‘信雅达中’的信,就是出剑准确,不偏不倚,与‘快准狠’中的‘准’字相通。达,就是剑随心至,势若迅雷不及掩耳,不让对手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与‘快’字也是相通的。”   “三师公,那‘雅’呢?雅是指气度自如,不可穷凶极恶,这与‘狠’似乎是相反的吧?”胖子慕很不服气,看样子是要和我争宠。   其实张良的宠我还真不想要,张良要是去宠他,我乐见其成。   张良点点头,道:“子慕言之有理。”   这么快就倒戈相向了,这只张良还真是没有节操= =   “看来子真对儒家剑诀理解得并不透彻,那只好课后我再帮子真辅导一下了。”   “……谢三师公。”坏了,看样子张良还在打我的主意,还想下次跟我独处,这个贪心的家伙!   不过还是有人比我更惨的,比如,我的难兄难弟,子明。   子明被张良派去和胖子慕演示实战!这个张良,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子明不是他的新目标吗?他怎么不把自己的新目标好好保护保护。我并不觉得子明是胖子慕的对手。胖子慕那穷凶极恶的,和我们又结了梁子,怎么可能放过子明?   在进行实战之前,张良还装模作样地替子明系好了衣服上的礼结,典型的扇一巴掌再喂颗枣,可怜的子明还不知道羊入狼口,还傻乎乎地咧着嘴冲张良笑。   子明对胖子慕的一战,简直是输得惨不忍睹。   “子明,你没事吧?”   “……没事。”子明扁了扁小嘴,很是垂头丧气。   “别灰心,下次我们再赢回来就好了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胖子慕没两把刷子的,过些日子你妥妥的能虐他。”   “阿真。”子明轻声说道,“……他们只会找子羽,从来不会找我玩。”   我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有我在呢,我带你去一个神奇的地方玩,是那群家伙从来都不敢去的地方。”   “真的吗?”子明抬起了小脑袋,两只眼睛里充满了希冀。   我有一瞬间的停滞。   我的脑海里分明闪过一副画面。一个白衣的小少年,肩上有些许白羽,他挺直了小腰板,背对着夕阳,也是这般抬起头,对我说:“真的吗?”   落日的余辉模糊了他的面容,而我分明听到来自于少年时代的我,肯定的回答。   我说:“真的。”   我回过神来,望着子明,坚定地点了点头:“真的。”   竹笋炖鸡   我带子明去的地方,是我目前在小圣贤庄发现的最神奇的地方,半竹园。   半竹园外环境优美,空气清新,到处都长着青翠欲滴的绿竹,竹林环绕中,有一座雅致的小木屋。   “子真,我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啊?”子明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我拉着他的手,走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我说:“你仔细看竹子周围。”   “……是竹笋!居然是竹笋!”子明吃惊地叫出了声,我赶紧小声警告道:“声音小一点,这里住着一个性格古怪的老头,据说比老人头伏念还可怕,我们千万不要惹到他。”   “比大师公还可怕?”   “他专吃小孩。”我严肃地解释道,子明吓得立刻捂住了嘴。   半竹园的确神奇,此时正值秋末冬初,这里居然还生长着春天才会有的鲜美竹笋。早些时候我瞧见了就想动手拔一些竹笋,回去有间客栈炖鸡汤喝,今天有子明在,正好多了一个帮手。   “子明,你想不想吃竹笋炖鸡汤?”我蹲下身来,拔起了竹笋,“那就帮我一起拔竹笋,我带你去我住的客栈,做竹笋炖鸡汤给你喝。”   “竹笋炖鸡汤?”子明兴奋地点了点头,“好的好的,我最喜欢和鸡有关的菜了,尤其是烤山鸡。”   “那我们可以多做一些,给子羽也带一份,还有颜二师公。”   “还有三师公!”子明补充道。   我一听张良的名字就皱起了眉头,拒绝道:“子明,你最好离三师公远一点。”   “为什么?三师公人很好的。”子明有些不解。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对于张良的那点小破事,我还是有点难以启齿的,尤其是对着子明这样单纯的少年。我只好支支吾吾道:“他……可能会对你做出不好的事来。”   “是什么不好的事?三师公他帮了我很多忙的。”子明还是不太相信我的话,小声地反驳道,“三师公是这里除了子真你和子羽以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语气里却有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这种感觉,我被师父扔上马车送来小圣贤庄的路上,也曾经有过。那个时候除了长途跋涉的辛苦,还有被抛弃的愤怒,以及愤怒平息之后的落寞。我想师父都不要我了,世界上也不会有人要我了。我根本不想找回过去的记忆。   我只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种几株桃花,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的时候有酒喝有肉吃,吃吃喝喝晒一下午的太阳,晚上泡个澡就钻进被窝里……最好有个俊美温润的男子替我暖床,睡前给我讲讲荤段子,调一会儿情。   最佳人选是颜路,不过他似乎只会讲儒家经典,我可不想早上听完伏念讲的东西,晚上再听颜路给我重复一遍,那太痛苦了。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我和子明刚挖好竹笋,正在用他的衣服包起来时,半竹园内走出了一个满脸怒容的红皮肤老头。应该就是子聪曾跟我提过的,已经雪藏了十年没有露过脸的荀子。   荀子老头很生气,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们。幸好他手里没有拿家伙,要不然估计早就朝我们抡过来了。   “子真,我们赶紧跑吧。”子明一手拎起竹笋,一手拉起我,“吃小孩的怪老头出现了。”   “不急。”我对子明眨了眨眼睛,随即又看向老头,换上一副恭敬的嘴脸道,“回荀夫子的话,弟子是张三师公手底下的子慕,这位年幼些的是子思,我们今天来这里是替张三师公拔些竹笋的。”   “子房那小子派你们来的?”   “不是。这件事是我们自作主张的,与三师公没有任何关系,请荀夫子莫要责怪三师公。弟子瞧见张三师公因为吃不着竹笋炖鸡汤而寤寐思服,形容消受了一大圈,于心不忍,因而冒犯了荀夫子和这片半竹园,真是抱歉。”   我假模假样地低下头,装出一副正在认真忏悔的样子。   “我早就知道子房那小子是个吃货,没想到他居然馋到了这种地步!实在荒唐,他为个姑娘寤寐思服我倒也能理解,毕竟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可没想到他居然为个竹笋炖鸡汤寤寐思服!……罢了罢了,你们回去吧,下次见了他我一定要好好骂骂他!”   “谢谢荀夫子。”我拉着子明的手,正色道,“子思,我们走吧。”   “……是,子慕。”子明跟着我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没人了,才小声问我:“子真,我们这样做,不是栽赃三师公吗?”   “子明。”我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这是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可是三师公是好人啊。”   子明这小家伙显然是被张良那个人面兽心的混帐蒙蔽了双眼,到现在还在替他说好话,估计我一时半会也纠正不过来,于是我干脆放弃了教育,耸了耸肩膀说:“那我们就送一大碗鸡汤给三师公作为补偿吧。”   我带着子明回到了我入住的有间客栈,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里的一些客人似乎对子明很好奇。虽然子明长得清秀可爱,但也不至于让一群人盯着看吧,而且子明似乎也认识他们,有好几次都想要伸手打招呼了。   有古怪!   “吟雪,把这些竹笋拿到后厨去,吩咐煮一锅竹笋炖鸡汤。”   “是,公子。”   吟雪刚想走,我叫住了她:“等等。”   “公子还有何吩咐?”   我凑近她的耳朵,小声说道:“你给我偷偷地全程监工,我怕后厨偷吃,别到时候端上来又只剩一半了。”   “那要是发现后厨偷吃,该怎么办?”   “那我们这些天的房租就一个子儿都不给。”   “公子好主意!”   “那是,去吧去吧,我要早一点喝到竹笋炖鸡汤。”   吟雪走后,子明趴在桌子上,数着手指头在玩,那边桌上的一个戴着草帽的年轻男子还在朝这边看着。   我万分肯定,他们与子明一定认识。   “哟,这不是子明吗?”丁掌柜挺着大肚子从楼梯上走下来,一见到子明就笑得合不拢嘴,子明却没有回应他热情的笑容。丁掌柜有点尴尬,嘿嘿一笑后又看向了我:“这位不是……子……子……”   “子房。”我替他回答道。   亏我还在他这里照顾生意,吃喝住了这么长时间,他竟然连我叫什么都不记得。   “啊?”丁掌柜显然是被我吓到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子房不是张良先生吗?”   “子真在和你开玩笑呢。”子明指着我说道,“他是子真,是我在小圣贤庄最好的朋友。”   “是子真啊!唉,我这记性就是不太好啊,真是抱歉啊,子真!”丁掌柜摸着后脑勺,憨憨地笑道。   我眨了眨眼睛,道:“丁掌柜说笑了。子明不过才入住了小圣贤庄几天,又是第一次来有间客栈,丁掌柜只是去山上送饭见过他几面,却能记得他的名字。而子真吃住都在有间客栈,丁掌柜却仅仅只是觉得我很面熟,都叫不出我的名字。是子真太普通了难以令人留下印象……还是子明太特殊了,所以让人过目难忘呢?”   十分少年   我的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了来自于刚才那个年轻男子身上的一股杀气。   那股杀气并无恶意,却不容忽视。   我放下手中的茶碗,继续说道:“子真所言并无恶意,只是好奇。丁掌柜以及诸位请放心,子明是我的朋友,我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相反,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还会好好保护他。”   四下一片寂静。   连丁掌柜都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沉默下去。   良久,那名男子摘掉了头上的草帽,对我抱拳道:“……多谢。”   他的面容我见过,桑海街头的告示上到处都贴有悬赏他们的画像。   不算太值钱,但也绝对不便宜。   竹笋炖鸡汤还未煮好盛上,方才欢快的氛围就已经完全改变了。   我重新倒了一杯茶,侧过头看着子明,轻声问道:“子明可会信我?”   “嗯。”子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都不会怀疑我呢?”   “因为子真是我在小圣贤庄交到的最好的朋友。”子明仰起脸,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有子真会替我说话,会帮我教训他们……还会陪我玩。”   ……还会陪我玩。   我无言,伸手替他抚平额前凌乱的头发。   这个少年有着我见过最明亮的一双眼睛,那里面有希冀,有渴望,有向往。他不只一次那样羡慕地看着子羽子聪他们结伴离开的背影,却始终没有追上。   “子明,让我们做永远的朋友吧。”我对他伸出了右手的小指。   子明微愣片刻,随即也伸出右手的小指,环上了我的小指:“一定,我们一定要做永远的朋友。”   友情这东西常常是来自于相似,来自于感同身受。   我和子明一样,都不被喜欢和接受。离群的滋味,我能懂。   后来子明常常会跟我讲他的人生,讲的眉飞色舞,他总爱把他的光辉事迹大肆宣扬,那样的次数多到数不清,我反倒没了想听的欲-望,我所记得的,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幕,是他伸出小指,环住我的小指,坚定地对我说:“一定,我们一定要做永远的朋友!”   过了很长时间,竹笋炖鸡汤才端了上来。   我悄悄吩咐吟雪各用食盒装了三份,其中一份放入了大量辣椒籽磨成的浓汁。不用想,这份是替张良准备的。   子明喝的很香,吧唧吧唧地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我与他吃饱喝足,然后亲手将三个食盒交给了他,我特意叮嘱他,蓝色的给张良,就不用说有我的参与了。另外两个红色的,一个给子羽,一个给颜路。给颜路的那一份,一定要说是子真特意为二师公准备的。   我一共叮嘱了三遍,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记住。   ×××   次日。   早晨老人头伏念的课结束后,是颜路的马术课,这课是所有儒家六艺中我最喜欢的。算起来,也是子明和子羽第一次上马术课。   ……不过谁能告诉我,今天教马术的为什么是张良?   “三师公,平日都是颜二师公给我们上马术课,今天为何是您呢?”子思开口问道。   张良笑道:“你们的二师公身体有些欠佳,所以今天的马术课就特意嘱托我来给你们上了。”   真是见鬼!   颜路身体欠佳?身体欠佳的应该是他啊!他怎么还能这么神气活现的?   那个辣椒籽磨成的浓汁,喝一口就必然要肚子疼啊!   真真见鬼!   “子明,那个食盒你没给错吧?”我有些不放心地拉过子明,小声地问道。   “三师公说他喜欢红色的盒子,所以我就把蓝色的盒子给二师公了……子真,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你不舒服吗?”   “……”   好你个张良!你太狠了!活生生的一只狐狸呐!   颜路路,我贤良淑德的夫君候选人,我对不住你啊!   “子明,子真他怎么了?”   “三师公,子真从刚才就这样了,我叫他好几遍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是吗?让我来看看。”   张良缓步走到我面前,微微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说,“……汤很美味,谢啦。”   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圆。   又听张良笑道:“子明你看,子真现在有反应了。”   “哇,真的耶!三师公你太厉害了!”   ……我表示我只能把愤怒发泄到骑马上了。   马术课是环绕后山一圈,然后到再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一上马就拿出了十二分的猛劲,将一干人等全甩到了后面,就连骑术不错的子羽,也和我隔了一大段距离。   渐渐的,我被马颠的有些累了,想减缓速度,却大惊失色地发现缰绳早就没了。   ——我现在骑着的,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了。   野马没了拘束,跑得越来越快,让我产生了一种坐马车的晕眩感。我纠结了几次要不要跳马,却又担心摔到地上会很疼。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比起受伤,我更怕摔倒。   摔倒的滋味太疼了,总觉得会有种刻骨铭心的痛楚。   所以我为了防止摔到地上,只好抓紧了缰绳……好吧,已经没有缰绳了,我只好抓马毛了。谁知我这么疯狂一抓,马儿跑得更快了,更要命的是,它已经脱离了自己该走的路线,跑到了一片密林之中。   终于,在路过一条小河时,这匹死马把我甩进了河里。   “救命啊!救命啊!”   我在河里扑腾扑腾地胡乱挣扎着。   真是作死,我不会游水啊!   我是只十足的旱鸭子,平时也仅仅在自己的浴桶里游过水!   难道我郑真今天就要命丧于此了?   绝望之感没顶而来,我的脑海里闪过早晨吃的早饭……早知道那只鸡腿我就自己享用,不送给天明了。   “正常点,这条河的水深只到你的腰而已。”正当我心灰意冷之际,一个戏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停止了挣扎,尝试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站稳后,羞愧之感又没顶而来。   太丢脸了!   “你没事吧?”   我羞愧地抬起脸来,刚想说没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面前站着一个俊美的少年。   他有着一头红色的长发,张扬而明媚。一双眼睛玲珑剔透,宛如星空般璀璨,也有山泉一样的静美,薄薄的嘴唇抿着淡淡的弧度,温柔又带着些许冷漠的微笑,仿佛整个世界已经融化在了他的脸上。   太美了!   我给十分,妥妥的!   更美妙的是,美少年现在是光着的。   我是不是该捂脸尖叫一声表示害羞呢?   丫的,我完全没有那种情绪= =我都恨不得再走近点看了,还捂脸?   ……那样好假。   我转念又想到,我现在是男子的装扮,应该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吧。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嘛。”   “嘎?”   “你总是出现得令我意外,突如其来,还总是在我洗澡的时候出现。”   ……你总是出现得令我意外,突如其来,还总是在我洗澡的时候出现。   我反复斟酌着红发少年的话,一字一句地咀嚼了好几遍。师父说我是偷看美男子洗澡从屋顶摔下后失忆的,我本来还有点半信半疑,不过要是这样的美男子,我怕是摔残了跛了腿也还是要再去偷看的。   “阿真。”   他知道我的名字?   “好久不见。”他说。   我摸了摸脸,高仿的人/皮面具已经在刚才掉入河里挣扎时融化了。   ……对哦,我现在是阿真了。   不是子真。   只如初见   “我说,你能先把衣服穿上吗?”红发少年上了岸,下身只围了一条布,根本没有穿衣服的打算。   虽然这种景色很美很宜人,但是我已经欣赏过了。   ……还是择日再赏吧。   “阿真,把湿衣服换下。”红发少年边说边把自己干净的衣服递了过来。   我摇了摇头:“不要。”   “不听话,”红发少年故作无奈地笑道,“待会儿吹了冷风可是会受凉生病的。”   “那你怎么办?”   “我和阿真不一样。”   “你别说的自己好像不会生病一样。”   “我生病过一阵子就好了,大概是体质好吧,阿真是女孩子,不能过得这么粗糙。”   “……不要。”我撇撇嘴道,“我的体质比你更好,而且这衣服实在太大了。”   要我在一个美少年面前换衣服……这实在是太耐人寻味了。   “算了。阿真跟我回我住的地方吧,那里应该有我以前穿小了的衣服。”   “那还差不多。”   “等一下。”   “唉?”我正在发愣之际,一条柔软的浴巾落在了我的头上。   红发少年动作温柔地将我的脑袋包裹在浴巾里,细心地擦拭着上面的水份。   “好了。”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道。   我有些恍惚。   这样的美少年,这样相似的场景,似曾相识。……莫非在我梦里立于桃花树下,手执玉箫的美少年,也是他?   “你叫什么名字?”我开口问道。   “阿真忘了我吗?”   “……我啊,”我闷闷地说道,“失忆了。”   “这样呐,没关系,重新开始也不错。”红发少年拿掉浴巾,笑着说道,“我叫龙且,龙是苍龙的龙,且是且姚的且。阿真可以叫我小龙。”   “不要。”我扁了扁嘴咕哝道。   “嗯?”   “要叫小且且。”   “……好。”名为龙且的红发少年轻轻点头,“阿真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龙且的住处竟然是一个破山洞……也是,他要是很有钱应该也不会随便找条小河洗澡。老实说,我打算让他入赘了。   等等,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颜二师公不是我的未来夫君候选人吗?怎么人家帮我擦了个头发我就意志不坚定了?   坚定,我要坚定!   色字头上一把刀,二师公那样忠厚老实的才比较靠谱。   “阿真,这件衣服。”龙且翻箱倒柜,找了好一会儿,才拿了件红色的小号衣服给我。   我接过衣服,看到上面有个明显的洞,表情顿时有些嫌弃。   “我再找找。”龙且窘迫地挠挠头,又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他找了四五件小号的衣服,可惜每一件都有破洞,还一个比一个大。   我叹了口气,幽幽道:“还是刚那件红色的吧。”   “阿真……抱歉。”   我安慰道:“没事,你要做到人穷志不穷。”   龙且的眉毛跳了一下,然后他点点头:“阿真说的很对。”   “那我要换衣服了,你出去一下。”   “我在门口,阿真换好了叫我一声就可以了。”   我拿着衣服,方才着迷的神情在他走出去后慢慢冷静下来。   疑点重重!   第一,阿真这个名字分明是我醒来后才改的,这位少年为什么会知道?   第二,我家在咸阳,再怎么偷看美男子洗澡也不可能偷看到齐鲁来。   第三,少年龙且似乎跟我并不太熟识,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如果不是龙且在说谎,便是师父对我说了谎。   龙且没必要骗我,他不可能算准了我会因为马术课的意外出现在这里,这种几率太渺茫,剩下的,只可能是师父在骗我了。   师父到底骗了我多少?   “阿真,你好了没有?”龙且在门口问道。   我整理好衣襟和腰带,然后说道:“好了。”   “阿真没变。”龙且进来的时候,精致的五官映着微弱的火光,表情温柔得一塌糊涂。若不是我心中已经有了颜路作为夫君候选人,我怕是都要缴械投降了。   红色的衣衫,红色的长发,红色的眼眸。   他由表及里都是如此明媚张扬,三千桃花恐怕都比不上他半点风华。   我沉默了很久,开口问道:“小且且,你会吹箫吗?”   龙且摇头:“我是武将兵家出身,骑马射箭的行,舞文弄墨弹琴吹箫的就一窍不通了。”   “这样啊。”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那么下次再会咯。”   “阿真,我送你回去。”   “不用。”   “那阿真认识路吗?”   我停住了向前迈出的一步,缓缓收回脚,正色道:“……有劳了。”   这里是小圣贤庄的后山,树木繁茂,地势虽然平坦,但路线我却并不熟悉,除了那一圈跑道,其他的地方我从来都没有去过。   龙且的体贴比起颜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倒是有点受宠若惊了。   “阿真别怕,那只是两只虫。”逮着机会就开始秀男子气概了。   “我没有说我怕虫。”   “那阿真这么仔细地瞧着它们是……”   “你没看到它们在行周公之礼吗?”   龙且微愣,随即轻笑起来:“阿真果然不拘小节。”   “没错,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我拎起其中的一只虫,然后用力甩了出去,“而且,我还是个会破坏别人好事的人。”   龙且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奈,他轻声叹道:“我们很多年没见了,我变了许多,阿真却没变。”   我挑眉:“小且且你好像跟我很熟?”   “其实也不算太熟,只是见过一面。”龙且颇为怀念地说道,“那时我也是在洗澡,阿真就突然闯进来了,还钻进了我的浴桶……我从未见过像阿真这样的姑娘,到现在也没有。”   ……不像是在夸我。   “你说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音容相貌都发生了变化,为什么你就这么确定是我呢?”   “阿真给我的感觉,我不会认错。”   “呵,你倒是挺自信的。”   “阿真走掉以后,我就后悔了……当时,我应该把你留下。”   “小且且,继续走吧。”我打断了他的话。   “……好。”他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我并不是没看到。   一阵秋风吹过,将我裹在身上的衣衫吹得上下翻飞。   我眯起了眼睛。   逆着光,有个人影,缓步向我们走来。   他的容颜随着距离的缩短而愈发地清晰起来。   紫色衣衫,墨发黑眸……又是一个美男子。   今天是上的马术课,马跑了,却跑来了两个美男子。   ……这还是个熟人。   “请问你是?”   他的视线紧紧地锁在我的身上,仿若周身已经空无一物。   那双狡黠漂亮的眸子里,再无平日的笑意,只有死一般的沉静。   我听到他的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   似曾相识   “小且且,我们走吧。”我拉起龙且的手,想要无视掉突然出现的张良。   “两位且慢。”张良转眼间已经挂上了一副优雅的笑容,变脸之快到我以为他方才怅然若失的样子,仅仅是我的幻觉。   “先生有事吗?”龙且礼貌地问道。   “我是儒家小圣贤庄的张良子房。”张良刚一开口就被我打断了——   “不必介绍了,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我们二人还要赶路。”   张良微怔,随即轻声问道:“我的一位学生可能在这片树林里迷路了,我想请问二位有没有见到他?”   “先生的学生是什么样的?”   “和这位姑娘差不多高,差不多大的年纪,声音……也颇为相似。”张良的视线越过了龙且,又直直地看向了我。   我有点不淡定了。   他不是有龙阳之好吗?龙且这么俊美的,他早就该看得流口水,扑上来上下其手了吧……怎么他还是在看我?   而且我的高仿人/皮面具早就融在了河水里,我现在不是美少年,我现在顶着的是我自己的脸啊。   这个张良今天有古怪。   ……莫非,他也是我以前的熟人?   “这里只有我和阿真两个人,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先生怕是要到别处去看看。”   “……姑娘叫阿真?”张良问我。   “不可以吗?”我挑眉。   “我有一位故人,她也叫阿真。”   “……哦,那很巧。”   同样的事,今天发生在我身上两回了。   我郑真长得有那么大众?   “她和姑娘你,长得很像。”张良顿了顿,轻声说道,“……我以为她又回来了。”   “哦,可惜了,她没回来。”   张良要是在思念姑娘,那我就能吃下城墙。   “走吧,小且且。”我拉着龙且的手,从张良旁边走过。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听到张良低声说:“她一定会回来的。”   如此肯定。   这一幕,似曾相识。   “我一定要追到张小美人。”梦里的小公子,这么对我说过。   她握着拳头,信誓旦旦。   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有些惆怅了。   是不是所有信誓旦旦的承诺,在时间面前都承受不住考验?   张良说:“我以为她又回来了。”   他说,又。   看来他把她弄丢过。   ……笨。   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谁,也没有人会一次又一次地死皮赖脸,追着别人的步伐,不知疲倦地向前。   总会累啊。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就像白天的日光,再怎么光鲜亮堂,也无法剪下一段,留到晚上。   ×××   有间客栈。   “公子,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吟雪见我用手遮着脸回来,赶忙赶走了向我跑来的小厮。   这个时间段客栈里人并不多,但是我和龙且的服饰颜色都太过张扬,方才在大街上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于是我赶紧拉着龙且的手,一溜烟上了楼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公子——”锦瑟正在做女红,一见我回来了,刚想说话,目光却被我身侧的龙且给吸引了。   “兄台,你好。”龙且礼貌地轻轻一笑,锦瑟的脸顿时飞上了两朵红云。   “公子……好。”锦瑟羞涩地垂下了头,两只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搁了,只是不停地搓着衣角。   唉,女大不中留咯。我戏谑地说道:“是不是这位公子长得太好看,所以我们家锦瑟都已经春心萌动了?”   “公子你乱讲!”锦瑟不满地嘟起了嘴,视线触及龙且又很快地转移了。   “阿真,不要戏弄人家了。”龙且笑着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说的是实话啊,谁让小且且生得这么美,哪家姑娘见了不会为你倾心呢?”   “那阿真姑娘呢?”   “……当然也是为小且且倾心地一塌糊涂了。”我手捂胸口,表情夸张,摆出一副“哦,我很为你痴迷”的模样。   龙且无奈地叹了口气,笑道:“真是拿你没办法……阿真,我要走了。”   “等一下!”   “阿真,还有事吗?”   “等一下就对了。”我拿起一个食盒,将桌上的糖糕放进去一半,然后递给龙且,“当作谢礼。”   “……谢谢阿真了,我下次再来看你。”   龙且小心翼翼地接过食盒,点头告辞。锦瑟痴痴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知道他已经消失不见,才迫不及待地问我:“公子,他是哪家公子啊?”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拿起桌上剩余的糖糕,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是个山里的苦命穷孩子吧。”   “可是他好像对公子你很好,他……莫不是喜欢公子吧?”   “有这个可能,毕竟你家公子我,可是人见人爱——唔,咳咳!”在瞥见窗外那一抹紫色的修长身影,我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坏了!   张良找上门来了!   真是阴魂不散。   “公子,你慢点吃,先喝口茶吧。”   “没空喝茶了!”我伸手胡乱擦了擦嘴,焦急地问道,“赶紧把师父给我留的备份高仿□□给我拿出来。”   “是,公子你稍等。”   这时,门外已经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子真,你在里面吗?”   “……啊,三师公啊,你有事吗?”我一边应付着张良,一边对锦瑟使眼色催她快找。   “你在马术课上失踪,大家都在后山找你。子明说你住宿在有间客栈,所以我就来碰碰运气,看看子真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给大家添麻烦了,不过子真没事,麻烦三师公替我向大家说一声抱歉——阿嚏!”   “子真,你受了风寒吗?”张良顿了顿,又问,“我可以进来吗?”   “你等一下!……三师公,子真在更衣,片刻就好!片刻!”我正想骂锦瑟办事没效率,小丫头已经哭丧着脸扑过来了。   “站好,站好,慌什么!”我将锦瑟扶正,严肃地批评道,“要懂得临危不乱,知道么?”   “在,那个在——”锦瑟双手握拳,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双眼含泪地说道,“公子的高仿□□,在隔壁吟雪那屋里。”   我怔了两秒,然后颤抖地伸出手,指着白花花的墙壁说:“以我们俩的力气,冲开这堵墙,有几成把握?”   “……一成不到。”   “那只好装病了,待会儿我钻进被子里,你放他进来,记得要临危不乱,别慌啊。”   “是的,公子。”   丫的,为什么这个死张良老是揪着我不放!   我愤愤地想着,赶忙钻进了被子里,然后团成一团,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   “张良先生好。”   “你好。”张良温润的声音此刻听来,简直就是魔音,“子真呢?”   “我家公子……他身体不适,在休息。”   “子真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身体不适了?看来是真的受了风寒了。”张良的声音越来越近,隔着一层厚厚的被子,我似乎都能感受到他探究的目光。   “子真,你怎么蒙头睡呢?这样如何呼吸呢?”我感受到床边轻微的震动……张良这只狐狸还坐下了!   “三师公费心了,这是子真的习惯,因为蒙着头睡比较温暖。”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张良轻笑道,“容易导致呼吸不畅……子真还是快出来吧。”   “不不……这是我个人的习惯,我很享受的!”   “子真这么不愿意见我,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让我看到?”张良话锋一转,又道,“方才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姑娘,莫说是身高形体,连声音,都和子真很像呢。”   “……三师公老糊涂了,子真是堂堂男子汉,怎么会和姑娘相似呢?”   “既然子真是堂堂男子汉,那为何不敢出来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想再继续装了。   去他的劳什子的坐忘心法!   这些天我过得容易吗?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赶去小圣贤庄,丝毫不敢怠慢,生怕耽误了伏念开饭被他穿小鞋。伏念的课也得听着,布置的功课也辛苦地完成了。我本来文化程度就不高,非得这样瞎折腾,还成天提心吊胆的,生怕露出蛛丝马脚。   ……可惜到最后,还是被这只张狐狸给识破了。   师父啊师父,不是我不争气,我已经尽力了,是狐狸实在是太狡猾了= =   “三师公。”   “嗯?”   “如果我现在退学——”我掀掉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圣贤庄会退给我几成学费?”   我扬起脸。   四目相对,他开口道:“……好久不见,阿真。”   时年幸月,再不见,桃红柳绿初晴时。   良真之间   “三师——张良,我现在就办退学手续,你把学费退给我吧。”我也不叫他三师公了,反正现在已经算翻脸了。   “阿真为何要退学?”   “明知故问。”我扁扁嘴继续反问道,“小圣贤庄有收女弟子吗?要是被老人头伏念知道我混进去的事,那还得了!”   “阿真很怕掌门师兄?”   “当然了,他可是有太阿的人。”太阿是剑谱上排行第三的名剑,据说伏念还有个自创的圣王剑法,虽然和那个劳什子的坐忘心法一样,都只是听说,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张良,我好像听说你也有个凌虚来着的,虽然它才排第十,但有名次总比没名次好……怎样,它杀过几个人啊?”   我很感兴趣地看着他,他却沉默地摇了摇头。   “不会吧……难道说你从来没用凌虚杀过人,只是当作摆设?”那不是和我从师父那里拿来的剑一样了吗?不过凌虚应该比我的那把不知名剑要厉害一些,“凌虚应该比较锋利……不知道被剑刺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唔,应该会很疼吧……张良,喂,你没中邪吧?”   不知为何,方才他还红润的脸上一瞬间血色尽数褪去,连着嘴唇也是惨白一片。   “你没事吧?还有人类的意识就吱一声。”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整个人僵硬万分。   直到我伸手狠狠地扯上他的脸颊时,他才终于开口:“阿真。”   “活过来了吗?”   “以后不会了。”他看着我,轻声说道,“再也不会那样了。”   啥玩意?   不会哪样啊?   他在坚定什么啊?   我每个字都听的懂,但整句话就没听懂,只能胡乱点了点头。   “阿真。”他的手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头顶,就在我怀疑他是不是想一掌劈下来的时候,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替我拢了拢在被窝里搞得一团凌乱的发丝,“我们,来日方长。”   嘶~张良是真的中邪了!   他望着我的眼神不太对劲,温柔的简直能滴出水来,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明明是有龙阳之好的,莫非因为本公子魅力太大,把他给掰正了?   可我不想和他凑一对啊。我忠厚老实的颜二师公,漂亮可爱的小且且,擅长厨艺的丁掌柜……哪个都比张良要令我心动啊。   这时吟雪端着药进来了。   “公子,该喝药了。”   我接过药碗,指了指身旁坐着的张良,对吟雪严肃地说道:“给张良先生也来一碗药,治失心疯的那种。”   “啊?”吟雪愣愣地看着我们。   锦瑟轻咳一声:“吟雪,公子和张良先生还有话说,我们先下去。”   ……张良是什么时候把锦瑟给收买的?   锦瑟和吟雪离开后,屋子里又安静了下去。   张良什么话也不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这种神态,和每天早上老人头伏念盯着食盒等开饭时的神似。   我被他看得有点毛骨悚然。   为了打破这个令我觉得惊悚的安静,我干笑两声开口道:“张良啊,你该不会爱上本公子了吧?而且还看得这么着迷?”   虽说本公子人见人爱,连自己偶尔都忍不住要崇拜自己一下,但是他作为一个龙阳之好者,也实在是太不敬业了。   “是。”他点了点头。   ……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深吸了一口气,痛心疾首地教育道:“我问你这种问题,你怎么能直接就回答了呢?矜持知道不?你应该说:‘讨厌~人家才没有呢~你好讨厌’。懂不?……你直接回答个‘是’,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   其实要是今日跟我说这话的不是张良是颜路,那我指不定立马就荣升为颜二师娘了,连张良都得尊称我一声“嫂啊”,更别提那些个胖子慕了……我非得弄死他们不可。   “咳咳……张良,你小子给我听着,虽然你喜欢我,但是我不喜欢你,所以你就别指望我会娶你了……好吧,你先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给你个机会好了。”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如果你非要嫁给我,你也得把综合分拼到第一名才行。你虽然是张三,但是你在我这儿,充其量排第四。第一是颜二师公,他的长相分为八分,人品分为九分,搞笑分为七分,综合分为八分;第二是小且且,他的长相分为十分,人品分为八分,家境分为三分,综合分为七分;第三是丁掌柜,他的长相分为四分,手艺分为九分,人品分为五分,综合分为六分。”我这么打分当然是有根据的,颜路什么都好,但是他太君子,他根本不可能给我讲荤段子,更不会陪我在草地上撒泼打滚了,所以他的搞笑分不高;龙且长相可口,人也体贴,但是他住山洞,住山洞啊喂,要是他不肯入赘,我岂不是还要跟他一起住山洞?说不定还要捕鱼捉虾种田什么的= =丁掌柜的手艺虽然很好,但是他做的菜分量太少,我总是怀疑他做菜是边做边吃的,这个人品分当然不会高了。   “至于你,长相分八分,人品分一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张良终于有点反应了,问道:“人品分才一分?”   “本来还想给零分的。”   “……”   “反正你只排第四,要上位还早得很。”我根本不相信张狐狸的话,继续哼道,“你先把学费全退给我,我就再给你人品分加半分。”   “阿真不必离开小圣贤庄,我会替阿真隐瞒的。”   这么好说话?居然不腹黑了。有猫腻……估计他是把我的学费用得差不多了。   “……既然如此,那本公子就勉为其难地继续在小圣贤庄待下去。”我也懒得揭发他了,于是严肃地警告他,“你最好以后少拆我的台,还有,不要欺骗别人的感情。”我指的是公孙玲珑,前几天看到她,她还兴致勃勃地跟我扯张良,我拼命想介绍丁掌柜都插不进话。   “我不会。”   “不会最好,要是你敢拆我的台,敢欺骗别人的感情,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虽然我在小圣贤庄的影响力并不如他,但是我可以到处说他坏话,从桑海一路说到咸阳。   “好了,本公子要休息了,你可以退下了。”我伸了个懒腰,躺了下去。   坐在一边的张良却丝毫未动。   “你怎么还不走?”   “我想好好看看你。”他的声音很轻,轻到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好久不见阿真了。”   被张良那样像伏念看食盒一样的看着,我根本无法入睡。要是我睡觉时有打呼磨牙流口水的习惯,说不定又会落个把柄在他的手上了!   “我睡不着。”我掀开被子,一骨碌爬了起来,“我要出去逛街了,你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跟着我逛。”   最好是选择离开,要是跟着我逛,看我不整死你。   “那我陪着阿真罢。”   是你自己选的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   我叫来吟雪替我戴上一张新的高仿人/皮面具,又换了身衣裳,然后才施施然走出了房间。张良负手而立,极有耐心地在等待,见着我出来了,犹豫了一瞬,重新挂上优雅的笑容:“子真,我们走吧。”   狐狸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学个小白兔可怜兮兮的样子,一会儿又变成摇着大尾巴的狐狸了……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   桑海街头。   “三师公,那个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朝张良努了努嘴,他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三师公,那个没尝过呢。”我吧唧吧唧地砸了砸嘴,张良无奈地又掏出了钱袋。   我和张良逛街,总结下来就是这样的过程——“三师公,那个!那个!那个!”,“好好,买!买!买!”。   我故意没带一文钱,把平时吃过或者没吃过的东西都点了个遍,我是铁了心要把张良的钱全部用光,然后我再要东西的话,他要么赊账,要么丢脸。齐鲁三杰之一的儒家老三,要是还当街赊账,也是挺丢脸的一件事。   “三师公,你瞧这个拨浪鼓,多适合二师公啊。”我拿起一个拨浪鼓,摇得兴高采烈,“二师公平日里太安静了,要是配上这个有趣的东西,坐在阳光下一面看书一面摇着鼓,可谓相映成趣呐。”   张良的眉毛跳了一下,随后又颇为赞同地应道:“如此甚好。”   ……他似乎很高兴?   似梦非梦   “我说。”我看着床边坐着的,身穿锦衣华服的俊逸男子,幽幽开口道,“这样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哦?”   “我会一直等下去。”   一直等……   会是多久?   “少爷,水姑娘在等你了!”正在我发愣之际,一个小厮跑进了房间,“吉时到了,少爷莫耽误了时间!”   水姑娘?   吉时到了?   “阿真,我先失陪了。”   “……你去哪里?”   “今天是我成亲的日子。”   他还是笑得温润儒雅,我却觉得周身顿时有种置于冰窖的凉意。   成亲呐……   是个好日子呢。   我侧过头看着窗外的日光,还有小院里的一棵桃花树。   桃花开满枝头,粉粉嫩嫩,煞是好看。   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成亲了……新嫁娘不是我。   “公子,阿真公子,快醒醒!”耳边突然传来锦瑟的声音,我猛然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梦。   “现在已经是辰时了。”吟雪端着洗漱的铜盆过来,“公子你今天可能要迟到了。”   “能吃个早饭再走吗?”   “怕是不成了。”锦瑟给我拿来去学堂的衣服,笑道,“反正儒家早上都管饭的,公子到那里再吃吧。”   “……那我不是要少吃一顿吗?”我略一思考,还是舍不得早上的第一顿早饭,“罢了,迟到最多罚个站,反正一定会有子明陪着的。”   于是乎我还是清粥小菜糖糕摆满了半张桌子,哼唧哼唧地吃完才上路,到了小圣贤庄的书院已经差不多迟到了半个时辰了。   “今天连子明都没有迟到,你竟然迟到了!”老人头伏念果然很生气,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子明今天竟然很争气,他居然没迟到,坏了坏了,伏念今天非整死我不可,“子真,念你是初犯——”   ……这话听着是要放过我吗?   伏念严肃地看着我,继续说道:“今天你就不用罚站了,坐着继续听课。”   ——这么好!   伏大伏大,我平时老是说你坏话期盼着看你出洋相,真的是太不应该了,我以后一定改!没想到你人这么好,今天竟然这么简单就放过我了!   “——课后把《国风》抄三遍,下午交出。”   晴天霹雳!   丫的老伏念,你还不如让我罚站呢!   三遍《国风》,那得写多少个字?   老人头伏念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瞬间又下降了几个档次,现在估计和张三差不多了……果然齐鲁三杰只有颜路路才是我的良人。   中午吃完饭,我一直留在学堂里抄《国风》,期间连一个人都没来过。   死张三,不是说要追我的吗?最起码在我困顿的时候来送些糕点和茶水啊!竟然一点表示都没有!   我决定首先把此人从候选名单中剔除!   垫底也轮不到他了!   我拿着罚抄好的《国风》想去找伏念,但是一考虑到我这抄写的速度实在太快,字迹也十分潦草,简直像是一堆鬼画符……算了,还是晚饭后去交吧,那个时候老人头吃饱喝足,应该脾气也没这么大了。   于是我转身向半竹园走去,盘算着趁下午时间多,再去偷几根竹笋回去炖鸡汤,要是被红色老头发现了,就继续采用上次的方法,栽赃张三又嘴馋了……我果然聪明!——等等!坐那儿的不是张三吗?   ……他该不会真的也来偷竹笋吧?   我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靠近,却听见他说:“子真不用藏了,我已经看到你了。”   声音里满是轻松愉悦,还有着一丝戏谑。   我摸了摸鼻子,直起腰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宣布:“张三,你被我剔除了。”   “噢?子真是把我从什么里面剔除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一个下午都在辛苦地罚抄《国风》,你却连一块糕点都没有给我送来!所以我决定把你从夫君候选人的名单中剔除!”我气鼓鼓地说道。   张良忍住笑意,问道:“子真为什么会被罚抄《国风》呢?”   “早上睡过了呗。”我扁扁嘴嘀咕道,“都是因为做了个很长很长却又很奇怪的梦……对哦,张三,我梦到你成亲了,我还以为是和我,却没想到你娶的是别人,哈哈……”我大笑着,却瞥见方才他眼中的笑意一瞬间全无,整张脸僵硬万分。   ……又中邪了?   “喂,张良,你能不能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我采用上次用过的最直接有效的方式,狠狠地掐上了他的脸颊。   这次的手劲使得大,跟掰竹笋似的。   他果然回神了,反手握住我的手,定定地说:“阿真,那只是梦。”   眼神如狼似虎,字字铿锵有力。   “干嘛干嘛?你是要表示你非我不娶吗?我还不要你娶呢!你都被剔除了,连第四都不是了。”   我抽回手,想要捡起被他瘆到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阿真会改变心意的。”他恢复了一贯优雅的笑容,自信地说道。   “随便你怎么说。”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躺在了草地上,眯着眼睛看着日光。   我的视线一点点模糊,朦胧间,我仿佛又看到了早上的那个梦。   或许,看到的比早晨的还要更长些。   天空很大,日光很亮,我的眼眸已经被金红色的光芒渐渐吞噬,有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过耳后,然后落在了头发里,直至蒸发殆尽。   有一方柔软的锦帕捂上了我的眼,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动作,直到我渐渐睡去。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有间客栈了。   锦瑟见我醒来,笑着问道:“公子睡得可好?”   “尚可。谁把我送回来的?”   “是张良先生把公子背回来的。我看公子分明是睡得很香,张良先生肩颈处的衣裳都湿了一小块,想必是公子的流的口水浸湿的。”   ……我还真的流口水了?   糟糕!   我立刻严肃地问道:“那我没有磨牙打呼什么的吧?”   锦瑟笑道:“没有。公子放心,我去给公子拿晚饭过来。”   “嗯,你最好了。”我一听晚饭,就有些迫不及待了。张良居然没把我叫醒,害我少吃了一顿小圣贤庄的晚饭,实在是太坏了,我的那份他肯定拿去当夜宵了。   “公子,张良先生走的时候吩咐我转告你,你的《国风》作业他替你转交给伏念先生了,叫你不用担心。”   “哦,还算他考虑周到。”我就不跟他计较那一顿晚饭了。   锦瑟去给我拿晚饭的时候,吟雪凑过来说道:“公子,今天白日里,那个红头发的漂亮公子来过了。”   “小且且?”   “他给公子带来了这个。”吟雪边说边递过来一把木梳,“他说是他自己亲手做的,不知道公子会不会喜欢。”   我接过木梳,仔细地瞧了起来。木梳的做工很好,上面细细地雕刻了一朵小小的桃花,桃花边上还刻有几个小字。   ——这几个字我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我不死心地又看了一遍,还是一个都不认识!   ……没文化是可怕。= =   想不到我跟着公孙玲珑后面识了那么多字,又跟着伏念念了那么多天的书,这几个字我竟然还是一个都不认识!= =   “我猜那个漂亮公子一定是看上公子你了。”吟雪兴奋地说道,随即又皱起了眉头,貌似很苦恼,“可是张良先生也很喜欢公子呢。”   我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批评道:“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胡说!”吟雪不满地嘟嘴抱怨道,“漂亮公子等了你一天才走哩。张良先生也是,把公子你轻拿轻放的,生怕吵醒了公子。”   笨蛋,他那是心虚。他可是贪污了我的一顿晚饭,把我吵醒了会有好下场吗?   夜晚。   我点了蜡烛,认真地翻看着《三仓》和《爰历》,忙了个把时辰,也没能找到木梳上的几个字。这龙且看起来应该也没多少文化,他从哪儿找的这几个字?   不会是我上次问他会不会吹箫,他说自己对舞文弄墨一窍不通的事伤了他的自尊,所以他就找了这几个稀奇古怪的字来给我看?   罢了罢了,还是睡觉吧,要是明天早上再迟到,伏念怕是要让我罚抄三十遍《国风》了。   扑朔迷离   我已经有几天不敢面对颜路了。   我实在是无颜以对。   但是,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   伏念课下,我刚一出去,就看到了等候在那里的颜路。   “子真,今日我留了丁掌柜送来的茶点,你一定会喜欢的。”   多好的话啊,多好的人啊,多好的心肠啊。   “二师公……”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你真好。”   我的心里更愧疚了。   之前虽然是死张三设计调包了鸡汤,但是那辣椒籽浓汁是我吩咐锦瑟放的,所以害了颜路的罪魁祸首,还是我。   “子真,那天的鸡汤味道不错,就是稍微辣了一点。”   “……”稍微?   “子真不要内疚了,二师公是真的很喜欢。”   “……二师公!”多好的人啊,为了不让我内疚,还说稍微,那可是浓缩的啊。   我怀着既内疚又感动的复杂心情,在颜路的住处吃了一顿早间茶点。   说是让我陪着一起吃,但其实点心都进了我的肚子,颜路就喝了半碗茶。   “二师公,你对我真好。”   颜路微微一笑,道:“子真,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呃……这句话,龙且和张良似乎都说过,怎么连颜路也会这么说?   “不过那位故人现在并不在桑海,若是你们日后相见,定会很投缘。”   “二师公的那位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子真见了便会知晓。”颜路总是喜欢让我自己去发现,一点也不愿意多透露,不过我并没有多期盼,直到很久以后,我真的见到了他所说的那位故人,我才开始怀疑他有些未卜先知的能力了。   “二师公,这个上面的字,你能给我读一下吗?”我掏出龙且送给我的木梳,递给了颜路。   “子真,这把木梳是谁哪来的?”   “是一个漂亮姑娘给我的,可能是对我芳心暗许吧。”我自恋地甩了甩额前的头发,得意洋洋地说道。   “可是这上面刻着的是男子写给女子的表白诗,子真莫不是搞错了?”   “嘎?”   龙且写了什么东西?   “这个子真也学过,《周南.关雎》里的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送给子真这把梳子的姑娘还将‘君子’改成了‘将士’,不得不说是很有创意啊。”   “……可是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认识啊?”   “上面所刻是楚国的文字,《周南》也是记载楚风的歌谣……那位姑娘是个楚国人?”   “不是不是,可能是她随便在哪个小摊贩手里买的吧,真有创意啊哈哈。”我干笑着将梳子收回,放进了怀里,又坐了一会儿之后愈发觉得尴尬起来,赶忙借口离开了颜路的屋子。   总觉得差一点就露馅了……原来龙且是个楚国人。   还将士好逑?莫非他是因为楚国战败才隐居在山林里的?   我漫无目的地边思考边在小圣贤庄里乱逛,远远地就发现张三狐狸神色匆匆地在赶路。   很难得的,他竟然是一脸的谨慎,而且并未注意到我。   我正好闲着无聊,好奇心作祟之下,干脆偷偷跟踪起了他,为了防止被他发现,我只能隔着一段距离,但也不能太远,否则会把他跟丢。   ……会把他跟丢?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竟然有种惆怅的滋味蔓延开来。   够不上心痛,却着实令人难受。   好像,好像我曾经也为了一个少年,辛苦地跋山涉水,却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好像我曾翻山越岭地跟了一路,但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把他跟丢?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张良已经停下了。   我站在距他不远处的身后,而他的不远处的前方,站着一个魁梧壮实的男子。   那男子五官硬朗,身材高大,浑身散发着一股霸气威猛的气场,还有一头迎风飘散的白色长发。   ……我想起了晚歌。   这些天师父在桑海,在将军府,我知道,却从来没有去过。   我总是不想见到晚歌。   晚歌也有一头白色的长发,却是那么的清瘦纤弱,与面前的男子一比,简直毫无气场。   晚歌,真的会醒来吗?   这是我想总想忽略的问题,也是我不愿见他的原因。   那男子嘴边挂上一丝冷笑,提起手上的剑就向张良砍去,我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张良也拔剑上前迎战。   刀光剑影之间,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张良手中的剑,凌虚。   凌虚,剑谱排名第十,是把垫底的剑(排第十名之后的剑不在我的欣赏范围之内= =),我的目光却一刻不离它。   它真的很漂亮,剑柄上还镶有几颗红色的宝石,看样子卖了应该很值钱。   张良很小气,从来没给我看过凌虚,甚至我一提到凌虚,他就会立刻转移话题,生怕我会偷似的。虽然还不能确定师父的家产能分给我几成,但我还不至于没出息到去偷他的凌虚,偷太阿岂不是赚的更多?   凌虚……看起来很锋利呐。   不晓得被剑刺中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应该会很疼……吧?   ……我问什么老是在想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坏了!张良危险了!   虽然此刻两人的剑都差不多架在对方的脖子上了,但是那个白发男子的剑尖显然更靠近张良!   虽然张良并不讨喜,但我怎么着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于是我赶紧蹦了出来,边蹦边喊道:“不公平!你耍诈,你的剑比张三的凌虚长得长,赢了也不光彩!”   白发男子和张良看到我出来后,脸上皆闪过一丝诧异之色。白发男子随即冷笑道:“如果这也能算一个借口,子房想必都不会接受。”   嘎?   他叫张良“子房”?   ……是熟人?   张良收回剑,表情严肃地向我走来。   早知道就不替他出头了,下次我还是见死不救好了。   “原来你还活着,真是命大呐。”   我的身后,有女人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妖艳性感的女子,穿着高腰开叉的鲜红衣裙,一脸的漫不经心。   我刚想先张嘴打个招呼,忽然耳边刮过一阵急风。   身旁忽然就多了一个人。   他有着蓝紫的长发,灵动飘逸,俊美的眉头微皱着,冰蓝色的眼眸里满是沉静。   他的肩上,飘着几根长长的白羽。   比我脑海里的小少年肩上的白羽要长很多,很多很多。   他二话不说,伸手撕碎了我脸上的高仿人/皮面具,我气得要破口大骂。这可是我这个月损坏的第二张高仿□□了,连着备份师父就给了我四张啊!   我还没开始骂,就愣住了。   ——这位少年,竟然抱住了我。   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风把他的发丝吹起,粘到了我的脸上,有些痒,我想伸手去拨一拨,却丝毫动弹不得。   “哟,一向冷漠的白凤,竟然也懂得投怀送抱。”红衣女子换了个站姿,讽刺地笑道。   名为白凤的少年这才缓缓地放开了我,目光在触及我脖子上挂着的玉坠时,微微蹙起,然后伸手扯了下来。   他扬了扬手,我的玉坠就在他的掌中化成了碎片。我咽了咽口水,没敢骂……是个有内力的高人,我还是老实点吧= =   “因为这块玉坠,你的蝶翅鸟怎么也找不到她?”红衣女子又问道。   “……那个郑音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白凤恨恨地骂道。   我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姬真,好久不见呐。”红衣女子对我扬起一个魅惑的笑容,白凤立刻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不要对她使用火魅术。”   “这时候,轮不到你紧张吧?……人家的正主在这里呢。”   我愣愣地移开白凤的手,指着自己,轻声问道:“我?姬真?”   门当户对   “传闻郑国的嫡系亲族中有一种秘术,以生供死,以命易命。”白凤沉默了许久,淡淡道,“……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如果他是指晚歌的话,那他还没死。”我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只是他陷入了沉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意识能够苏醒。”   “对于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完全不记得了。”我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偶尔会有点残留的印象,就像你肩上的白羽,我好像曾经看过,但是没有这么长。”   “那他呢?”白凤指了指我身侧的张良。   “他,好像没什么印象。”   “哦?这倒是很奇怪呢。”赤练妩媚地一笑,右手刚想搭上我的肩膀,白凤随即一巴掌扇掉了她的手。   赤练没有改变笑容,我倒是有点生气了:“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啊?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也舍得欺负?”   “怜香惜玉?”白凤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全身上下都是剧毒,我还要怜香惜玉?”   “那她也不是一出生就是浑身都是剧毒啊,肯定是因为谁才变成这样的啊。”我无心的一句话,却令赤练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凤一字一句道:“姬真,你忘了也好,最好永远都别想起来。从今以后,你不用再见他了。”   他指的是张良。   张良一言不发,眼眸中满是沉静。   白凤雄赳赳气昂昂得像只打了胜仗的芦花鸡。   我最看不惯别人嚣张了!   虽然张良不讨喜,但明显这只芦花鸡更加不讨喜,还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   我扯着张良的胳膊对白凤挑衅道:“我们天天都要见面,你管的着吗?”   “姬真,你过来。”   “就不!”   “你到现在还要站在他那边吗?”白凤冰蓝色的眼眸里满是寒光,“……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夫君候选人之一啊。”   虽然是个垫底的,但好歹也算是前四强呐。   “夫君?”白凤冷笑道,“谁都可以成为你的夫君,唯独他不可以。”   “谁都可以?”我指了指不远处屹立着的白发魔男,颇为嫌弃地说道,“那样的也可以?我才不要哩。”   赤练一听立刻瞪眼:“你想得美!”   “要是候选人是那样的,我还是选张三好了。”我伸手扯了扯张良的脸颊,笑嘻嘻道,“这小脸摸起来滑溜溜的,保养的不错。”   一个月前我绝对不敢这么做,但现在我就敢对张良蹬鼻子上脸了。   “你要是想起以前的事,我希望你还能笑得如此开心。”白凤冷冷地说完,便摇着小屁股飞走了。   看到他那傲娇的德性,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如你所愿!”   “阿真。”张良轻声叫我。   “嗯?”   “我们走吧。”   “好啊!我们去逛街,怎么样?”   “阿真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这么好?给你人品分加半分,现在一分半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得意洋洋地说道。   “谢啦。”   张良调皮地轻笑,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眼中,真的盛开了倾世的桃花。   这个画面伴随着微腥的海风和和煦的阳光,烧灼成不可磨灭的印象,于我的记忆之中,再也不可能被忘记。   这是我来桑海后,和张良相处得最和谐的一天。   这次我倒是没有坑张良,反倒很是大方地掏出钱袋,在他眼前晃了晃:“本公子今儿高兴,请你吃糖糕。”   糖糕是我最喜欢的食物之一,我喜欢它甜甜软软的口感,当然只吃糖糕的话,会十分甜腻,这时候就要配上一碗咸咸的豆花汤。   咬一口糖糕,喝一口豆花,搭配着吃。   这样的吃法是师父教给我的,但他只是教我,他从来不吃甜食。   师父的人生比我痛苦,因为我都忘了。   不管过去背负了什么,我都忘了。   我咽下最后一口豆花,接过张良递来的锦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鼻子,然后扔给了他。   他的眉毛跳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笑,将被我用过的锦帕收好又放进了怀里。   我这才注意到,所有的糖糕和豆花,都进了我的肚子。   他和师父一样,一口都没有吃。   “张三。”我歪过头看着他。   “叫三师公。”   “我现在没有戴面具,可不是儒家弟子。”我撇了撇嘴,“喂……你有没有听说过‘坐忘心法’?”   他点了点头,道:“听说过。”   “那你快点传授给我。”   “这你得去找你的二师公。”张良替我倒了一碗茶,我伸手想去拿,他却不给我,“现在很烫,等一会儿给你喝。”   “哟,这么体贴啊。”   我揶揄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故意叹息道:“一直如此,阿真没发现呢。”   “少来。”我垂下头去,由于头压得低,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你能给我讲讲我们以前的事吗?要实话实说。”   他沉默了良久,而后轻声问道:“阿真想听哪一段?”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哪里?”   “韩王安的寿辰上。”   “韩国?我是韩国人?”师父说我是土生土长的秦国人。   “是。”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韩王的寿辰上?”莫非我是个公主?好爽的感觉^.^……爽个毛线,国家都没了= =   “你是将军之女。”   “那你呢?”   “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韩国的相国。”   “那我们岂不是门当户对?”将军之女,相国之子,怎么听都很登对。我来了精神,继续问道:“你有没有对我一见钟情啊?”   他似乎是想摇头,但见我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又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满意地甩了甩头发,自恋到不行:“本公子果然人见人爱。”   “那相国之子有没有来我家提亲啊?娶你心心念念的将军之女。”既然门当户对,又对我一见钟情,总该来我家表示表示吧。   “嗯。”他的脸上仍然挂着笑意,却愈发显得有些落寞。   “那我们为什么没有成亲?……是我看不上你吗?我想大概也是这种结果。”我又颇感兴趣地问道,“听说你有过一次失败的成亲经历,讲来听听呗。”   “……都是往事了。”   他似乎不愿提及,我有些不甘心地嘀咕道:“不就是旧情人闹上门来么,讲讲她怎么砸场子的也好啊。”   “……阿真。”   “干嘛?”   “我们不要再提及此事,好吗?”他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很累,兴许是刚才试剑的时候太拼了,然后又陪我走了很长时间的路。   我盯着他的脸,仔细地瞧着。他虽不是龙且那样的倾城绝色,倒也是生得俊秀儒雅。精致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肤色白皙到有些失了血色——他这些天似乎脸色越来越差了,刚回来小圣贤庄的时候,明明是白里透红,气血十足的样子。   在我的指尖要戳到他的眉心时,他忽然伸手截住了我的手指,轻声道:“阿真,茶要凉了。”   我收回手,他将茶碗轻轻推来,我端起来饮了一小口,不冷不烫,温度适宜。   “张三。”   “阿真还想问什么?”   “我以前喜欢你吗?”   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阿真说过非我不嫁,自然喜欢。”   ……喂喂,这不是前后矛盾了吗?   他去我家提亲,我又说非他不嫁,那为什么我们没有在一起?   综上所述,张三是在胡说八道。   “不跟你扯这个了,你知道我在韩国的家人,现在在哪里?”将军之女,家里人应该也有很多吧,老爹肯定是娶了好几房,也不知道我是嫡出还是庶出,还有娘亲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们……已经离世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我还是有些失望。   那么大的一户人家,竟然一个也不剩了。   好歹也是个将军呐。   要不要这么凄凉?   “那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我娘亲?我有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   “阿真的爹是韩国最强的将军,他一生戎马,最后——战死沙场。阿真的娘亲是韩国最有名的琴姬,与姬将军伉俪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有阿真一女,所以阿真没有兄弟姐妹。将军殉国后,夫人也随他而去。”   多年以后,我和张良在谈及往事,回忆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总是笑着笑着,鼻子就开始发酸,酸的难受。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才能对我说出这些谎话,而只为维护我小小的自尊。   我也不知道我在央着他讲他不愿提及的回忆时,他是怎样的心如刀割。   “最后一个问题。”   “阿真请问。”   “你真的——”我凑近了他,在他耳边迟疑着开口,“真的没有龙阳之好吗?”   礼尚往来   “有啊。”张良面带笑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补充道,“如果阿真是男子的话。”   “……那这么说的话,我跟你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咯。”   “这是自然。”   “那就别小气,把你的剑给我玩一下吧。”我眼神灼灼地看向了他身侧的凌虚,“你不要只是说得好听,一点行动表示都没有。”   他果然只是说得好听,笑意冷却在脸上,沉默了半晌也没有动一下。   “你不交出来,我就把人品分一分半全部扣光。”   然后张三你丫的就彻底出局了!   张良这才侧过身子,动作缓慢地将凌虚递了过来。   “阿真……剑是凶器。”   “这还用得着你教?”我拔出凌虚剑,仔细地研究了起来。   凌虚虽是十大名剑中倒数第一,但是色泽外观都很不错。剑身修颀秀丽,通体晶银夺目,青翠革质剑鞘浑然天成,还嵌有十八颗红色的宝石。   “张三,这宝石是自带的,还是你自己找人镶上去的啊?”   “凌虚是后周之古物,这十八颗北海的‘碧血丹心’是原本就有的。”   “能让我抠一颗下来吗?”看到张良一脸难以名状的表情,我顿时心情大好,“跟你开玩笑的,我也抠不动啊……不过我很羡慕你,虽然是垫底,但它也是剑谱排名中的名剑了。”   我也好想要一把好剑,天问或者渊虹都行,再不济太阿我也能将就一下。(伏念:谁要你将就!)   喝完最后一口茶,我付了钱,拖着张良又去逛街。   在路过胭脂首饰摊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又侧过头看了看张良。   张良心领神会道:“阿真喜欢?”   卖胭脂首饰的是个年轻的小贩,一见我们立刻开启嘴唇涂蜜模式:“这位先生,你夫人真好看,跟这个鸳鸯镯很般配呢,还有这个珍珠耳环,也是很适合夫人……”   “停!”我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左手拎起鸳鸯镯,又手拎起珍珠耳环,“这东西跟我很般配?你在用生命逗我吗?”   这么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明显是公孙玲珑热爱的款啊。   “你这里有没有胭脂,淡红的那种。”我放下鸳鸯镯和珍珠耳环,凑近了看着他摆了一排的胭脂。   “有有有,我这里什么样的胭脂都有!什么香味的都有!”   “可有腊梅香的?”我又看了张良一眼,回头对小贩补充道,“颜色一定要浅淡。”   “那这一款,夫人你一定会喜欢的。”小贩赶忙递过来一个粉色的小木盒。   我接过小木盒,打开盖子,胭脂的颜色果然是浅浅淡淡的粉,凑近鼻尖,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腊梅香。   “夫人,你感觉如何?”   “甚好。”我伸出手指,轻轻蘸了一下。   “先生,夫人她说‘甚好’。”小贩一听到我满意的回答,立马笑眯眯地看向了张良。   张良掏出了钱袋,刚想打开,突然怔住了。   我满意地看着他有些错愕的表情。   “阿真。”   “别动——”我的指尖在他的脸颊处细细涂抹,直至将他两处苍白的脸颊都氤氲开淡淡的粉,才收回了手,“好了。”   “这盒胭脂多少钱?我买了。”我拿出钱袋,小贩的嘴巴已经张得能塞下一整块糖糕了,直到我买完胭脂离开后,他都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   “送给你了,不用谢我。”我将胭脂盒扔给张良,潇洒地摆摆手,“记得每天都要涂啊。”   张良已经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微微笑道:“好啊。”   我刚想问他今天怎么这么听话,他又说道:“那就有劳阿真了。”   等等,这意思是要我每天帮他梳妆打扮?   我还是吟雪和锦瑟帮忙的呢!!   果然是只狡猾的狐狸,得了便宜还卖乖= =   “阿真送我这礼物,我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呢。”   “咳,这是自然。”   我心里暗暗盘算着是不是该宰他一笔,他已经径自走到了一个小摊前。   “先生,你要买什么?”这次的小贩是个年轻的姑娘,一笑起来就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看着也觉得很舒心。   “阿真,这个好看吗?”张良拿起一颗红豆,侧过脸问我。   我沉下了脸。   一颗红豆就想打发我?   一巴掌拍死你!   “夫人不喜欢吗?”年轻的姑娘有些难过地望着我。   “不不,我很喜欢。”我有些违心地说道,这姑娘虽然生得美,但是显然没有经济头脑,你就卖红豆一个品种?像我这种喜欢绿豆粥的人,更想要绿豆啊。不过算了,偶尔喝一次红豆汤也不错,“那就给我来半钧吧。”到时候吩咐吟雪多做一点,这样还可以送一些给颜路和子明。   ……半钧,也不算是笔很大的生意吧。   这个姑娘的眼神怎么会如此——呃,张三你干嘛也摆出这么高深莫测的表情。   “那就十斤好了。”我决定降低标准,省得这个姑娘把我当大财主。   她还想说些什么,张良先一步开口道:“那就拿十斤吧,姑娘有劳了。”   “……好,先生请稍等片刻。”   我还是不太高兴,总觉得张良在坑我。   我又不是很喜欢红豆汤。   买好了十斤红豆,我已经没有逛街的兴致了。   “张三,送我回有间客栈吧。”我看着他拎着十斤红豆,好心提醒道,“用扛的比较省力气。”   “无妨。”他依然坚持用手拎,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不就是怕他儒家三当家抡膀子扛东西的姿态被别人看到影响他的形象吗?   等回到有间客栈时,我一溜烟上了楼,钻进了房间。张良随后不疾不徐地敲门进来,将十斤红豆交给了我。   “阿真,你早些休息吧。”   “晓得了,你可以走了,不送了啊。”我心想还早些休息呢,我晚饭还没吃,还有夜宵。   今天的夜宵就是红豆汤了。   ……不是很期待呐= =   没到天黑,红豆汤就已经煮好了。   可能是我很久没有吃过红豆汤了,竟觉得异常好吃,哼唧哼唧地喝了两碗,然后将没喝完的吩咐吟雪用食盒装了三份。一份给颜路,一份给子明子羽,一份留到夜里吃。   我正在思考是跟在丁掌柜后面去小圣贤庄呢,还是派锦瑟送过去,已经有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我说,擅自闯入女孩子的闺房,是不太礼貌的事吧。”   而且,还在偷我的夜宵吃!!   要不是知道他有内力有轻功,我早就把他咔擦了。   但是一想到他能把我的玉坠捏碎,我就只敢怒不敢骂。   “闺房?”他冷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食盒,冷冷地看着我,“张良就能随意进出你的闺房?”   他的话里醋意十足。   我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也在暗恋我吧?”   他的眉头一下子皱起:“你想得美!”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不要被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芦花鸡给暗恋呢。   “你什么意思?”白凤骂我之前还不忘拿出一张帕子擦了擦嘴,假讲究!   “咳,不知白大侠造访小女子的闺房,所为何事?”   “没有事就不能来吗?”这只白凤还真是给点颜色就蹬鼻子上脸。   “能来能来,随时欢迎白大侠。”张三不在,我又不敢对白凤嚣张了。   “你这个是要送给张良的?”白凤指了指桌子上的另外两个食盒。   我摇了摇头,又道:“你还想吃?”   “要是你是送给张良的,我就把它们全吃了。”   “……是送给二师公的。”子明子羽的那份已经被白凤吃掉了,我的夜宵可不能让= =   “送给二师公?你的二师公?”他迟疑了一下,好心地开口道,“……年纪大还是少吃点甜食。”   “二师公年纪不大,刚过而立之年没多久。”   “……”   “那么白大侠,你要是没事,我就去小圣贤庄送东西了啊。”我拿出面具,小心地戴上。   “我送你去。”   “嘎?”   “你的速度,太慢了。”白凤拎起食盒,随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我抱了起来,“不然你的二师公只能喝冷汤了。”   公……公……公主抱耶!   我居然也被人公主抱了!   ……师父只会用扛的,张三上次送我回来据说是用背的,难得有人公主抱……虽然是只骄傲的芦花鸡,但我也是蛮感动的。   有间客栈,距离小圣贤庄也有好几十里的路程呢,难道芦花鸡要这么一直把我公主抱过去?   我有点飘飘然了。   “你不要笑得像个白痴。”芦花鸡抱着我飞了一会儿,然后就将我放了下来,“到了。”   这才多远?糊弄人呢!= =   “嘎嘎嘎嘎嘎!”不对,不该是这种叫声。   “嘶嘶嘶嘶嘶!”好像也不是这种叫声。   “啾啾啾啾啾!”也不太像,该如何描述呢?   对了,就是“嘎嘶啾嘎嘶啾”这样的声音。   琴瑟忆之   好大一只鸟!   我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大一只鸟,而大白鸟一见到白凤就立刻俯首称臣,一副乖的要死的样子。   没出息!   这么大一只鸟还怕一只芦花鸡= =   “这是白凤凰。”白凤解释道。   “哦。”我点了点头,又问,“那它的名字是什么?”   白凤凰是品种,那总该有个名字吧,就像我马术课骑的那匹马,就叫宝马,子羽的那匹叫大奔,子明的叫老慢。   “白凤凰。”白凤又重复了一遍。   “……你就不能给它取个像样的名字吗?”   “白凤凰这个名字怎么了?”白凤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似乎我是又触碰了他的逆鳞。   我猛然想起他的名字也叫白凤,我这样说好像也讽刺了他的名字不够有文化。   “……好名字。”白凤就该改名字叫芦花鸡!   “上去。”芦花鸡命令道。   “……哦。”我慢吞吞地爬上了白凤凰,为了防止掉下来,我揪住了白凤凰的鸟毛。明明我下手也不重,这白凤凰却故意装死地嚎叫了起来:“嘎嘶啾!嘎嘶啾!”   “我不是故意的,我怕摔……”看到芦花鸡冷冷飚过来的眼神,我赶紧放开了白凤凰的鸟毛。   芦花鸡的脸色这才好了一点:“……抱着白凤凰的脖子。”   “……哦。”多难看啊,那个姿势= =   芦花鸡倒是挺潇洒的,双手环胸,酷酷地往鸟背上一站,我就是一个猥琐地趴在鸟背上抱着鸟脖子的怪异姿势。   太坏了,拿我当衬托!   不过白凤凰飞向天空的那个瞬间,我竟然没有一点害怕,我慢慢地放开了手,也学着芦花鸡的样子站立了起来。   ……嗯,蛮酷的嘛。   “白大侠,你这只鸟在哪里捉的?能不能替我也捉一只,那我以后早晨去书院就不用早起了。”   “你在做什么白日梦?”芦花鸡不知道又在生什么气= =   “要不你把它租给我吧。”   “不必,我以后会来送你的。”芦花鸡为什么会这么好心,肯定有诈!不过我是不敢当面说的,毕竟他脾气是我见过唯一比老人头伏念还大的,很不能惹……我还是静观其变吧。   没到半盏茶的功夫,白凤凰已经飞到了距离小圣贤庄不远处的树林里。老实说我这个人还是很爱慕虚荣的,很想将白凤凰骑去让子明子羽子聪他们开开眼,但是芦花鸡明显不会让我这么做。   “我先进去了,白大侠你在这里等——”我还没说完,芦花鸡又把我抱了起来。   o(∩_∩)o又是公主抱耶!   “带路。”芦花鸡言简意赅。   “哦。”我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受。   我总觉得,二师公又要被我坑了。   芦花鸡的轻功赞的没话说,儒家一群守门巡逻的愣是没有发现我们的半点踪迹,我们很快就到了颜路的住处。   屋内有袅袅的琴声传来。   我从不知道原来颜路也会弹琴。   唔……琴音还不错。   泠泠七弦,万木澄阴。   抱在我腰间的手明显地一颤,我好奇地仰起脸看着芦花鸡。他此刻已经敛去了全部的表情,看不出是忧伤还是愤怒,是高兴还是难过。   他只是在驻足聆听。   一曲罢,我听见颜路轻声叹息:“……阿茗,你最爱这曲《流水之川》了。”   阿茗?   阿茗!   是个女人的名字!   坏了!我的夫君一号候选人颜路路,看起来已经有主了π_π   “我们走吧。”红豆汤我还是自己喝吧= =   白凤没有理睬我,依旧神情淡淡,将我抱进屋后才放了下来。   屋内没有点灯,窗外清浅的月光,映着一室的落寞。   “子真。”颜路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停下了抚琴的动作,轻声道,“桌案上还有两块糖糕,可能已经凉了。”   “谢谢二师公。”我接过白凤递来的食盒,跑向颜路,“子真是来给二师公来送温暖的,是红豆汤。”   “子真有心了。”颜路侧过身子,点燃了明灯。   微弱的烛光,映着他儒雅的面容,少了一分明朗,多了一分寂寞。   “这位是——”   “流沙,白凤。”芦花鸡真是会自作主张,颜路留给我吃的糖糕,却进了他的肚子,还摆出一副“这味道勉强凑合本大爷将就着吃”的姿态。   我委屈地看着颜路,他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明天还会有的,子真早些来,糖糕就还是热的。”   “二师公你真好。”可是再好也已经名草有主了,我很不甘心地指着琴说道,“可是二师公从来都没有弹琴给子真听。”   “二师公的琴弹得不好,怎敢献丑?子真若是想听,以后常来便是。”   “哦。”我闷闷不乐地点头。   “子真好像并不开心。”   “我来的次数也不算少,可是你从来都没有给我弹过琴,二师公偏心,对阿茗好不对子真好!”   “……子真。”   颜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以为他会说出“以后二师公只对子真好”这样的话,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走吧。”白凤在一旁开口道,还没等我答应,就把我一把提了起来,“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给别人添麻烦。”   “我没有!”这是我的二师公,又不是你的二师公!   抗议无效,白凤一直把我提到了白凤凰的背上才松开手。我顿感凄凉,恨不能仰头大喊苍天待我太薄凉,来时公主抱,去时拎着走,我究竟犯了什么错?π_π   白凤将我送回有间客栈时,一句话都没说就飞身离开。正当我一边感慨世态炎凉一边去拿红豆汤夜宵的时候,又有人跳窗进来了。   这是本公子的闺房啊闺房,不是公共场合!   这次不管是谁来,我都要臭骂一顿他!   “小兔崽——小兔崽子拜见师父大人!师父大人吉祥!”我话锋转的太快,差点咬了舌头。   “阿真,你过来。”师父倒也不客气,径自坐到了我的床边。   “徒儿遵命。”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满脸堆笑,“师父临门,未及远迎,礼数不周之处,请师父见谅。”   师父挑眉道:“在儒家待了一段时间,客套的话也学会了。”   “师父过奖,是伏念掌门教得好。不知师父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肩膀有些酸痛,你替为师捏捏。”   “……”   虽然我很不情愿,但是又不敢不从,只好替他捏起了肩膀。死郑音还挺舒服的,干脆睡在了我的膝盖上。   从来都只有别人伺候我,哪有我伺候别人?要是死张三敢这么命令我,我非得把他给拆了不可!   “坐忘心法学得怎么样了?”师父突然开口问道。   我一阵心虚,随后又面色平静地说道:“七八成吧。”   事实上这个劳什子的坐忘心法我一个字都没学,但我就是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这还真的多亏了老人头伏念平时给我的历练。不过我心里还是很虚,担心师父让我给他讲讲坐忘心法,于是赶紧岔开话题:“师父,那个晚歌身体好些了吗?”   他突然睁开了双眼,手肘撑在我的膝盖上,慢慢地坐起身来。   “你也知道要关心他?”他的唇边勾起一抹讽刺的笑,随后冰凉的手指如同蛇一般缓慢地移到我的颈部,在那里摩挲了很久后,漫不经心地问道,“……玉坠呢?”   我已经毛骨悚然。   秋波流转   “上回洗澡时,玉坠掉进浴桶里,然后水倒了玉坠也没了。”我看着郑音,脸不红气不喘地胡诌着。   老实说,我是个很好色的人,我绝对相信我能对各类美男干出各种禽兽不如的事。   但是对象是郑音的话,我能够自觉做到六根清净,坐怀不乱。   这倒不是因为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类的胡话,不然我还能肖想颜路?   “你见到白凤了?”他的右手移到了我的腰部,然后慢慢地抽出一根白羽,递到了我的面前,“下次记得清理。还有,不要试图对我说谎。”   “师父大人果然明察秋毫,子真佩服。”死芦花鸡,居然还掉毛!这不是坑我吗= =   “你好自为之。”   “……是。”我好自为之个毛线!   送走郑音之后,我再也没有心情吃夜宵了,胡乱洗洗就睡了。   今天经历的劳什子事情太多,太伤神了,我也受到了一定的打击。最大的打击是第一夫君候选人吹了,看来我只能在龙且少年,丁掌柜,死张三这三个人里挑了……哪一个我都不是很满意= =   “嗷嗷嗷——”我一把扯掉捏在我鼻子上的咸猪手,愤怒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就是芦花鸡那副居高临下趾高气昂的姿态:“你还知道醒?”   “你不是说送我上学的吗?为什么我还要比平时起的更早?”那这样我还不如没有人送!   “公子,白少侠已经等你很久了。”吟雪端着洗漱用具过来,笑着说道,“白少侠还给你带来了糖糕和豆花哩,再不起来吃就要凉了。”   糖糕和豆花!   芦花鸡给我带的?   我狐疑地看向芦花鸡,芦花鸡轻咳一声,转过身去:“动作快点。”   “……哦。”我有点受宠若惊,愣愣地洗漱穿衣。   老实说,芦花鸡今天的形象,高大威猛起来了。   我生怕动作慢了惹芦花鸡生气,狼吞虎咽地将糖糕和豆花一扫而空,然后接过锦瑟递来的帕子胡乱擦了擦,对着芦花鸡讨好地笑笑:“白大侠,我动作快吧。”   芦花鸡并未接话,伸手将我拎了起来——“锦瑟,吟雪,我去书院了,你们多保重!”   “公子,白少侠,路上小心!”   我非常怀念芦花鸡的公主抱,可惜他现在只肯拎着我。白凤凰一见到我就“嘎嘶啾嘎嘶啾”地叫了起来,我看着它满身富有光泽的白色羽毛,盘算着哪天趁芦花鸡不在,偷偷揪一把它的毛做一把羽扇。   到了书院之后,太阳才刚刚升起。和煦的阳光洒满了整个书院,我不由得心情大好——书院的门还没有开,我是第一个到的!   今儿个老人头伏念该老泪纵横了吧。   我摆出一副努力思考的姿态,稳当当地坐在书院的门口。芦花鸡也没有离开,双手环胸地站在一边,与我对视着。   “今天不上课啊,混蛋!”我突然想起今天休息,难怪没见着老人头伏念坐那儿等着开食盒。   “不上课就不能早起吗?”芦花鸡冷冷地反问道。   “芦花——白大侠,所言即是。”他要是知道我背地里叫他芦花鸡,指不定真的把我给拆了。我讪笑着问道:“白大侠,今天不上课,劳烦你把我送回有间客栈吧。”   “既来之,就逛逛。”看不出来芦花鸡肚里也有点墨水,这句话我听伏念讲过,不过芦花鸡把它改成这样是个什么鬼?   令我更意外的是,芦花鸡竟然领着我逛到了颜路那里。   颜路的屋子门没关,但是屋里并没有人。那一把琴,依然放置在昨天的位置上。   “白大侠,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找二师公。”   “嗯。”芦花鸡轻轻地点了点头。   ……格外乖巧嘛。   一大清早的,颜路能去哪里?何况今天还不上课。   我前前后后转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看到,转着转着,我就转到了张良的屋外。   “子真兄。”叫我的不是张三,而是负责他饮食起居的小厮小尘,“张良先生还在里面安寝。”   “……还在安寝?”这都快巳时了,还在睡!真是个懒家伙!   我今天被芦花鸡搅和了没个觉睡,一听说张良还在睡懒觉,除了羡慕,还有点恼火。   “小尘兄弟,你忙去吧,张良先生我来帮你照顾吧……我正好有学术上的问题要请教他。”   “好嘞,那就有劳子真兄了。”小尘把放着铜盆和锦帕的托盘递给了我,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出去找小伙伴玩耍了。   让我来看看张三的睡相吧,要是又打呼又磨牙的,我就把他的人品分全部扣光!   我放下托盘,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里屋的门。   第一眼看过去,我就震惊了。   唔……这太美了!   张良这厮有裸-睡的习惯呀……真是个好习惯。   瞧那白花花的大白腿,瞧那清瘦修长的身体,瞧着瞧着,视线下移——嘎,我为什么一点羞涩的感觉都没有,我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   我又走近了几步,张良还是没有醒。平时用紫色发带束着的黑发,此刻散落在肩膀上,更衬托出他肤色的白皙。他的唇角微微地翘着,有几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为他俊美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   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抚平贴在他嘴边的几缕发丝,他突然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阿真。”由于还没完全清醒,他的声音里有着平时没有的慵懒和性感。   我的骨头都被叫酥了(-□-)   “咳咳。”我轻咳两声,背过身去,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不起来,儒家三当家是睡出来的吗?”   半晌,身后毫无动静。   我讶异地转过身去,却看见他换了个睡姿,扯了薄被垫在身下,又舒服地睡去了。   顿时一股怒火在我的胸腔内熊熊燃烧起来,我大步上前,扯过他身下的薄被,然后捂在了他的脑袋上。   “睡死算了!”我恨恨地骂道,手下的劲使得更大。   张良总算是恢复了人类的意识:“阿真,放手啊,扯到头发了——”   他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的时候,脸颊已经被捂得通红,眼睛也由于捂的时间太长,蒙上了一层水汽,看起来很是委屈。   天生尤物!   我的脑海里蹦出了这么一个颇为神奇的词。   “阿真欺负我……”天呐,今天不是我眼瞎了耳聋了,就是张良疯了,他竟然皱着眉头在埋怨,“难得今天有个懒觉睡。”   眼波流转,媚眼如丝。多么婀娜多姿,我见犹怜。   ——咔!   一定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倚在墙角蹲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地走回了屋。   张良已经穿戴整齐,系好了腰间的礼结,正在俯着身子洗脸。   “子真,早啊。”他擦净脸上的水滴,对我展颜一笑,笑容干净,温文尔雅。   我想我刚才一定是见鬼了。   那么娇媚的张三,实在是太惊悚了。   “三师公早……呃,我路过的,你先忙吧,我去找二师公了。”没等张良应我,我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在跑到颜路的屋子那里,我看到颜路静静地站在那里,表情很是……莫名?   “二——”颜路忽然侧过身子,对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出声。   顺着他手指指着的方向,我看到了更为惊悚的一幕。站在窗边的白凤,倚在窗台上,手里拿着我前些日子买给颜路的拨浪鼓,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摇着。   他脸上的神情,庄重而恍惚,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无法自拔。   山雨欲来   “阁下既然来了,就请和阿真一起在这里喝碗茶吧。”   颜路心眼好,对谁都好,连芦花鸡这么臭屁嚣张的也一视同仁。   芦花鸡倒是不太领情,二话没说拎起我就飞走了。   整个一高贵冷艳又傲娇到天旋地转的姿态。   我猜他是因为偷着摇拨浪鼓的二缺傻样被我和颜路看去了,所以恼羞成怒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嘎嘶啾,嘎嘶啾!”   我为什么要学白凤凰的叫声?= =   “你再笑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小人知错了。”我的命还在他手里,自然是不敢造次。不过我对高空飞行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有些乐在其中。   芦花鸡很快将我送回了有间客栈,他这人一向不光明磊落,每次都把我从窗户塞进去,搞得我像是个小贼。本公子可是个正规的住店人员啊喂!   我假装客气道:“白大侠,坐一会儿吧,我吩咐锦瑟去给你上街买几个酱猪蹄回来啃。”   芦花鸡高傲地说道:“我要走了。”我以为他是看不上酱猪蹄,他又补了一句:“卫庄丢了。”   “啥——啥玩意丢了?”   “卫庄大人不见了。”他纠正道。   “白头发的那只?”   “嗯。”芦花鸡沉思了片刻,道,“……这几天我可能不回来了,白凤凰会每天在老地方接你去书院。”   ——好机会!我可以拔白凤凰的毛了。   “白大侠慢飞,祝你一路顺风,早点找到卫庄大人!”嘿嘿,卫庄大人,拜托你好好失踪一阵子吧。   送走芦花鸡之后,我赶紧摘了面具,爬到床上准备睡个回笼觉。   我寻思着是不是裸睡真的会比较舒服,刚脱掉外衫,就有人敲门了(一-一!)   “公子,龙公子来了。”锦瑟兴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已经推门而入了。   这小妮子见了美少年就完全忘记敲门了,真是太没有节操了。   “阿真,我来了。”   “……哦,小且且你来了啊。”我把刚脱掉的外衫又穿上了,得了,今天注定没有回笼觉睡了。不过话说回来,今天龙且的穿着甚是低调朴素呐,竟然不是一身红衣。   吟雪说过,龙且常常来这里,但是因为每日我都要去小圣贤庄念书,几乎没有一次碰见,所以他只能守株待兔。   “阿真,上回的木梳,你喜欢吗?……今天你总算在这里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侧过了身,眼眸中竟然有着一丝青涩的害羞。   那些年少时期该有的情愫,我在这个红发的少年身上都看到了。我还他的眼中看到了一脸淡定的自己。   我以前……有没有过那样的情愫?   “喜欢啊,我很喜欢呐。”虽然因为不认识上面刻的楚国文字,弄到颜路那里差点露了馅,但那毕竟是我有了记忆以来,第一次收到的像样的礼物。颜路和张良只会送我吃的,连芦花鸡也是给我带了糖糕和豆花,虽然很好吃,但是我还是想要个可以永久保存的礼物,不只是食物。(张良:其实,红豆不是让你吃的。)   “阿真喜欢就好,我很喜欢阿真的长发。”   “是吗?”我反而很羡慕龙且的红发,张扬华丽。所到之处,艳压全场。   “嗯。”龙且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喜欢阿真。”   如果说木梳上的文字还算是暗示的话,那么现在的话就是真正的表白了。   如此直白。   ……还是与张良不一样。   张良的那次也很直白,但是,是我自己反问的。   我不会问龙且那样的问题。   所以,他们是不一样的。   “阿真,你喜欢我吗?”   来了来了,重磅的问题来了!我该怎么含蓄委婉地告诉他,他和张良,丁掌柜都是候选人呢。   见我沉默着,龙且的眼神黯了黯,轻声说:“阿真已经有心仪的男子了吧?”   “这个没有。”颜路倒能算一个,但已经吹了,不在计算范围之内,“所以小且且,你还是有机会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龙且愣了片刻,失声笑道:“那我一定不会错过这次机会,阿真。”   “那是,不过小且且今天怎么穿得这么低调?”   “街上的戒备过于森严,我不能太引人注目。”龙且顿了顿,又说,“我的身份,将来一定会向阿真说明,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   “……我明白。”其实我也猜到不少了。楚国,将士,山林,大抵是落难逃亡的楚国士兵,现在正在韬光养晦,等待伺机而动的最佳时刻。   “阿真,能见到你太好了,今天我就先走了,下次我再来找你。”   “……嗯。”   龙且刚到门口,正巧与端着茶盘而来的锦瑟迎面相遇,锦瑟兴冲冲地挽留道:“龙公子,喝了茶再走吧。”   龙且礼貌地摇头:“谢谢锦瑟姑娘,在下还有事在身,下次再访。”   锦瑟还想挽留,但龙且已经走下了楼梯。锦瑟一下子闷闷不乐起来,端着茶盘杵在了门口,直到吟雪出声提醒:“公子还要喝茶呢,你别发花痴了。”   锦瑟小声反驳道:“你才发花痴呢……只是龙公子长得真的很好看。”   “你这话我很赞同,但是师父长得也很好看,你为什么没有对师父发过花痴?”我颇为好奇地问道。   “难道公子能对少爷发花痴?”锦瑟反问道。   “……不能。”郑音虽美,我却坐怀不乱。   至于这其中原因,我也很难说清。我想锦瑟大概也是一样的心情。   我没有想到,锦瑟对龙且并不只是花痴,而是懵懂爱慕到刻骨的相思。   后来的后来,我和张良之间纠葛不断,一次一次地相遇再错过,竟然只是因为她所谓的爱情。她为了龙且,付出了一切,并以我和张良的爱情牺牲为代价。   只是到头来,我也没有真正恨过这个姑娘。   “公子,今日桑海街头动荡不安,你就不要出去了。”我午睡醒来,吟雪替我拿来衣裳,小声提醒道。   我想起早上龙且也说过同样的话,问道:“你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我听人说前两天墨家的叛逆分子在城外打劫了一辆帝国的马车,好像抢走了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帝国现在正在到处搜捕那些叛逆分子。”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那今日我就留在有间客栈休息吧。”   其实有间客栈也并不安稳。   今日客栈非但闭门不迎客,而且连丁掌柜与石兰也不知所踪。我打了个哈欠,慢腾腾地向厨房走去,忽然在转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真,下午好。”张良的神色并不像他的语气这么轻松。   “哟,这不是齐鲁三花中最娇艳动人的那朵紫色喇叭花么?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我伸出手指,慢慢地伸向了张良腰间的礼结,这样的动作,猥琐中带了几分情-色的感觉。   我总是无时无刻不在调戏张良。   张良截住我的手,无奈地说道:“阿真又在胡闹,什么齐鲁三花?”   “好吧,齐鲁三杰,三杰——”我故意拖长了语调,话锋一转,又道,“三杰中的张良先生,造访有间客栈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对阿真的思念呀。”张良揶揄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夕。”   “不是早晨才刚刚见过吗?”我应该没有记错吧。   “阿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还没有看个真切。”   “原来你这么期盼见到我呀,我可真是受宠若惊。”我收回手,若有所思道,“……我前些日子在客栈内见着了一个人,他并不是美男,却令我过目难忘。”   “哦?”   “他和桑海城内所贴的叛逆分子的画像上的人长得很像呢……说起来,子明子羽也是如此呢,他们出现在书院之后,桑海就多了那么多叛逆分子的画像。”   张良的眼中已经少了一半笑意。   我继续说道:“要说这丁掌柜,也是很奇怪呢。他一下子就记住子明了,还对他特别关照。我在这有间客栈住了那么久,他好像还是记不住我的名字,我也没有那么大众化呀……你说奇不奇怪?”   “阿真这么说,确实有点奇怪。”   张良还在跟我打哈哈,我倒是不想再装了,索性狠狠地掐了一把他的小蛮腰:“不用装了,我知道你和墨家有关系。”   “……阿真果然聪明。”   我的手仍然放在他的腰上,力气也没有减轻一分。   “张良,至此,你没有信任过我。”   张良眼里的笑意已经全部消失,他沉默了许久,直到我的手渐渐离开了他的腰,他才轻声说道:“郑音是你的师父。”   “所以?”   峰回路转   “我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牵连。”   的确如此。   我的确不知道自己的立场该置于何地。   郑音说我是秦国人,张良说我是韩国人。   郑音站在帝国那一边,张良却和墨家的叛逆分子站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我没有记忆,有关于过去的一切,我都是听说。   然,众说纷纭。   “当一件事情变成天下大势之时,凡天下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不管他是否愿意……只是,我仍然存有私心,不希望你受到牵连。”   我偏过头,声音在阴暗的角落里格外清晰。   “张良,你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前些天我已经问过。   “喜欢。”   仍是肯定的答复。   “……需要多久你能放弃我?”   “来生。”   这个答复够重磅啊,意思是此生不忘了?   “你另觅良缘吧,天大地大,并不是非我不可。”我顿了顿,“……张良,我不是你的良人。”   张良是个聪明人,智商在我之上,他不可能对我身上发生的变故毫不知情。我从未告知他有关郑音的事,他却如此明白。   那他也应该明白,我心有残疾,无法爱人。   “阿真,这句话,在很多年以前,我也曾对你说过。”   “哦?”   “现在立场变了,是你对我说出了这句话。”张良伸手,撩开我垂在额前的头发,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现在的我,和那时的阿真,做出一样的选择。”   人为什么蠢?   无非是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坚持了不该坚持的。   而张良如此信誓旦旦,我竟无法反驳。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谁对谁错。   “我心有残疾,如果不能痊愈,可能无法爱人。”   “我知道。”   “不会后悔吗?”   “不会。”   他告诉我,不会。   后来。   后来呵。后来我们一次次错过,终于走到了尽头,我问他后不后悔,他还是那两个字,不会。   他是那么执着的男子。   后来的下雨天,他没有走到我身边为我撑伞,但是,他用了他的一切,努力为我撑起了一片晴空,让我在乱世的颠沛流离中,得了一片安宁。   他说,不会。   不会后悔。   ……嗯。   我对他扬起一个痞痞的笑容,挑着他的下巴说道:“那么恭喜张良先生打败了所有的对手。本公子现在宣布,以后张良就是我姬真的人了,其他人无论男女都不许肖想了,不过对本公子有意者,咳咳,爱慕之心可以保留。”   “……好啊。”   他轻轻点头,神色欢愉。   如此不公平,他却也笑得开心。   我想之所以选择和他一起,不是因为红豆汤的味道我不讨厌,也不是因为在他房里发现了梦中少年手中的玉箫,也不会是因为他早晨贪睡的姿态过于撩人妖娆,只是因为他是张良。   他是我即使失忆,即使无心,也最终选择相信的张良。   “那么小张良,我问你,谈恋爱该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   “……洗耳恭听。”   “你不知道?真是没见识!小圣贤庄的教育真是失败。”   “子真说的自己好像不是小圣贤庄的学生一样。”张良挑眉道,“难道子真知道吗?”   “当然知道。”好像话本里是拥抱来着的吧,“你站着别动,我给你示范一下。”   于是,我蹲下身子,抱住了张良的腰。   姿势,略微有点怪异= =   “阿真,站起来。”   “呃?”   “是这样的。”他拉起我,揽过我的肩膀,微微俯下身子,下巴搁在了我的右肩上,“这样才对……就像那天白凤抱你的时候一样。”   “你居然提到了那只芦花鸡,你果然很在意。”   “我当然在意。”张良在我的耳边轻笑道,“不过没想到阿真竟然给白凤取了个这么有趣的别称。”   “有趣?是贴切!不过可不能在芦花鸡面前提到这个词,不然他非得抽死我不可。”   “……嗯。”   “张先生!”正在我和张良还抱在一起的时候,丁掌柜从后面跑了出来。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赶来,真是混帐透顶!   “呃……张先生,你们——”丁掌柜受了不小的惊吓,几次欲言又止。   “如你所见,张先生有龙阳之好。”我点点头,一脸的严肃。   丁掌柜握紧了拳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沉声道:“此事决不能让伏念掌门知道,不然他一定会将张先生逐出小圣贤庄的!”   这丁掌柜居然担心这个,他是张良他爹么?   “阿真莫胡闹了。”   “……好吧。”我伸手撕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本来的面容,然后又解开了束着的头发,“丁掌柜,你好,我叫姬真。”   丁掌柜此刻更像受到了天大的惊吓,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张良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指了指张良。   “阿真,你说反了。”张良无奈地笑笑,又对丁掌柜说,“街上的戒备如何?”   “不成。”丁掌柜摇了摇头,“张先生今晚恐怕是不能回小圣贤庄了。”   “不回就留下陪我玩吧。”我兴奋地拖着张良上了楼,“丁掌柜,晚饭记得准时送上来啊。”   锦瑟和吟雪正在我的房间里啃猪蹄,一人举着两只猪蹄,啃得满嘴都是油。一见我和张良进来了,立马转移阵地,带着猪蹄跑去了隔壁。   “张良,你要不要啃猪蹄?”   “阿真喜欢猪蹄?”   “不喜欢。我喜欢甜食,比如糖糕。”我咂咂嘴,回味无穷,“配上豆花就最好不过了……唔,豆花要咸的。”   “阿真以前也喜欢糖糕和豆花。”   “你常常买给我吃吗?”   “应该是白凤吧,他常常会给你买,别人可能也会买。”   “那你呢?”   他不吭声了。   “一次也没买过吗?”   沉默了片刻,张良定定地说道:“以后的糖糕都由我来买。”   “还是不能掩饰你以前从来没有给我买过糖糕的事实。”   “……”   “张三,你必须接受惩罚!”   “……好。”   “那就罚你给本公子捏肩膀,好好捏,不然就把你休了。”想那次郑音吆喝我给他捏肩膀,那个舒服的样子,我也好想舒服一把,正好有个现成的人选。   “还不快点过来。”我懒洋洋地趴在床上,对原地杵着的张良勾了勾手指。   “用点力气,我知道你的手柔弱无骨,但这不是弹琴——嗷嗷~轻点!你和面啊?……对对,保持这个力度,张三你真棒!”   ……原来被捏肩膀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呐。   难怪郑音大老远的跑来找我。   我舒舒服服地享受了好一阵子,还哼唧哼唧地哼起了小曲,张良心里不平衡了:“阿真,可以了吧?”   “好吧,明天继续。”   “明天还要?”他似乎很不乐意。   “给你伺候本公子的机会是你莫大的福气,你不要的话我就去找别人!”我转过头,挑衅地瞪了他一眼。   “……阿真欺负我。”   丫的,他居然会装可怜了!   “张良,打个商量行不行?你还是别学子明装可爱了,你这岁数不合适啊……你知不知道你这副德行已经崩了,知道吗?”   “阿真欺负我。”   尼玛,还撅起小嘴了。   “你这个样子,伏念和颜路知道吗?”   苍天啊,大地啊,一定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   “阿真欺负我。”   这货还是张良吗?= =   “你赢了……明天不必了。”   张良这才得意地扬了扬眉毛:“谢啦。”   “哼——”   我就知道这只狐狸是在装死,为了偷懒甚至不惜自毁形象!   “阿真,你要礼尚往来。”   “你什么意思?”   “轮到你帮我捏肩膀了。”他舒服地躺在了床上,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可以啊小子,学会蹬鼻子上脸了。”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信不信我分分钟拆了你。”   “阿真欺负我。”   “……你赢了。”   哼,我怎么可能真的乖乖替他捏肩膀,张良竟然用装可怜这样可恶的行径来糊弄我,我自然是——挠痒痒!   “阿真,你放手——不要挠了——”   “不放,谁叫你蹬鼻子上脸还卖可怜——死张三,放手——不许挠——”我和张良互不相让,挠成了一团。   “张先生——”   丁掌柜总是出现得不合时宜。   我和张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往门口看去。   丁掌柜已经推门进来了,满脸错愕地端着餐盘。   “丁掌柜,让你见笑了。”   张良起身,理了理衣服,转眼就换上一副温和儒雅的笑容。   丁掌柜干笑两声:“想不到张先生也是个性情中人。”   “丁掌柜说笑了。”   托张良的福,丁掌柜给我们端来了不少好菜,一看这份量,我就有点恼火了——死丁胖子平时肯定是偷吃了!   今天是满盘,平时连一半都不到!害得锦瑟和吟雪还常常跑去街上觅食,这该死的丁胖子!   “两位慢用,丁胖子我就不打扰了。”   “丁掌柜慢走。”   我头都没抬,愤愤地扒着碗里的菜,张良看上哪块我就抢先一步,搞得他最后只吃了一碗白饭。   “阿真欺负我……”   “闭嘴!”我恶狠狠地瞪着他,恨恨地骂道,“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来没吃过这么量足的饭菜,丁胖子不知道克扣了我多少饭菜!他却对你这么好,我心里很不平衡!我想咬人啊!”   张良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怪我咯?”   怅然若失   “……好累呐。”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外面已经是艳阳高照。   昨天晚上我和张良下了一夜的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而张良也已经离开。   “今天好像也不上课呢,双休棒棒哒——嘎,那是在作甚?”   我从窗户边向外看去,看到了在有间客栈门口,公孙玲珑正在一脸娇羞地看着张良,而张良,似乎还很乐在其中。   我连外衫都没来得及穿,风一样地跑下了楼梯,冲到了两人面前。   “阿真。”公孙玲珑和张良同时叫出了我的名字。   “阿真,大清早的,我刚出来行走,就遇到了张良先生,你说我和他是不是很有缘呐?”   “公孙先生说笑了。”   “一点也不好笑!”我气鼓鼓地扯过张良的胳膊,趾高气昂地看着公孙玲珑,“这只归我了,丁掌柜我让给你了。”   “啥?”刚端着一只铜盆出来倒水的丁掌柜一脸的茫然。   “……人家仰慕张良先生很久了,怎么会和丁掌柜扯到一起去?倒是阿真你,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能在大街上和男子拉拉扯扯,这成何体统?”   “张良已经答应嫁给我了,你就选丁掌柜吧,伏念太难攻略,你最好不要自讨苦吃。丁掌柜手艺好,他做的菜,加上你伶牙俐齿的推销,一定能使这有间客栈的名声一直传到咸阳去,到时候你们就赚翻了。”   “一派胡言!”公孙玲珑气呼呼地指着我,“你竟然说出这种混帐话来,我要去告诉你的师父!”   ……拿郑音来唬我,你当我怕他啊!   好吧,我确实是有点心虚了= =   “胖大妈!”   正在我心虚不已的时候,子明的声音如同天籁一般传来。   “你叫谁胖大妈呢?”公孙玲珑的怒火瞬间从我的身上转移到了子明身上,叉着腰怒气腾腾地向子明走去。   子明四处张望了一番,狡黠一笑:“这里好像没有人比你更胖了啊。”   “你——”   “子明,不得无礼。”   “三师公。”   “还不向公孙先生赔罪。”   “公孙先生,早睡早起,身宽体胖。”   子明这孩子真熊,公孙玲珑气得肺都要炸了:“哼,人家一大早的心情,都被你这小子破坏了。”   “公孙先生慢走~”子明笑眯眯地补了一句。   “三师公,她是谁啊?”公孙玲珑走后,子明指了指我,一脸的疑惑,“……你俩有情况?”   “子明,她是你未来的三师娘。”   “啊?”   “你好,子明。”   “你——你是子真?”   “子明果然聪明。”   “可是,”子明神情古怪地看了我和张良一眼,垂下了头,“可是你们这样师生恋,掌门师尊知道吗?”   “他不是我爹,他不需要知道。”要是让老人头伏念知道我女扮男装混进了小圣贤庄,估计要清理门户了,张三只有凌虚,肯定不是太阿的对手。   “子明,你找我有何事?”张良转移话题,出声问道。   “三师公,我有重要的东西给你。”子明瞅了瞅了四周,小声说道,“……这里不方便说。”   张良点了点头:“先进客栈吧。”   转身的一瞬,我看到公孙玲珑站在街道的另一边,对我轻轻摇了摇头。   日光渐斜,她的神情在阴影处竟显得有些悲天悯人的苍凉。   我想我一定是缺少睡眠所以眼花了,晃了晃脑袋,赶忙跟着张良和子明走进了有间客栈。   子明本是想给张良送来墨家抢到的黑龙卷轴,却把装在竹管里的东西给弄丢了。丁掌柜骂了他一顿之后,子明重新回去寻找。张良虽神色忧虑,却仍然坚信子明一定能找回来。老实说,他这一点又令我有点小感动。   我倒是没看出子明有什么过人之处,我只是觉得,能够得到信任的感觉很好。   子明果然如张良所说,将黑龙卷轴平安拿了回来。张良回了小圣贤庄,临走前叫我好好休息,因为我已经两个晚上没有睡得安稳了。   “你不也是,回去好好休息哈。”   “好。”   他点头,笑容里的明朗遮住了困倦。   我打着哈欠上楼,真的就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一觉醒来,以为已经过了很多年。   总是沉睡着的白发少年,就算是睡醒了也只会睁着眼睛的晚歌。他醒了,他来了。   “阿真,好久不见。”   他的出现,始料未及,却不仓促。   我慢慢起身,环顾四周,这里并不是有间客栈。   桌边有一人,身着红衣,身姿盈盈,正在自斟自饮。   “醒了么?”   我接过他递来的酒樽,一饮而尽。   “是西凤,师父好大的手笔。”   “最好的,我全都留给了你。”师父瞥过眼,淡淡道,“……难道不是么?”   空气里有腊梅焚香的味道。   手中,是秦国最珍贵的名酒。   我身侧站着的,是他最珍视的人。   确实,都是他所说的最好的。   师父总是待我极好的。   “既然姬姑娘已经醒了,那我也该告辞了。”屋内,还有另外一个少年,唇边勾着一抹邪魅的笑容。   “有劳星魂大人了。”师父起身相送。   “郑先生客气了,只是别忘了你我的约定啊。”名为星魂的少年,我在李斯造访小圣贤庄的时候见过一次,年纪轻轻,却已是帝国的两大护法之一。   “郑音绝不会忘记。”   “那我就放心了。”星魂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附带一句我一生都没怎么想通的话,“玉殒琼碎,雪落太行。”   “阿真。”   “师父有何吩咐?”   “晚歌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你。”师父顿了顿,又说,“倒是比你更甚一筹。”   “是吗?”我放下酒樽,看向身侧的少年。   长发如雪,容颜俊美,风姿与龙且不相上下。并且这张脸,我看了十多年。   不过我是头一次发现,比起黑色,晚歌更适合白色,身着白衣的他不用微笑,已经倾城。   “星魂帮你找回了全部的记忆,应该不差了吧?”   “应该吧。”   我又倒了一杯酒,看向晚歌:“要不要喝?”   “不好喝。”晚歌皱着眉头说道。   “男子汉还不喝酒,倒是和张小美人有些相像了。”记忆之中,张良也从来都没有喝过酒。   “阿真,你欺负我。”   晚歌小声咕哝道,我哑然失笑,脑海里浮现出张良说这话时的委屈模样。   而后,又有些怅然若失。至于失去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应该是得到了,得到了我所失去的记忆。   那又为什么会觉得怅然若失呢?   “师父,我睡了多久?”   “十天。”   十天……旷课十天,那老人头伏念岂不是会让我罚抄《国风》一千遍?   师父果然是神坑。   我正内心默默流泪之际,师父又道:“阿真,和我做个交易。”   心有残缺   已经是冬天了。   我这一觉,有点意思,竟从秋末睡到了冬初。   这个时候的新郑大概已经是漫天的白,而桑海,依然处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   白凤凰在小树林里等我,它正俯着脑袋用鸟喙梳理自己的羽毛。不知道白凤这些年给它喂了些什么,竟把它从只有他的一只手大,喂成了他只有白凤凰的一只爪大。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吧。就像先是我失忆,现在轮到晚歌失忆。   “早啊,白凤凰。”我挥了挥手,白凤凰立刻“嘎嘶啾嘎嘶啾”地叫了起来。   这叫声,甚是难听。   “你听的懂我说话吗?”   “嘎嘶啾!”   “那你能带我去找你的主人吗?”   “嘎嘶啾!”白凤凰低下了身子,示意我跳上去。   我的眼神有些恍惚,倒映在眼底的是它全身一尘不染的白羽。白凤凰既通人意,那它一定也有感情。   “白凤凰,你还记得弄玉吗?”   “嘎嘶啾。”   它的声音小了下去,听起来似乎也没那么难听了。   果然。   它在难过。   它一定是想起了那个把自己捧在手心的美丽女子,想起了那一段尘封多年的韩国旧事。   连白凤凰也懂难过,我却并不难过。   ……我怎么就忘了,我心有残缺。   若不能完整,我这一世,再也不会爱人。   这不要命,听起来也没什么可怕的。糖糕吃起来还是甜的,豆花还是咸的,腊梅的焚香永远是最好闻的,我还是可以等到来年的桃红柳绿。   白凤凰载着我飞到了小圣贤庄外的小树林,然后朝着小圣贤庄的方向开始“嘎嘶啾”。   “你的意思是白凤在小圣贤庄内?”   “嘎嘶啾!”   那就奇怪了,白凤怎么看都不像是热爱学习的文化人啊,难道他还能来和伏念比他的飞行速度快,还是伏念写字的速度快?   我翻进小圣贤庄,处处巡视了一遍,终于在颜路的屋子外看到了那一抹静立的白。   屋内,颜路在抚琴,琴声铮铮,不及弄玉。   一曲罢,颜路轻叹一声,缓缓道:“阁下该处理伤口了。”   我这才注意到,白凤自肩膀处向下,已是血迹斑驳的一片。   白凤并不回答颜路,却看向了我:“你来了。”   “能把你伤成这样的人,这世间并不多见。”   “那是你井底之蛙,不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哦?那你怎么不说是我太高估你的能力了?”我伸手,扯下了他肩上的一根白羽,在他正要发怒之际,轻声道,“……怎么不逃得更快一些呢?”   “你管我!”白凤皱起了眉头,声音里有着些微的起伏。   颜路已经起身,不急不徐地向他走来。   白凤的身高只比颜路矮一点,年龄却差了一大截。他仍是少年,尚未弱冠,颜路却已是过了而立之年的男子,若是不是因为各中变数,恐怕早已娶妻生子。   流沙的顶尖杀手,儒家的谦谦君子,这么站在一起,竟有一丝微妙的和谐。   “阁下说过,只要听完这一曲,便愿意处理伤口,请勿食言。”颜路真是滥好心,平时阿猫阿狗的救救也就算了,白凤这种傲娇炸毛货,他居然也要抢救下。   白凤冷哼一声,对我勾了勾手指:“你来替我处理。”   那嚣张臭屁到不可一世的姿态,我真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抽他一顿。   “男女授受不亲。”我委婉拒绝。   “我没把你当过女的。”白凤冷笑道,“你做过什么有女人味的事情?”   “是吗?”我皮笑肉不笑道,“可是我不忍心看光你青涩的身躯啊,我压力大啊。”   “……还是我来吧。”颜路无奈地笑笑,语气里有着一丝令我诧异的宠溺。   白凤默不吭声,我以为他要马上就要骄傲地飞走,谁知他居然转身,走进了颜路的屋子。   节操何在?   颜路的手异常漂亮,不肥不瘦,骨节分明,肤色是最健康的麦色。这双手既可以弹琴,又能翻阅竹简,还能优雅至极地解开白凤的衣衫,而不带任何情-色的味道。   我一边啃食着桌上已经凉透的糖糕,一边侧过头看着颜路为白凤处理伤口。   “非礼勿视。”白凤对我冷哼道。   我咽下糖糕,目不转睛:“良辰美景,不负韶光。”   白凤的伤口泥泞一片,鲜血顺着他光滑白皙的背部蜿蜒而下,颜路拿了蘸了烈酒的帕子轻轻替他拭去污物。   “……你疼不疼?”颜路轻语,我与白凤皆是一怔。   当初在将军府的时候,白凤出任务受伤的次数是最多的,伤口每回墨鸦和我都会替他处理好,只是连心细如尘的墨鸦都没有问过他,你疼不疼?   我默然感慨,人生总有不期而遇的温暖。   白凤敛眸,低声问道:“为什么?”   “阁下是指?”   “做错事惹怒伏念的明明是张良,为什么你要替他去承担责罚?”   “……子房他,并未做错事。”颜路替他包扎好伤口,淡淡道,“况且师兄并没有责罚我。”   “若不是荀卿及时出现,你觉得你能不被逐出小圣贤庄吗?你说,为什么他做的事,是你来承担后果?难道你不会觉得不公平吗?不会后悔吗?”   我被白凤说愣了,颜路却温和一笑,一字一句道:“不会不公平,更加不会后悔。”   话语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白凤偏过头,轻声说道:“我有个很重要的朋友,他一直照顾我。后来他用自己的生命,送我上了天空……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他既然这么做了,那就一定是值得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不是傻子。如果是不值得的事情,谁还会去做呢?”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傻子?”白凤小声咕哝道,握紧的拳头却慢慢松了开来,“他是傻子……你也是。”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白凤立刻炸毛,瞪着我说道:“你是笨蛋之王。”   “好好,我是笨蛋,二师公是傻子,凤宝天天和傻子笨蛋搅和在一起,真是太委屈了啊。”   “哼,你知道就好。”白凤穿好衣服,立马拍拍屁股走人,临走还不忘奚落颜路一番:“你的琴声不够优美,曲调一般,还要多练。”   丫的……飞走前还不忘从我手里抢去仅剩的两块糖糕,不够优美你就别来啊!颜路又不是求着你来的!死傲娇!   “二师公好。”   “子真果然是个姑娘,子房好眼光。”   “二师公过奖了。”我还想说些什么,就瞥见了站在门边的人影。   他应该已经站了很久了。   “……好久不见,张良子房。”   这个人,我认识了很多年,却也从来没有这么礼貌而生疏地打过招呼。   “阿真。”他的唇角动了动,脸上再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神采。   我挑眉道:“先生该叫我姬姑娘。”   从姬姑娘,到姬真,再到阿真,最后仍是姬姑娘。兜兜转转,八年一个圈,终于转回到了原点。   情深,缘也不浅,奈何造化作弄人。   “姬……”他只说了一个字,便默不作声了。   我看向颜路,眨了眨眼睛道:“二师公,我是来办理退学手续的。”   原本我是想委托白凤来给我办理退学手续的,凭他那傲娇炸毛的脾气,大概能替我要到不少学费,运气好还可以看到白凤和伏念叫板对骂……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一个子儿也不要了。   有钱的人大抵任性,我虽然没有钱,但是我有个有钱的师父。   “阿真,你恢复记忆了。”   “是啊,张良先生。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   屋内忽地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非要如此么?”   说这话的却是颜路。   他敛去了笑容,却依旧温和,只是那份温和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子真,退学的事我会向掌门师兄说明的……你和子房,好好聊聊罢。”   颜路走后,气氛愈发尴尬窘迫起来。   我和张良之间的关系,说起来千丝万缕,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我多年前从墨鸦那里学了一堆矫情的话,想在每一个日出日落的时候,说给他听,可是他从来不要听。现在或许我说了他也会听,可是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竟连一句都想不起来。   我所能想出的一句话竟是:“坐吧,茶还没凉。”   这里是小圣贤庄,我已经不是儒家的学生,这话听起来有点反客为主。   张良点点头:“好。”   他倒是懂得给我台阶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增长还是儒家教育有方,他不再像多年前那样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桌上有一壶茶,两个茶碗。   糖糕方才已经被我和白凤吃完了,喝茶没有点心,有点寡淡,但事实上糖糕这样的点心也并不适合清茶。就像我,也不适合张良。   “茶是好茶。”我放下茶碗,瞥见张良碗中的茶还有大半,而我碗中的茶已经见底。   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把喝茶当喝酒了,大口大口地喝完了。茶不是酒,应当小口小口地品才对。   张良也不提醒我,真是太坏了。要是别人在这里,肯定是当笑话看了。   我向来不拘泥于礼数,多年前是如此,多年后亦是如此。多年前我是恶名昭著的将军之女,他是人人敬仰的相国之子。多年后我什么也不是,只拥有姬真这个普通的名字,而他却已是名满天下的儒家三当家,张良子房。   多年前,是云泥之别。多年后,仍是云泥之别。   只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明白过。   “张良,有句话我想对你说。”   “阿真请说。”   我又倒了一碗茶,茶汤清清亮亮,清清浅浅,倒映出我自己的容貌。如今的姬真和豆蔻年华的姬真相比,确实是苍老萧条了不少。   “关于我喜欢你的那些年少时光,我因你而有的欣喜若狂,或是暗自神伤,抑或是心如刀割,存寸愁肠,都可以用一个字带过。”我歪着头看着他,笑着问道,“你说,那是什么字?”   张良不语,沉凝的目光中有我不曾见过的落寞。   “这个字,决计不是爱。”我说,“是蠢。”   心之所向   夕阳西下。   大片大片的余辉将整片海面装点得金光灿烂,华丽绚烂到令人惊叹。我想起了当年韩宫之中那一池潋滟的红莲,与桑海的日落一样,都是人世间难得的美景。   身侧的人却不懂欣赏这难得的美景,他仰起脸,皱眉道:“难吃。”   他指的是面前的糖糕。   “你搭配着豆花吃吃看,喝一口豆花,吃一口糖糕。”我耐心地建议道。   他照做了,仍是皱眉:“还是难吃。”   “那晚歌想吃什么?”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小声说:“红豆汤。”   红豆汤么?   我吩咐吟雪:“去给晚歌买一碗红豆汤来。”   “是,公子。”吟雪走后,晚歌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扬眉:“怎么了?”   “阿真,你不高兴吗?”   “没有。”我轻声说道,“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在感慨。”   “阿真在感慨什么?”   “感慨,我竟从来都不知道你的喜好。”我抬手,替他拢了拢垂在前额的发丝。   夕阳的余辉过于耀眼,将他雪白的长发都染成了温暖的橘色。   真是漂亮。   这个男子的表情,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多过,有少年的纯真,孩童的迷茫,还有倾世的风华。   冬天的桑海仍保持着夏末的姿态,丝毫没有沾上寂寥的味道。   晚风不冷,吹得人心旷神怡,我敛眸,静静地看着晚歌小口小口地喝完一碗红豆汤。他满意地放下勺子,从怀里拿出一块锦帕,小心地擦拭了嘴角。我看到那块帕子上有一个歪歪扭扭的真字,那是我最初的作品,我自己都弃之如履,他却视作珍宝。   郑音说的不错,我的确欠晚歌很多。   “晚歌,还要再看一会儿日落吗?”   “想回去了。”他打了个哈欠,眯着好看的眼眸,“……困。”   “那便回去吧。”顿了顿,我又说道,“回去收拾一下,今晚我们就要离开桑海了。”   “为什么要离开桑海?”晚歌不解。   “因为我们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什么地方?”   “晚歌到了便知晓了。”   “哦。”语气里有点失望。   我不吭声了,沉思片刻,对吟雪道:“你带晚歌先回去,我去个地方,晚上就会回来。”   “是,公子。”吟雪点了点头,她一直是个乖巧的姑娘,我所有的命令,都会认真地听着。   ×××   有间客栈。   这里是全桑海最负盛名的客栈,实而不华,低调内敛。   “客官,你要些什么?”   有小厮走了过来,礼貌地问道。   “梨香一壶,清茶一壶。”   “……这。”小厮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继续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我想了想,补充道,“茶要热的,酒看着办吧。”   小厮的动作很快,梨香和清茶很快就呈了上来。我倒了一碗梨香,又倒了一碗清茶。   茶是热的,酒是温的。   梨香入口,辛辣中带着甘甜,喉咙已是一片灼热。似乎没有参水,丁胖子还算有良心。   酉时的有间客栈,竟然只有我一个客人。不,应该说现在是两个了。   壶中已经没有酒了,那碗茶也已经凉了。   “阿真。”   “嗯?”   他只叫了我的名字,却也说不出其他的话。能言善辩如他,也会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张良,晚上我就要离开桑海了。”   我将茶碗推到他的面前,又重新添了一点热茶。   “现在应该是温的了,你喝喝看。”   “阿真。”张良的声音在飘着茶香的热气中,一点一点氤氲开来,“你能留在我身边吗?”   我抬起头,问道:“那晚歌怎么办?”   光线很暗,原先的温暖消散在他落寞的笑容里。   “昨天我对你说,关于我喜欢你的那些年少时光,我因你而有的欣喜若狂,或是暗自神伤,抑或是心如刀割,存寸愁肠,都可以用一个字带过,蠢。”   他无言,沉默了良久,我继续说道,“不过既然开头已经蠢了,就让它一直蠢下去吧。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说到这里,我缓缓脱下了衣衫处连着的帽子。   “阿真,你的头发——”   张良惊愕地看着我已经变成短毛的脑袋。   “都在这里了。”我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木盒,推给了他,“我没什么东西能留给你,吟雪说结发同心表决心,我就断章取义了,喏,全部都在这里了。”   “阿真,一缕就够了,你怎么全部剪了?”张良轻声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孩子的头发是最珍贵的。”   “你爱要不要!”我还没从变成少年白凤那二缺发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听他说这责怪的话,有点恼火了,“珍贵个毛线?又不是不长了。”   “阿真。”   他的声音更加温柔,我听着觉得有点瘆,狐狸还是狡猾一点比较正常呐。   我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晚歌的生命只剩了两年,这两年我得好好陪他,你有意见也给我保留着!毕竟我欠他的太多了。而且郑音说了,两年后就还给我一颗完整的心,他说他有办法医好我……两年,其实也不算太久吧。”   “我会等。”   “那你两年后的二月初三来定岚山,我会在那里等你。”一想到定岚山,我皱了皱眉头,伸手拧了拧张良的脸颊,“你小子不要告诉我你不记得定岚山是哪座山了!”   “我记得。”   “记得就好,张三你失约的次数太多了。”我仰头叹息道,“若是这一次你再失约,你将彻底出局。”   “我绝对不会失约。”张良定定地说,随后又从身上取下了一根玉箫递给我,“这是家母的遗物,阿真请收着。”   “……我又不会吹箫,你给我不是浪费吗?”我虽然不是很满意,但也明白这是张良最珍视的东西了。   “以后,我会教阿真的。”张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道,“两年以后,我们就有一辈子的时间了。”   一辈子……听起来很神圣又很有盼头。   我的心中也涌起无限希望,到那个时候,师父也会医好我,我就心无残缺了。   我就能像当年那样,兴致勃勃地调戏张小美人了。   “阿真,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吧。”   张良犹豫了片刻,艰难地开口道:“就算再缺钱花,你也不可以把玉箫卖掉,这种事我不先提醒你,我相信你做的出来。”   “……我是那么没节操的人吗?”我气结,拧着他的脸沉声道,“把脸凑过来。”   “阿真可知谈恋爱应该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嘎?”   在我尚未作出反应之时,张良俯身吻住了我的唇。   亲吻的滋味原来如此美妙。   他的唇瓣香软地好像是渍了糖糕的桃花——糖糕!!   “死张三,你是不是偷吃糖糕了!”我猛然想起,他今天根本就没有给我买糖糕,肯定是自己全吃了!   “我马上去买,阿真别打了。”   “你太坏了,居然吃独食!”   “就这一次。”   ……这个死张三,果然是只狡猾的狐狸!   我冷哼道:“再有下次,家法处置。”   “哦?何为家法?”   “罚你跑到伏念前面,大声喊一句:你很嚣张。”老人头伏念不拔剑砍了他才怪。   “阿真果然狠心,我可不敢触犯家法。”他揶揄地说道。   “……我走啦,两年后的二月初三,你要记得哦。”   “嗯。”   他笑了。   那笑,亮在黑夜里,像是一束明光。   记忆之中,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温和地含笑告别。   二月初三,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也是张良的生辰。我想到那个时候,可以做桃花饼给他庆生,我也可以和锦瑟学着酿酒,他喜欢喝茶,那便煮茶。   总之,我有大把的时候可以用来期待,等到明年的桃花谢了再开,他就会来。   他说他会来。   待我回到郑音的住处,他们已经收拾妥当。晚歌在马车里已经睡着,郑音沉默地负手站在车外,见我回来,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师父,再见。”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要不牵扯到晚歌,郑音的确待我极好,比老爹待我还好。   我甚至常常会忘记,郑音的年纪比我还小。   郑音的主子是赵高,他们共同参与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政治阴谋。他们勾结相国李斯,而后改立嬴政遗诏,颠倒黑白,赐死公子扶苏,害死将军蒙恬蒙毅,扶持胡亥上位,犯下了滔天大罪。赵高是为了他的仕途,而郑音,我始终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与我也没有太大关系。我早已亡国,没有政治立场。   马车行驶到郊外就停下了,我本就讨厌坐马车,这么一停一乍的更是令我难受。我掀开马车帘,刚想破口大骂,就看见停在车前一匹枣红色的马。马上有人,是位少年将军,戴着头盔,英姿勃勃,意气风发。   “打架还是打劫?”我问道。   他摘下头盔,露出了一头红色的长发。   意料之中,果然是龙且。   “阿真,我有话对你说。”   “我也有话对你说。”   那一晚的夜色如水,空灵静美。龙且和我并没有说几句话,无非就是“我会等你”“不管怎样,我都会等”,而我呢,我把他的桃木梳还给他了。   我说:“我的头发已经这么短了,随便用手抓抓就好了,不需要用梳子了,你拿去送给别的姑娘吧,还是九成新呢。”   龙且收回了梳子,却仍然信誓旦旦:“我不会放弃。”   要说他的决心,我实在是不太能懂。我和张良好歹从十三岁起就纠葛不断,纵使我现在心有残缺,我还是能对他有所期待,不过这龙且,总共也没见几回,他怎么就如此执着呢?我觉得有些好笑,大概是他情窦初开吧,不过作为楚国的男子,他开得有点晚吧。   不管怎样,桑海,小圣贤庄,齐鲁三花,告一段落咯。   独坐未央   天时,地利……人,暂无。   最美不过定岚山的日出和夕阳。此刻的天空,颜色绚烂到的让人觉得恍惚。   墨鸦弄玉郑音以及老爹的坟前已经被我各放了九十九朵桃花了,可是该来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或许,我该相信他正在路上。   两年以来,我和晚歌隐居在定岚山,这里已经早就被郑音翻新成了一处适宜隐居的桃花源。那个聪明的少年在我们来之前就打点好了一切。   两年的时光不算太长,但也决计不短。   我学会了酿酒,学会了煮茶,还学会了吹箫。   这些,我想留在二月初三那天,让张良刮目相看。   二月初三,是个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大抵张良是因为生在这样阳光明媚的季节里,才有了那么温和俊美的容颜。   ……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我想起了第一次溜进张府,看到张良正在洗浴的香艳场景。他竟然在浴桶中睡着了,还被晚歌点了穴,任凭我百般调戏也只能干瞪眼。   那个时候,我才十三岁。   十年。   十年了。   十年前我是韩国将军府的姬真,享受的宠爱不亚于公子韩非和公主红莲。十年后,我只是姬真。莫说是我了,就连我的老爹姬无夜,曾经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人,也几乎不会再被人提起。   大概是这些年出了不少恶人,比如赵高,比如郑音,所以老爹的骂名才渐渐被遗忘了。   江山代有恶人出,各领臭名数十年。   郑音死的莫名其妙,很莫名其妙。我就进屋给晚歌拿一条披风,出来的时候郑音就全身是血了。只是红衣浸了血,还是鲜艳美丽,所以郑音死后的面容依旧动人。这小子虽是我的师父,却一个子儿都没给我留下。我在他全身找了一遍,也只找到了一对玉佩,一个上面刻着“音”,一个刻着“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衿,音。   ……罢了,大概是属于他的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咳,人艰不拆。   我把郑音和玉佩一起埋了,墨鸦的坟边还有一个位置,留给了他。   郑音死前,告诉我,我的心疾他医不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怎么他的话就是如此不中听?   晚歌不见了,我找遍了整座山,也没有见到他。   我剩下的,只有等待。   张良说:“我绝对不会失约。”   张良说:“两年以后,我们就有一辈子的时间了。”   张良说:“我会来。”   他说,他会来。   ……现在已经天黑了。   我煮了新茶,想让他尝尝,茶已经凉了,凉透了。   即使是春天的晚上,也是很冷的。这茶,该倒了。   我还做了桃花饼,拌了豆沙馅,撒了芝麻,酥酥甜甜。可是我忘了,张良从未告诉过我他是否喜欢桃花饼。   也许就像糖糕之于晚歌,完全是我硬塞给人家的东西。   人家根本不喜欢。   我还温了酒,梨香。我喝酒从来都懒得温,因为只要是酒,我都不会拒绝。   最好是西凤,可惜就算是以前的姬真,也是极难喝到那等美酒,更何况是如今的姬真。西凤西凤,恰似一场空梦。梨香是自酿的,味道不太正宗,但我不会嫌弃自己。   我自己一个人,起得很早,摘了枝头最娇嫩的桃花做点心,煮了新茶,还温了酒。   我何曾这么讲究?   我只是希望,希望约见的日子,一切都是极好的。   他还是没来。   今夕有月,今夕有星,今夕是何夕?   ——二月初三。   我从来没有替他庆生,他也从未替我庆过生。我也没有告诉过他,我的生辰,是二月初四。   就在他后面一天。   我也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里出生的,所以我才时刻紧跟他的步伐,跌跌撞撞追了那么些年。   我们这一对,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张小美人,你看,我出生在将军府,我也没有学坏,我至多是爱逛花楼,年少时调戏了几个美少年。可是自从你出现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调戏过别人。   张小美人,你看,你出生在相国府,你也不算太乖,你不是依然忤逆了你家人的意思?因为你最终没有娶淑子,你还是当了一回不孝子。   你为什么没来?   梨香入口,是辛辣中带着爽。   饮一杯,忘了春夏。   再饮一杯,了无牵挂。   还有……最后一杯。   我晃了晃酒杯,抬起脸来。   月明风清,有一个人影,向我走来。   “阿真。”   我哑然失笑。   “跟我走吧。”他说。   我挑眉:“凭什么?”   “你的头发长了,还需要用到它。”   他伸手,掌中是两年前被我退还的木梳。   我沉默了片刻,歪过头问道:“跟你走,有糖糕吃吗?”   “当然。”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还可以给你加豆花。”   “……这样啊。”我轻轻扬了扬手,杯中的酒洒了一地,再来,是杯盏落地的声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漫漫长夜之中,无比坚定而又有些疲惫。   我说,好。   来人是龙且。   两年未见,他成长了不少。   他穿着红色的铠甲,披着红色的长发,即使是在黑夜,也显得无比张扬。少年的青涩已经褪去,浑身散发着一股霸气与俊美,他是真正的男人了。   见鬼!我以前是哪只眼睛看着他像女人的?   “不想走路。”我叹了口气,说,“……你能拎着我走吗?”   白凤那样粗暴地拎着我走,总是能让我比较清醒。   龙且微愣,随即轻笑起来,然后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抱了起来。   是公主抱!   我也笑了起来,心中却无波无澜。   “小且且,我们去哪里?”   “去楚营,少主和虞姬在等我们。”   “少主?虞姬?”我一个也不认识。   “少主是当年和你一起在小圣贤庄的少羽,虞姬是石兰。”   “哦。”原来石兰是个姑娘,“……小且且,锦瑟还在定岚山。”吟雪前些时候回家探亲了,只有锦瑟一直陪着我。   “我会安排的。”龙且轻声说道,“阿真睡一会儿吧。”   “嗯。”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鼻间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腊梅香。   ……腊梅呐。   是不错的味道。   我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   我只记得梦的尽头,有一棵桃花树,树下空无一人,只有一支玉箫,被丢弃在桃花雨中。   但见故人   “醒了?”有低低的声音传入耳中,轻和温柔。   “嗯。”我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床边的人,随即笑嘻嘻道,“石兰小兄弟,女装不错哟。”   “阿真别闹,虞姬本来就是个姑娘。”龙且拿着豆花和糖糕凑了过来。   “虞姬?她不是叫石兰吗?”我还是更喜欢石兰这个名字,落落大方,叫虞姬总觉得有点奇怪。   “石兰是族名,我叫小虞。”虞姬开口说道,“子真,好久不见。”   “子真是老人头伏念瞎叫的,我叫姬真,你叫我阿真就好了。”   “……我以为是张良替你取的。”   虞姬一提到张良,龙且的脸色微变,随即轻笑起来:“我原本以为他会投入少主帐下,没想到他投奔了刘邦。不过那次齐鲁三杰有神兽相助,都安然无恙。”   “神兽相助?”这么高大上?我只听吟雪带来消息说齐鲁三杰平安逃过焚书坑儒一劫,但不知是有神兽相助。   “据说是一只白色的凤凰。”   ……白色的凤凰,那不是白凤的座骑吗?白凤居然去管小圣贤庄的闲事?他又迷上做好事了,还卖伏念人情?   简直耐人寻味。   在我吃着糖糕,喝着豆花的时间里,龙且大概地给我讲了一下当今的局势。   项羽斩杀了宋义,大破章邯的秦军,已经完全掌握的楚国军队的控制权,我们现在正在前往关中咸阳的路上。   咸阳是我和郑音生活了两年的地方,我明白它的繁华,也懂得这块宝地对于当权者有多重要。项羽野心勃勃,意气风发,而他的三师公张良却站在了刘邦那一边。   后来我见了刘邦之后,就更加怀疑张良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刘邦手上,才决定投奔他的。   龙且比我更加看不起刘邦,他笑说刘邦的军队纯粹是为了混饭吃,根本没打过仗,不用比战斗力,个别可能都不会叠被子。   刘邦在郦食其的帮助下拿下了陈留城,才终于有了一些军粮,部队也开始换上了统一的服装,但说到底依旧是草台班子,别说与龙且的腾龙军团相比了,就连楚国任意的军队相比也拱不上手。   张良图刘邦什么呢?刘邦能有那么大舞台供他施展青云之志?简直是在逗我= =   我无语,龙且也很无语,锦瑟找了话题打破了安静:“公子,你不晕马车了。”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正躺在马车上,于是便问道:“今日是二月初几?”   “已经二月初六了。”   二月初六了?   原来我已经睡了三天了。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龙且带我回到了项羽的部队之中,我由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居人士变成了楚军中的一份子。我顿时有种上了贼船的微妙感觉。   我掀开马车上的帘子。   窗外,晴光大好,路旁的树木格外青翠,天空像是水洗过一般湛蓝。   不久,前方传来急报,说是刘邦在张良的帮助下攻下了峣关,秦三世子婴投降,交出了玉玺和虎符。   项羽在知道这个消息后扼腕叹息,龙且则是气得火冒三丈。我则是在思考着,张良和刘邦会怎么处理秦三世子婴。   三世是自己投降的,刘邦若是杀了他,会显得自己毫无气度,若是不杀,恐怕那些秦朝遗老会心存谋反之意。总之,杀了不行,不杀就更加不行。   项羽刘邦和楚怀王熊心曾有约定,先进入咸阳者为关中王。楚怀王倒不是偏向于刘邦,而是过于忌惮项羽。若是项羽真的被封为关中王,楚怀王就成了傀儡了。只是这楚怀王太低估了项羽的野心。   半月之后,我们已经到了函谷关外。   这个时候我已经是一名楚军军官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际遇,不是因为龙且的偏心,而是因为范曾欣赏我,他觉得我比龙且聪明,又比项羽沉得住气,但女子领兵打仗毕竟有失军容,所以我换上了男装,知晓我真实身份的,除了项羽龙且虞姬,就只有范曾和锦瑟了。   老实说,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老爹当了一辈子将军,也从未给我讲过行军打仗的事宜,说到底在这个时代,女子还是很没地位的。   函谷关外,楚军安营扎寨。   我在帐中与范曾下棋。   范曾的棋艺很高,但我也不差。两年的隐居生活,我和晚歌做的最多的便是下棋。   “又输了,唉,再来。”范曾叹息一声,随即又信心满满,“下一盘我一定能赢你。”   咳,这老头的恢复能力还真是很强。   “不下了,今天我还没吃点心呢。”   “你就不能迁就一下年纪大的?”范曾笑道,“不过阿真这棋风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哦?”   “儒家的张良子房。”   “我不能和他比。”我耸了耸肩,实话实说,“我从来都没有赢过他。”   “阿真与子房对弈过?”   “我也曾是儒家的学生,不过后来交不起学费被开除了,说来也算是幸运了,不然很可能已经被老嬴给坑了。”   “哈哈哈,阿真所言甚是风趣。”   “我只是说实话。”   “可惜子房投靠了刘邦,没有入我大楚帐下。”范曾仰天长叹,“若是有子房在,我楚军定是如虎添翼,旗开得胜。”   看来范曾也不理解张良的行为。   “你心态要调整好。”我想了想,继续安慰道,“敌军之中有一个聪明的张良,与你斗智斗勇,不是很有意思吗?”   “……阿真说的也是。”范曾还想说些什么,项羽和龙且已经进入了帐中。   他们还带了一个人。   “这位是范曾先生。”龙且说罢又指了指我,“这位是姬将军。”   叫我姬将军,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异怪。总有一种老爹上身的感觉= =   “在下刘邦帐下的曹无伤,见过范曾先生,见过姬将军。”   “抬起脸来,让本将军瞧瞧。”   我放下棋子,笑嘻嘻地看着来人,语气中颇有一种轻佻之感。   项羽无语,龙且无奈,范曾失笑,曹无伤有点无措,愣愣地抬起脸来。   四四方方的脸,有点二愣状,挺老实一人,我怎么也没想到,他这样的大众脸居然会干出卖主求荣之事:“刘邦准备霸占了关中,想自立为王,派兵封堵了函谷关,阻挡项王入关。”   刘邦想霸占关中之事是个人应该都能猜到,但是他那些草台班子竟然敢派兵封堵函谷关?   这不是在叫嚣求虐吗?   此时项羽手中已经具备了四十万兵力,支支装配精良,刘邦这种行为无疑不是在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项羽当即沉下脸去:“明日攻破函谷关。”   我打了个哈欠道:“那就早睡早起。”   “现在才是申时。”范曾笑道,“阿真且陪老夫再下几盘棋吧,算是养精蓄锐。”   我和范曾的棋下得并不安稳,军中又出了岔子。原来是项羽的叔父项伯,意外结识了刘邦,得知了刘邦率军封堵函谷关的真实情况。   刘邦声称自己是怕关中的财宝被流民盗走,才派兵镇守,美曰其名是为了等待项羽。   我和范曾都心知肚明,刘邦是在胡说八道。但项羽重情,项梁死后,他只剩了项伯这一个叔父,所以他还是相信了项伯的话,并决定设宴款待刘邦。   我和范曾决定在明天的宴会上把刘邦给做了,免得夜长梦多。   鸿门之宴   今日,项羽在军中设立宴席,招待沛公刘邦和一干人等。   我和龙且早早地入了宴,此刻两人已经吃光了几叠糖糕,喝了好些美酒。   “沛公来了。”有士兵来报。   我好奇地抬脸看过去,入眼的是一个垂着头胡子拉扎的糟老头子。   他一进帐门,立刻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痛哭流涕道:“英明神武的项王,我刘邦冤枉!我刘邦侥幸先您一步进入关中,按照楚怀王的约定,应该是可以关中王的。但是我一想到您率领楚军英勇杀敌,这些功劳都该是您的啊。关中的宝物我纹丝未动,因为我知道是属于项王您的。我之所以派兵把守函谷关,是因为怕有流民偷盗项王的宝物,请项王您明察,替我做主啊!”   四下皆静。   良久,我轻叹一声,开口道:“那个,项王在对面,你跪错地方了。”   刘邦这才抬起头来,见着跪错了人,呆呆地吸了两下鼻涕,立马转过头去,直奔他的目标——项羽。   刘邦刚准备重新哭一遍,项羽赶忙挥手道:“行了,你别哭了。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   诸位可以想象一下,一个糟老头子跪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倒霉模样。   实在是不忍直视。   我无语,仰头喝下杯中的酒,刚伸手想拿酒壶再斟上一杯,就与一个人的视线对上。   他看着我的眼神中,有太多的情愫,我并不是看不懂。   只是,我不在意了。   他曾是冬日里的一缕阳光,而现在,外面已是阳光明媚的春天。   处处阳光处处晴。并不是非他不可。   我斟满了酒,冲他摇了摇酒杯,笑道:“好久不见,要来喝一杯吗?张先生。”   两年未见,他倒是沧桑了不少,竟然还蓄了胡须。   张良沉默片刻,终是点头道:“子房却之不恭。”   我们之间只有几步之遥,他缓步向我走来,停在了我的面前。   他俯下身子,接过了我手的酒杯,一饮而尽。   记忆之中的张良从不饮酒,只肯抱着他的茶罐子不撒手,今天倒是落落大方起来了。   他喝完酒,也不还回酒杯,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气氛有点尴尬。   张良看着我,龙且也看着我,而那边眼泪还没干的刘邦则是眼巴巴地看着张良。   “咳,沛公请入席吧。”   直到范曾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张良才放下酒杯,轻声道:“失礼了,见谅。”   “无妨。”我收回酒杯,继续自斟自饮。   刘邦的位置安排在项羽旁边,他一直伸着脖子端坐着,摆着一副大气不敢喘一下的懦弱样子。   我更加疑惑不解,张良到底在坚持什么?   入席后不久,范曾冲我使了使眼色,我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站起来道:“项王,只是喝酒吃肉未免太没意思,请允许我来舞剑助兴。”   “当然可以。”项羽点了点头,欣然同意。   龙且闻言递过一把长剑,那是晚歌留给我的东西,他的遗世。   我的剑法是和晚歌学的,招式凌厉逼人,剑剑夺命。   “姬将军一个人舞剑未免孤单,子房对剑术也有些见解,今日正好与将军切磋一番。请项王允许。”说这话的是张良,他定定地看着项羽。   项羽垂眸,应允道:“张先生说的有道理。”   说是舞剑助兴,其实已经是一场剑与剑的较量。凌虚飘然脱俗,位列十大名剑之中,遗世孤高清冷,虽不在剑谱排名之内,却也是一把好剑。   每每我刺向刘邦的时候,张良都会逼开我的招式,保护刘邦。   刘邦已经满头冷汗,惨白着一张老脸。   张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既要保护刘邦,又要注意不伤到我。   他剑剑留情,我却剑剑要命。   “——唔”他闷哼一声,咬紧了嘴唇,我看到遗世已经没入了他的左腹。   “为什么不避开?”   “阿真。”他手中的凌虚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了金属坠地的清脆声,他轻声道,“你当真要杀我?”   张良直直地向我倒来,我赶忙伸手接住了他。   “子房!”刘邦眼泪汪汪地看着被我公主抱着的张良。   我对项羽说道:“项王,属下不慎将张先生误伤。”   “你先带张先生下去处理伤口,过会儿再来向沛公请罪。”项羽也算是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我本来是想杀了刘邦,却刺中了张良,实在是倒霉,好在是这一剑没有伤及要害。   我抱着张良回到了自己的营帐,锦瑟正在缝补衣服,看到我抱着张良回来,不由得大惊失色。   ……她的反应,未免太过于反常。   我忙着替张良处理伤口,倒也没多想。   “公子,药和棉布。”锦瑟将处理伤口必备的药品递上,便借口出了营帐。   帐中又只剩了我和张良两个人。   我伸手想掀开张良的衣服,却被他反握住了手:“阿真。”   “有话等会儿说,先处理伤口。”我伸出另一只手,却也被他的另一只手给握住了。   难道他想找我打架?   “阿真,我很想念你。”   哦,原来是要说情话。   可惜这些天龙且说得太多,我已经产生免疫力了。   两年之约他没来,我已经把他划入了黑名单中,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   反正我现在心有残缺,无法爱人,也不再非他不可,找个人搭个伙吃饭凑合着过日子呗,没以前那么讲究了,还非张小美人不要,真真可笑。   我伸手点了他的定穴,然后平静地扒掉了他的衣服。   遗世刺中了他的左腹,伤口并不深,只流了一点血,根本就不用包扎。   那他刚才根本就是在装晕!还直直地倒在了我的身上。   我就不应该接住,应该往地上抛,最好再跺两脚。   “你是为了引开我,为了保全刘邦,所以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张良,你这两年倒是长进了不少。”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果然狐狸已成精。”   “阿真,我……”   “难道我说错了吗?”我讽刺地轻笑道,“项羽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尊敬的三师公要倒戈相向?”   张良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说到底,项羽只是你的棋子。你利用他来亡秦,然而秦亡后的天下,你并不打算给他。”我勾起张良的下巴,一字一句道,“这种尔虞我诈的技俩我在韩宫和将军府早就看得太多太多,然而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子房也会做这样的事。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这不是你的骄傲吗?”   “天下若为项氏所得,仍会民不聊生。”   “……哦?”张良这些年居然学会未卜先知了。   “项羽不是明君。”   “……哦。”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真,你不相信我。”   “你叫我如何相信你?”我幽幽地问道。   二月初三那天,天气那么好,桃花开得那么好,可是我从日出等到日落,等到的却是别人。   我以为我会暴跳如雷,我以为我会泪流满面,可是我心中无波无澜,我只是抬手倒掉了最后一杯酒。   一杯酿了两年的梨香。龙且他说,会给我很多很多西凤。   于是,我心中一点遗憾都没有了。   十年前,张良失约,我带他去定岚山。   十年后,张良失约于定岚山。我还能带他去哪里?   天大地大,处处都没有我姬真的家。   定岚山已是最后的救赎。   他果然不是我的良人,尽管他叫张良。   我起身,在营帐中找了很久,总算是找出了张良当初赠我的那一根玉箫。   “物归原主。”我抬手,将玉箫塞进了张良的衣服中,然后替他系好了腰带。   “张良,现在我们不在儒家了,不用说客套话。你跟刘邦混,我跟项羽混。桥归桥,路归路,日后若是战场上见了,我也不需要你对我手下留情。”我解了他的穴,背过身去,“走吧。”   我始终不懂他的信仰。   岁月已经将我们两清。   风月琳琅   鸿门宴一事,由于张良的原因,刘邦跑了,我和范曾的计划并没有成功。   项羽自封为西楚霸王,封地在西楚国,国都设在了彭城。彭城是一处军事要塞,风水很好,适合水稻生长。   那关中该封给谁呢?   范曾把这个问题扔给了我。   其实我很想拍案而起:“关中就封给我姬真吧。”   但是很明显我没这么大野心和功劳能够坐上关中王这个位置。   由于张良的事情,项羽对人有了猜忌,不会放心将这么大块地方封给别人,但是他已经有了西楚国,而且又对嬴政待过的这个地方很是仇视。   “分是一定要分,但绝对不能分给一个人,关中这块地方物产丰富,百姓富庶,谁做了关中王都是一个威胁,然而不分又会显得失信于天下。所以,让它三足鼎立。”   “三足鼎立?”   “阿真所言即是。”范曾点点头,对项羽笑道,“项王应该把这关中之地划分为三块,分别封给章邯,董翳和司马欣。”   这三人皆是秦国的降臣,然而章邯的投降,多少有些无可奈何。   英雄末路,令人唏嘘。   他带着的二十万秦军降兵被项羽坑杀于新安,项羽却唯独没有杀他,他保了一命,却因此背上了“秦奸”的骂名。   身为秦国人,却被所有的秦国人恨入骨髓。   封他们三人为关中三王,让他们掌握故国之地,他们若是存了谋反之心,这边的秦朝遗老也不会信任他们。   信任这种东西,一旦受到一丁点的污染,就不复存在。就像章邯之于秦国遗老,张良之于我。   顺带一提,刘邦得到的封地在巴蜀一带,是块不毛之地,交通不便,进出都得靠栈道。我有点幸灾乐祸了。以前我和郑音住在咸阳时,巴蜀是犯罪之人流放的地方,项羽这么做无疑是给了刘邦一个打击。   我倒要看看张良如何辅佐他的刘邦。   ×××   这天下午,我怡然自得地在营帐中喝酒,范曾老头又来找我了。   “阿真。”范老头刚一开口,我就不耐烦地挥手道:“今天我要喝酒,就不要看你输棋了。”   “你这小子竟然这么猖狂,老夫一定会输吗?”范老头被我拂了面子,气呼呼地说道,“我不是来找你下棋的,是来恭喜你的。”   “恭喜我?”我一没封王,二没封地,恭喜我什么?   “我跟项王说了,你的故国是韩国,所以让你暂时回到韩王成身边去。”   “……谢谢你啊。”这死老头还真的很多事,韩王安我倒还认识,这韩王成我都没怎么听说过,我为什么要回到这么个小角色身边去?   “张良也在韩王成身边,我让你去,一来是看看故国,访访故人,二来是监视张良。”   原来如此。   我摇了摇酒杯,淡淡道:“我明白了。”   张良这个不安定因素确实需要人暗中监视,而监视的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有资格有立场有身份,我生于韩国,又在楚军中冠上了一个官职,这点满足。第二个条件是这个人要足够聪明,其实范曾老头自己都没有张良那只狐狸狡猾,更何况是我这么个老实人(范曾:要点脸行不?),我又如何与张良斗智斗勇?但是鸿门宴一事,范曾老头已经看出我和张良颇有渊源,所以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我了。   看看故国?   我在定岚山住了两年都没有出去看一遭。   听说当年那个劳什子的卫庄一把火烧了韩宫和将军府,那个时候,我的故国故地就已经不存在了。   访访故人?   本公子在韩国已经举目无亲,何来故人?   监视张良?   我要真有那个能耐,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他耍了= =   范曾老头心意已决,居然催我立刻上路。   好吧,谁让我没赶上巨鹿之战,没立下半点功劳呢?龙且倒是乖巧懂事,替我抢夺了咸阳宫中所有的西凤酒,足足摆满了几大个营帐。   我走得太仓促,骑了一匹战马,抱了一坛西凤,带走的只有晚歌的遗世。   我让范曾带话给龙且:我一定会回来,所以那些西凤替我好好看着,少一坛都要唯他是问。   我骑的战马是从龙且那里扣过来的,一日千里,所以很快就追上了韩王成的那队老弱残兵。   “来者何人?”有个将士见我一直跟着,调转老马头迎上来问我。   “项王手下第一猛将。”   “你是龙且将军?”   “我是项王手下第一猛将的第一猛手下。”我清了清喉咙,自我介绍道,“姬真姬将军。”   “没听说过。”将士摇了摇了头,然后又严肃起来,“你小子在匡我?”   “我刚才就注意到这小子了,他一路鬼鬼祟祟的跟着我们,肯定有阴谋。”另外一个将士也骑着老马迎了上来。   “我匡你们?不要用生命逗我。”看看我全身的装备精良的铠甲,身下的是一匹千里马,抱着的又是全国最好的名酒西凤。   要不是范老头的笨蛋主意,我才不会追着这队老弱残兵跑!   “说,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懒得再与这帮笨蛋理论,干脆喝了一口酒。   西凤入口,不同于梨香的辛辣,而是一种绵长的幽香,不愧是人间极品。   “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温润的声音传来,围着我的将士们立刻自觉让开了一条道路。   他们原来也这么训练有素。   我骑在战马上,抱着美酒,歪着脑袋看着他。   看着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看着他,恍若前生今世的一个梦。   都说浮生若梦。   “张先生,这小子一路跟着我们,怕是有什么阴谋,他还自称是项王手下第一猛将的第一猛手下。”   “不得无礼,他是姬将军。”   “子房,发生了何事?”又一个人信步走来。   他的容颜,让我想起了一个多年不见的人。   “韩王,他是项王帐下的姬将军。”   “姬将军?我们韩国也曾有个姬将军,是个恶贯满盈的……”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手中的酒坛已经掉到了地上。   “哐当——”   瓷器碎掉的声音,在黑夜的旷野里,无比清晰。   我垂下头,看到地上晶晶亮亮的一片水渍,在月光下,熠熠闪光。   “你不如他。”我凝视着韩王成,缓缓开口。   “你说我不如姬无夜?你小子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并非姬无夜。”我顿了顿,继续说,“是韩非。”   很长时间的沉默。   韩王成笑道:“我是不如他,可是他已经死了,我却还活着,还做了韩王。所谓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   难怪他叫韩王,成。   “韩王所言,令姬某长见识了。”我抬手,从衣袖里抽出一支竹简,是范曾亲笔所写的,让我带给韩王成的推荐信。   只凭一支竹简,韩王成凭什么相信我?我颇有怨言,范曾却无比自信,因为他确定,张良一定会帮我。   张良帮不帮我,我都不在意。我手中握有遗世,武功不差,轻功极高,韩王成的队伍又很渣,还奈何不了我。   “笑话,就凭这支竹简?我为什么要相信你?”韩王成捏着竹简,眉头拧起。   “韩王,此人确实是项王帐下的姬将军,我曾见过他一面,项王对他颇为信任。”张良果然替我解围,他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别人的信任,就算是说胡话说梦话也一样。   而我,就算是说实话,也没有人会相信我。   呵呵。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   “既然子房能替他证明,那我就信这小子一回。”   咸阳距离韩国约莫有半月的路程,张良邀我一同乘坐马车,却被我卸了他的马车轮,只好和我一起骑马。他沿路买给我的糖糕,也被我随手扔到了韩王成的马车里。   韩王成探出脑袋里,大骂道:“是哪个混蛋往我车里扔糖糕的?”   我指了指张良,一本正经道:“都说了大王不喜欢甜食,要你好心。”   韩王虽有怨言和怀疑,见着张良保持沉默,也只好说:“子房费心了,我今儿个突然想吃甜食了。”   看吧,张良到处都很吃香。   辗转了半月之后,我们终于回到了故国。   说是故国,其实只是一座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来的新城。   但是,它确实和我记忆之中的韩国,很像。   旧日的记忆如洪水般袭来,墨鸦瘦削的身影在我脑海中飞速逝去,我闭上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是十年而已。   儿女情长,纵横天下,于我,都只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还不如一坛西凤来的真实。   十年之前,是乱世。十年之后,仍未定邦。   花楼买香   “良哥哥,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倚在张家庭院的栏杆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不远处拧着眉头的黄衣姑娘。   “好久不见,淑子。”   我还是有故人可访的。   比如她。   多年未见,她从一个横冲直撞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咳,横冲直撞的大姑娘。   当然她的横冲直撞,只针对我= =   韩王成将我的住处安排在了张家,其实他是不想赏我一栋房子住。   住在张家有好,也有不好。好的是方便监视张良,不好的是每天都要看到张良。   张良刺秦的计划给他的家族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张元在逃亡过程中身染重病,不治而亡。张平也差不多气数已尽,不剩多少时日。现在的张府除了几个原先的家丁老奴,就只有张良青梅竹马的水淑。   水淑子倒是真的很爱张良,即使张家一路没落,她也不曾离弃,始终坚定地留在原地,等着张良回来。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黄了他们的亲事,否则张良现在的孩子大概都已经会喊爹娘了。   说到底,我欠这个姑娘。   “阿真,你去哪里?”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过身。   “张三,我今年年纪多大了?”   “……二十又三。”   “是不是很大了?”   他无言,我又道:“是时候该出去找个良人了。”   何为良人?   良人绝非会在花街柳巷之中。   然而我姬真也从来都不是什么洁身自好之人,自幼就跟着墨鸦访遍了新郑街上的每一座花楼的每一个房间,甚至还偷看过墨鸦和别人的苟且之事——咳,是人间乐事。   反正我从出生开始,就不曾拥有过好名声,这辈子是甭想洗白翻身了,那荒唐就要荒唐个彻底吧。   我手中拿的是张良几乎所有的钱财,站着的位置是韩国新建的一座花楼,寻良阁。寻良二字太对我的胃口,于是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一刻也不想停下。   “这位公子好俊俏呀,不过面生得很,是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啊!”肥头大耳的老-鸨迎了上来,声音甜腻的程度与公孙玲珑不相上下。她边套近乎还边掐了我的屁股一把,手劲有点大,疼得我呲牙裂嘴。   “把你们这儿最美的人给本公子叫过来,再拿几壶最好的酒来!”我很久没有听花姑娘弹琴唱小曲了,甚是怀念,大手一挥,直接把张良的钱袋扔给了老/鸨。   “青良,你带这位公子先上楼去,过会儿去把筱良叫去。”   “是。”   等等,有点不对劲!   这个青良怎么是个男孩子?应该是小姑娘啊!   “那个,请问一下,这里是花楼吗?”   “是啊。”青良点了点头,替我端来几壶酒,然后礼貌地点点头,“筱良马上就来了。”   “嗯嗯,快叫她来,本公子已经等不及了。”   “公子请稍等。”   青良走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倒酒喝了起来,酒的味道勉强凑合,自然比不上西凤,不过是酒我都不会拒绝,更何况马上还有大美人来给我弹琴唱曲助兴。   “吱——”门被轻轻推开。   我闭着眼睛,轻声道:“来了就坐下吧,你会唱什么曲子?”   “我么?”来人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只卖身,不卖艺。”   我猛然睁开了眼睛,面前站着的并不是抱琴的歌女,而是只裹了一层薄纱的男子。   我吸了一口气,干笑道:“你还不如不穿呢。”   话音刚落,他身上的薄纱就被轻轻放下了。   “这样么?”   薄纱落地未发出一丝声音。   我的视线从薄纱上慢慢上移,移过他的全身,然后才移到了他的脸上。   他的容颜顶多算得上清秀,与美人毫不沾边,这个老-鸨果然是在匡我,我要最好的酒,最美的人,她这两样都没有满足我。然而这个男子的眉宇间的气质却像极了一个人。   他像张良。   正当我仔细研究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破坏了我的好事。   来人是张良,身后还跟着淑子。   淑子没见过世面,一看到光着的筱良就咋呼地鬼叫了起来。张良和筱良则都是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筱良是一脸的冰冷,而张良……面色很平静。   “张先生,儒家没有教过你敲门吗?”我放下酒杯,双手环腰地看着他,“你这么破坏别人的好事,当心遭到报应哦。而且来这种地方,会使你的名声遭到破坏。”   “我不在乎名声。”他依然保持着平静,声音很轻。   他始终没有发怒,尽管双拳紧握,他也仍然压抑下了心中的所有情绪,一脸的平静。   “你在逗我!”我讽刺地笑道,“你张良若是不在乎名声,十年前就该和我私奔了。”   “你很吵。”   说这话的人是筱良,他伸手点了我的定穴,又点了我的哑穴,然后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张良说道,“把他带走吧。”   ——这是被嫖的人该有的态度吗?我花那么多钱就只是为了看他一眼?他还不值这个价吧。我恨不能撕了这小子,张良居然还点头道:“多谢。”   谢你个大头鬼!   我发誓只要我待会儿身体能活动了,一定第一时间甩他一巴掌。   “良哥哥,你这么抱着他会被别人笑话的。”淑子又气又急,但还是用了小心翼翼的语气提醒道。   的确。   路上已经有很多人对我们指指点点了,比当初墨鸦抱着我满大街走的时候还要多。那个时候毕竟在他们看来,只是将军府的一条走狗和小魔头,现在的却是他们尊敬的张良先生抱着一个男子。   张良先生,儒家掌门,家世清白,五代为相,亡秦有功,文武双全,谋略过人,一表人才,温文尔雅……但凡这世上一切美好的形容词,似乎都能与他挂上边。   他生来就是让别人敬仰的,一生荣光。   就像我生来就是让别人指责的,半世骂名。   云泥之别。   “淑子,我带阿真去一个地方,你不必跟。”   张良的声音凉薄得彻底,水淑红了眼,最终没有跟上来。   隔过张良衣袖间的空隙,我看到那个黄衣的年轻姑娘,听话地站在街头,死死地看着我们。   那个姑娘,她也为张良付出了大好的年华,那样好的光景里,青年才俊不只一个张良,她心里却只有一个他。   张良终于停下了步伐,他伸手解了我的穴,迎来的就是毫不客气的一巴掌。   当街的一巴掌,孔武有力,声音清脆,引无数人驻足观看。   “请问你凭什么样的资格,插手本公子的事?”我收回手,冷笑道,“这一巴掌,我很解气。”   张良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了一个清晰的红色掌印,他只愣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他伸手,我以为他是要打回来,他却是替我拢了拢额前的碎发。   他长这么大应该也没被打过巴掌,更何况是当街的一巴掌,毫不留情。   当真是不在乎名声了么?   “阿真,你要不要吃糖糕?给你加豆花。”   顺着他指着的方向,我慢慢地看过去,我看到了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孙记糖糕铺。   十年了。   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前我还没有雄赳赳气昂昂自信心爆棚地追着张小美人满大街跑不撒手,那个时候,我喜欢和墨鸦来这里吃糖糕,喝豆花。   对了,听完小曲就该吃糖糕,喝豆花。   那是比喝酒喝到酩酊大醉更加快乐的事情。   只要走不动了或者是想偷懒,墨鸦就会抱着我走。   墨鸦喜欢看着我吃糖糕,然后把我吃剩下的带给白凤。白凤小时候的样子超级可爱,肉乎乎的,武功倒数脾气还特别差,我当时还怕他吃太多的甜食会胖得飞不动呢,没想到他现在轻功已经天下第一了。   还有晚歌,晚歌给我的训练从来不放水,他也不爱笑,但是他却护了我很多年。   最后,他把命也给我了。   我欠他最多。   我该还的债太多,债主们却都一个一个地死掉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脸上有凉凉的液体滑过,我的视线慢慢模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恍若叹息:“我要吃糖糕,很多很多的糖糕,还有豆花,很多很多碗的豆花……”   他轻声道:“好。”   相看两厌   糖糕入口,是甜。豆花入口,是咸。   孙记糖糕铺边的掌铺,还是十年前的孙老头。   孙老头倒是命大,仍然活着,虽然背佝偻得厉害,一副老态龙钟的倒霉模样。   “阿真,你吃慢点。”张良提醒道。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幽幽道:“我吃东西的时候,墨鸦和晚歌从来都不插话。”说罢我猛的喝了一口豆花,却呛到了嗓子眼,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知足常乐。”   桌子上多了一碗白水。   我抬头,伸手抹掉唇边的汤渍,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慈悲之光的孙老头。   十年前,他也对我说过这句话。   人生百态,知足常乐。   我全身的气血几乎都冲到了脑门上,我恨不得拽着孙老头的大声吼道,什么知足常乐,本大爷都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知什么足,我怎么常乐!   呵呵,知足常乐。   ……我连苦中作乐都做不到。   我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吃不下了。”   我只吃了一个糖糕,半碗豆花,就已经寡然无味。   “以前你的饭量可不是这么点。”孙老头冷不丁来了一句。   我一愣,随即笑道:“那也是要看和什么人吃,用什么样的心情吃。”   孙老头摇了摇头,随即转过身去,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了。   看着满桌的糖糕,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随即又反应过来,我身上没有带锦帕。再者,也没有一个要吃糖糕的凤宝,在定岚阁等着我带糖糕回去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   夕阳西下。   天空被落日的余辉染的金光灿烂而又无比落寞。在轻轻浅浅的晚风中,我唱起了许多年前的歌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以前我不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感觉,反倒抱着一颗探究之心去找虐,几近十年,这种满腔的孤寂之感,早已把我淹没地彻彻底底。   一曲罢,我停下了脚步。我转过脸,认真地对张良说:“你娶了淑子吧。”   他平静的面容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一半在闪烁的阴影中安静,一半在未尽的天光里颤抖。眼里星子般的光芒,已经消失。   像是繁华的夜幕里,陨落了最后的星辰。   “你若不嫁,我不强求,终此一生,不会娶妻。”   情之切切,字字荒唐。   这个时候的张良,比起当年我怎么也不追不到的倔强的张小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这样胡说八道,会气死你爹的,张家也会断后的。”   张元已经去世,张平又一病不起,张良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绝对会气死老头子的。   张良无言,我亦无语。   此次谈话,又是不欢而散。   夜晚。   今日无星,我坐在庭院中数月亮,有老奴来报:“姬公子,老爷想见你,说是有话和你谈。”   老爷?张平咯。   他找我谈话,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吗?   虽然心存疑惑,我还是跟着老奴来到了张平的房间。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就是空气中散发的,浓浓的死亡之气。   病榻上躺着一个人,面色发黄,老瘦不堪,病入膏肓,正在剧烈地咳嗽。   我突然羡慕起老爹的死亡。   他死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死在洞房花烛之夜,死在美人帐前,也算一件幸事。   老爹最起码不用像张平这样,忍受疾病的折磨,还要忍受亡国之痛和颠沛流离。   “……喂”我突然不知道该称呼张平什么了,我是很想直呼其名的,但是我怕一张口就把他给气死了。我该说些什么?   “姬真。”   “……你找我有事?”   虽然扮了男装,也已多年未见,但淑子和张平都是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们果然恨我入骨,恨我带坏了张良。   “五年前,是我让阿良娶淑子的。”   “嗯。”我点点头,“你做的很对。”   换作是我张平,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没有人会害自己的儿子。   “咳咳咳……”他又开始咳嗽了。   我赶紧说:“你把持住,我可没有说混帐话啊,你别激动。”   “我没事。”张平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可是阿良并不肯,他那时就不肯,后来你知道他为什么同意了吗?”   “……”中邪了呗,然后又缓过来了。   “你是罪臣之女,本该连诛。我爹答应去向韩王安替你求情,保你一命,条件是阿良尽快成亲,阿良最后同意了。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你会存在于他的心里,也许会很久很久……”   “那是你自己猜的,很久很久这种东西都是毫无根据的。”   “可我没有想到,他的决心那么深刻。你死以后,他消沉了很久,直到流沙带来你并没死的消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候,他有多高兴,只有他娘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才看到他笑得那么快乐。”   “……是么?”   “我今日告诉你这些事,只是出自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的怜惜,再无他意……我还是很讨厌你,这一点至始至终没有变过。如果没有你的出现,阿良说不上会幸福,但至少不会痛苦。”   “哦。”我转过身去,向门外走去,“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如果有如果,你又怎知我不后悔?   “张平,我也一样。”我在门外停下,幽幽地回头说了一句,“我也一样,还是很讨厌你。这一点至始至终没有变过。”   回廊的尽头,站着张良。   月光很亮,倾泻在地上,竟像是铺了一整层均匀的秋霜。他的身上也沾着月光,晚风吹过,时时搅碎月色,在他身上水一般地流淌。   张良的手里,抱着一坛酒。   “阿真,这个给你。”   我对酒从不拒绝。   可我没想到,张良给我的竟是西凤。味道甘醇,入口绵长,绝不掺水。   更我讶异的是,整坛酒竟然是温热的。我一向对温度毫不讲究,可我知道热一壶酒容易,那热一整坛酒,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问,抱着酒坛走远了。   人生百态,失意还是得意,都不如大醉一场,埋入梦乡。   墨鸦喝酒,是小酌,他需要保持清醒,始终不曾放纵。   大概他其实也是很想纵情地大醉一场,也想畅快淋漓地痛快一次吧。可惜直到黑羽披上死亡,他睡进黄土,也始终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你喝得倒痛快!”淑子跑进了我的房间,气呼呼地看着我,“你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   “……西凤啊。”   “你知道良哥哥是怎么拿到它的吗?”   “……偷的?”这小子学坏了啊。   “你才偷的!良哥哥是君子,干不了这种勾当。是他当了他的玉箫——”   “你说什么?”   淑子大概是被我转瞬变冷的模样吓住了,愣了片刻才又道:“那是他娘亲留给他的遗物,他为了给你买酒,把它给当了,我是偷听他和福伯的谈话才知道的。”   当玉箫!   亏他干的出来。那个两年前对我说“阿真,就算再缺钱花,也不可以把玉箫卖掉”的张三,自己反倒跑去当玉箫了。   ——食言的总是他。   我以最快的速度飞到了全新郑最大的菜安当铺,一进门就有贼眉鼠眼的老板迎了上来。   “这位爷,想要当什么东西?或者想要什么东西?我菜万成的当铺什么都有哦。”   “我想要一根玉箫。”我顿了顿,补充道,“色泽通透,上等的玉箫,你可有?”   “这位爷来的真巧,不久之前就有个人来这里当了一根玉箫。您知道是谁吗?是大名鼎鼎的子房公子,张相爷家的子房公子!”   “是吗?拿给我看看。”   “这个——”菜老板伸出了胖手,笑道,“看一下也是要收费的。”   “那买下呢?要多少钱?”   “一口价,一百两黄金。”   “……你给张良这么多钱了吗?”   “这位爷若是不看不买,何必问这么多?”菜老板的态度一下子就冷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没钱的话,就不会拿出来了?”   “阁下是来砸店的?”   “不,我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交易?”   “我没有钱,但是我很想要那根玉箫。所以用你的命来换。”话音未落,我手中的遗世已经出鞘,剑尖直指他粗胖的脖子。   “我菜万成也不是第一天开当铺了,也不是第一次有人拿剑指着我了。”菜老板胖手一挥,就有几个穿着短打衣服拿着刀剑的壮汉出来了。   我和菜老板被围在当中。   “你若是敢杀了我,也休想平安走出这菜安当铺。”   “杀你?没这么简单。我擅长不是杀人,而是刑讯。”我抬脚将菜万成踹翻在地,又用脚尖勾起了他肥胖的身躯,将他压制在茶桌上。我手中的剑也移到了他肥胖的手指处,“你来猜猜看,我这第一剑能切掉你几根手指?你要是猜对了,我就再赏你一剑,你要是猜错了,我就赏你两剑。好了,废话不多说,你快猜吧。”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   我虽然不是绝顶高手,但对付这些草台班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不一会儿,几个壮汉就全部被砍倒在地。   “弃权么?弃权就当猜错处理。”遗世的蓝光轻轻滑过,菜万成的一根手指落到了地上。   “啊——”菜万成发成了杀猪般的嚎叫。   “再来,第二剑——”   “菜鹏,去把第二格的玉箫拿给他!”   “早这样不就好了。”我停住了手,等着名为菜鹏的小伙计翻出了一根玉箫,战战兢兢地递给了我。   “你可以放了我吧?”   “你还是不老实。”我摇了摇头,扔掉了手中的玉箫,“继续第二剑吧。”   “好汉饶命!菜鹏,去把第二暗阁的玉箫给大侠拿过来。”   我又停下了剑,警告道:“再敢食言,我就切掉你所有的手指。”   菜鹏这回递给我的玉箫,果然是张良的那一根。   ……笨蛋。它在我的指尖处流转了两年,我又怎么会认错?   “大侠,你可以放过我了吧。”菜万成捂着血流不止的手指,痛苦地哀求道。   “嗯。”我点了点头,收起了遗世和玉箫。   “你给了张良多少钱?”   “……十两黄金。”   “以后,我会过来还钱的。”话锋一转,我又道,“少了一根手指,你以后更加方便算账了。不要太感谢我。”   十一指的黑心菜老板,我的七色碧玺,好像当初老爹也是从这里抢的。   阴差阳错   已是深夜。   张良房间里一片漆黑,并没有烛光,我赶来兴师问罪却并不是时候。正欲离开,却看见了桃花树下的人影。   他坐在桃花树下,双手紧紧地抱着膝盖,垂着眼眸。   暗夜里那些终将无可回避的种种,自天际奔袭而来。而此刻的我,却不想逃。   “阿真。”   “……嗯?”   “桃花树,死掉了。”   他说的是他身后的桃花树,他和他娘亲阿宛于他幼年时一起种下的桃花树,我曾认认真真地捕捉了红蜘蛛的桃花树。   我们每个人都想保护这棵桃花树,都说会保护它,可是最后它还是死掉了。   “……但它也辉煌过。”半晌,我憋出一句话。   这棵桃树确实也曾开过满树满树的桃花,开在最明媚的春光里,虽然它结出的桃子我一个也没有吃到。   张良沉默地抱着膝盖,下巴搁在了两臂间。   这个动作我在幼年时也做过,那是我很局促不安,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做的动作。   我默默地拿出了玉箫,吹起了很多年前张良在桃花树下吹过的曲子。   这首曲子晚歌也会,后来他教给了我。   悦耳的音乐从我的唇边倾泻开来,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周身。闭上眼,枯死的桃花树似乎又开出了满树满树的桃花。   我曾想在最好的季节里,最好的地方,给张良一个惊喜,用这首乐曲。   ……可惜他没来。   忘了说,这首曲子叫《子衿》,是郑风中的曲目。   郑风一直为人不齿,尤其是儒家的孔子,更称它为“郑声淫,佞人殆”,从此郑风被冠上了“靡靡之音”的骂名。   张良从不在人前吹这首曲子,因为他师出儒家,不能忘记先贤的劝诫,而他又不能将它抛弃忘却,因为那是他最爱的娘亲教给他的。   月自盈缺,难以两全。   总归是无奈。   “张良,阿宛就留给你这一样东西,你怎么舍得当了它?”我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将玉箫塞回了他的手中。   “阿真知道我的娘亲?”   “嗯。”岂止是知道,以前调查了很多,你的三姑六婆七大舅我都知道,“我娘亲也叫阿宛。不过她没你家阿宛好,她以前想杀了我,但是被我老爹给杀了。”   “阿真……”   “没关系,我无所谓,反正我生来就没有娘亲,我爹那个样子你也是知道的,他一刻不停地给我找后妈,但是没有一个后妈是活过三个月的……可惜了那么多好姑娘,被他给糟蹋了。”我惋惜地说道,“我也曾想有个清白的家世,有爹有娘,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那样没酒喝没糖糕吃我也愿意。”   “不过这只是很久以前的愿望了,既然是愿望,当然就是不能实现的了。老爹在物质上没亏待过我,我过了十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连韩非都没我这么奢侈,我也算是很幸运了。墨鸦他们还不如我呢……所以,真的没关系。我不会许愿了,也不会——”   “——也不会再相信你了。”   所谓的救赎,在这乱世之中,原本就不存在。   那天晚上,我喝了一夜的酒。酒已经凉了,但味道还是极好的。   喝到早晨我的头有点疼,混混沌沌,但不大影响神志。   我揉着头坐在庭院之中,有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跳了进来。   “公子——”   “吟雪?”哟,吟雪还带了人,这是带来见我这个家长的吗?= =   “公子,我找你好久哦,也不等我回来。还好我遇到了韩信,他带我来了这里。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和张良先生在一起。”吟雪一脸“我很聪明吧”的搞笑表情,我竟无言以对。   她身后站着个高高大大的青年,但是气质有点颓废,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韩信,这是我家阿真公子。”吟雪热情地介绍道,“公子,这是我老乡,韩信。”   “在下韩信。”   “我知道。”   “你知道?”   “刚才吟雪不是说过了吗?”   “讨厌啦公子,韩信是在认真地自我介绍,你不许欺负她。”吟雪鼓着腮帮子嗔怪道。   她娇羞的样子像是一朵春日里的桃花,我蓦的想起她曾说过她的娘亲允诺给她做一件比她姐姐还好的嫁衣,会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后来,她果真拥有了一件无与伦比的嫁衣。   只是,她再也没能穿上。   ×××   韩信话少,木棒子打嘴也撬不出几句话,但他也很爱喝酒。张良把大部分当来的钱都给我买酒了,因此我也很大方地与韩信分了酒。   两人一人一坛,抱着在院子里边喝边望天。吟雪上街去买酱猪蹄啃了,她一直坚持着这个爱好,真不明白那么油腻的东西到底哪里好吃?   今天说来很怪,我喝酒虽然常常豪言壮志要一醉方休,但是事实上很少喝醉,今天才喝了半坛,怎么就有点神志不清了?难道是昨天喝了一夜的酒,所以有点撑不住了?   喝酒是可以暖身,但也不至于全身燥热成这样吧。   “韩信,你感觉如何?”   “酒里下了药。”   “什么药?”   “合欢散。”   “你确定?”   “嗯。”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据说是医仙端木蓉研制的,我曾经贩卖过一批去倒卖,结果没卖出去,还亏了本。”(端木蓉:本医仙郑重声明,我没有研制过那种东西!)   “……药效好像很强……”   我晃了晃脑袋,有点站不稳了。   “……为什么你没事?”   “以前批发的没卖掉,我就自己泡水吃了,一开始有点效果,后来就没有了。”韩信放下酒坛,一把拎起了我,“走,我送你去子房那里。”   啊喂,去子房那里?   才刚撇清关系啊!   虽然我很想挣扎,但是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   韩信一看就是个莽夫,竟然直接推开了张良的门。张良正在看书,一看我晕晕乎乎地被韩信拎在手里,赶忙问道:“阿真怎么了?”   “你过会儿就知道了。”   韩信将我抛了过去,划过一道弧线,张良稳稳地接住了我。   从被人拎着到被人抱着,待遇差别不要太大。不过张良这小身板还真是凉快,我伸手扯着他的脸,是冰冰凉凉的,再向下,脖子也是凉的,再向下,我把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凉快。”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续手中的动作。   视线越来越模糊,手下的动作背离了道德的束缚,人性回到了最初的本能。   在失去清醒的意识前,我听到张良的一声轻叹。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   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户上,发出漱漱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凝视了一会儿面前的景致,然后又闭上。   再睁开,再闭上。   唉……我果然把张良强了。   端木蓉啊端木蓉,你身为医仙,研究什么不好,研究这个合欢散,韩信都说了那个发不了财啊!(端木蓉:再次声明,我没有研究那种东西>。<)   张良还没有醒,我轻手轻脚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再一动,大腿那个疼啊,好在我身体素质好,有刑讯历史,被晚歌打多了,这点疼还扛的住。   我终于站了起来。好了,能动了。腿上黏糊糊的一片,很不舒服。我很不客气地拿了他的里衣,把身上全部擦干净了。   就在我穿着衣服,准备悄悄溜掉的时候,张良睁开眼,诈尸地来了一句:“吃干抹净就要溜掉吗?”   “嘎?”我愣了一下,立刻挑眉反咬一口,“你有证据吗?”   张良伸手指了指地下,我低下头去,只看了一眼,我的脸面就挂不住了。   一身儒裳都被我撕成碎片了,我到底是有多饥渴?   张良幽幽道:“子房二十多年的清白之身——”   “我不娶你!”我扯了条被子,将他光着的身体捂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墨鸦以前教过我,这叫‘一夜风流后,继续当朋友’。”   “……子房不需要这样的朋友。”   “……”我立马站了起来,“那现在就愉快地再见啦。”   “姬真。”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夫妻之实?”我回味着这个词,漫不经心道,“那墨鸦岂不是和无数女人有了夫妻之实,岂不是都要娶了?”(墨鸦:我人都死了,不要这么黑我。无数?呵呵。)   “你不能不在意自己的名节。”   “名节?”我歪过头,伸手挑起他的下巴,一字一句道,“我不需要名节。我告诉你,若不是韩信把我拎到这里,随便是谁与我发生这种事我都无所谓,只要他长得好看……并不是非你不可。”   再也没有人是无可取代的了。   曾以为,岁月漫长,总有大把的时光,可以用来挽回和原谅。到后来才发现,那执着专注的心情,早就被遗忘在岁月的恒河之中,然后以一种浑然不觉的方式渐渐消失,剩下的只是无声的空空荡荡。   “曾经你是我的光。但是每一个重要的时刻,你都缺席。”我的手指慢慢上移,抚上了他蓄着的胡须上,然后又收回,“最后你也没来,二月初三的阳光那么好,桃花开得那么好看,我从日出等到日落,等到茶凉酒空,你始终没来。”   今后,我会强大到无以复加,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抱有期望。   “……二月初三那天,一直在下雨。”张良轻轻从床榻上起来,无比认真地凝视着我,声音轻若叹息,“我等了你三天。”   江湖两忘   记忆之中的二月初三,阳光灿烂地简直要把枝头的桃花都给晒到融化。   那样的日光里,隐藏不住的是欢喜的期待。   他却告诉我,二月初三到二月初六,都在下雨。   “阿真,我们需要谈谈。”   “……不好。”我摇了摇头,淡淡道,“若你是对的,我就是傻瓜。若我是对的,你就是骗子。不管怎样,结局都不是我想要的,错过的就是错过了。你家孔子也曾经曰过,逝者如斯夫。”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   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惜。   “保重,老张。”   我站起身来,往门边走去,尚未走到门口,他又开口道:“你在逃避。”   “逃避?”   “你在怪我没有站在项羽那边。”   “……话说的太明显,就该友尽了。”我叹气,“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阿真,你还记得长平之战吗?”   长平之战,是当年秦赵两国之间的战略决战。   赵王中了秦国的离间计,弃用廉颇,而任用纸上谈兵的赵括,致使赵军断粮草四十余日,最终彻底崩溃,秦国最终获得战争的胜利。   赵军战败,秦军获胜进占长平,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兵。   “你提那么久的事作甚?”   “长平之战中,秦国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兵。这次巨鹿之战中,楚军坑杀了秦国二十万降兵。”   “我知道。”我顿了顿,继续道,“项王担心降兵暴动,不能保证能够制服他们,所以才把他们坑杀于新安。”   “这二十万降兵之中,有年纪轻轻的青年,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有着原本和睦美好的家庭。战争夺去了他们的生命,使那么多家庭再也无法完整。项羽的行为和秦王毫无区别。”   “如果无法阻止降兵暴动,那楚军会功亏一篑。”   谁又愿意看到流血,看到死亡?   战场之上,没有善良。硝烟弥漫,不是炊烟袅袅。   “项羽对秦国的痛恨,已经延续到秦国百姓身上。楚军一路进入咸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些受害的百姓,他们又犯了什么罪?”   “……”我哑口无言,楚军的行为我看得到,却阻止不了。他们把亡国之恨,都加注到了普通秦国百姓身上。   血海深仇,亡国之恨,周而复始。   “天下若为项氏所得,仍然会处于水深火热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众的生机才是最宝贵、最重要的,这样才有国家社稷,才有君王。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   “那刘邦就是你的明君吗?”我冷冷道。   “沛公深明大义,当机立断,能屈能伸,唯才是用,且有一颗仁爱之心。”张良顿了顿,缓缓问道,“阿真,你不想看到一个充满仁爱,百姓安居乐业的国家吗?”   “我没看出刘邦有这么多优点。我只知道我看到的是一个贪生怕死,能跪在比自己小几十岁的青年面前哭爹喊娘的鼠辈。”   “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能屈能伸。春秋末年越国国君勾践曾败于吴国夫差,越王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最终战胜了原本他不能战胜的敌人。”   “……子房。”我伸手揉了揉有点酸疼的眼睛,轻声道,“良禽择木而栖。你有你的骄傲,我有我的选择。自古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各为其主,你不必多言。”   “……我明白了。”张良的唇边挂上了一抹苍凉的笑容,我们之间的空间随后回复寂静,静得雨声愈发清晰起来。   我推门而出时,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湿湿的,有点冷。我没有回头,对着身后挥了挥手:“天凉,你多穿些衣裳。”   还是有一点不习惯,多年的执念就这么断了。   在国事天下事面前,儿女情长果真没有分量。   那天以后,我和张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同在一屋檐下,却再没有碰见。唯一不变的是,他每天都会让吟雪给我带来糖糕和豆花。   只是,我食不知味。   我出去逛花楼,出去惹是生非,无论做的多过分,张良始终没有再出现在我的身后。   我明白,他也累。   一个月的时光转瞬即逝,范曾飞鸽传信叫我回彭城。就在我准备动身出发之前,水淑子找上了我。   这姑娘始终很讨厌我,我却没有讨厌过她。   如果重来一次,我会选择成全她和张良,而不是使三个人都在痛苦中挣扎多年。   “我以为是耗子药,没想到却是合欢散。”淑子恨恨地看着我,眼底有愤怒的泪花,“我倒是成全了你。”   我递过一方锦帕,她却没有接,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有鲜红的血珠顺着她的唇角蜿蜒而下。   “并不是和一个男人做了那种事就能代表什么,现在这是什么年代,况且这次我和张良只是意外。”   “你胡说,你的心里一定很得意,你终于得到良哥哥了。”   “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下作的人吗?”虽然我当年的确有过把张良霸王硬上弓了的想法,但是被白凤给劝住了,他说张良被我玷污了,可能会以死明志。   “你是,你就是,你爹是个下作的人,你是他的女儿,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其父必有其子……呵,这也是儒家名言。   “好吧,你既然心里这么想,那要不要下作的我帮你给张良下点药,也遂了你的心愿呢?”我只是顺嘴胡说,没想到淑子的眼里一下子涌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喜悦的的光芒。   她从来都像一株桃花树,从泥土里生长出骄傲,沐浴在阳光下,伶俐而挺拔。   是岁月改变了她,还是求而不得的爱改变了她?   我听到窗外的树枝被吹得吱吱作响,迅速地衰老下去,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随风而去。   “你真的愿意帮我?”   “嗯。”我点了点头,心中无波无澜。   “你……不会后悔吧?”淑子眼底带着几丝怀疑,但更多的则是隐隐的期待。   “不会。”   “为什么?”淑子疑惑地问道,“你当初宁愿选择死在凌虚剑下,也不愿张良娶我,现在怎么反倒愿意帮我了?”   “你真的想知道?”   “……是。”   “以前我是将军府的人,而他是相国府的人。现在他是汉营的人,我是楚营的人。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永远都不是一路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转过头,脚步仍是悠悠,“淑子,牺牲掉一切换来的若是残缺,可还愿意要呢?”   这句话,郑音问了晚歌千遍,晚歌从来都没有给过他回应。   回到房间,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清香。   是腊梅的燃香。   吟雪给我拿来了一个精致的食盒,打开一看,是冒着热气的糖糕和豆花。   我看着吟雪眼馋的样子,笑道:“要不要吃?”   “吟雪不敢,这是张良先生亲自送来给公子的……张良先生对公子真是太好了。”   我顿时没了食欲。   张良确实对我很好,好到极点。   他递给我的茶水永远都是温度适宜,不冷不烫;他知道我喜欢腊梅味的燃香,他送来我喜欢吃的糖糕和豆花。   只是啊。   ……只是逾期不候。   很多事情一直被扔在时光的缝隙里,如果不是这些年的辛苦教会我回顾,我可能也没法发现那些被忽视的细节。我恨当时一意孤行的自己,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才妥协,命运是我不能战胜的东西。   坎坷的命运将年少轻狂和斗志昂扬连皮带肉地刷洗下去,我在一次一次地疼痛和蜕变中明白,乱世之中,儿女情长,分量不重。   “吟雪你去买几种猪蹄,拿一坛好酒。”我把玩着手里的药丸,眼底一片平静,“去把张良叫来,若他不愿,就说姬真良心发现,请他吃个晚饭。”   “是。”吟雪贼溜溜地笑了,“公子有请,张良先生一定不会拒绝的。”   “你这么肯定?”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吟雪点点头,一脸的羡慕:“因为张良先生喜欢公子,所以一定不会拒绝。”   “是吗?”   “公子你不相信吟雪的话?”   “……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意义。喜不喜欢,是一样的……结局是一样的。”   “怎么会?”   “吟雪,你去罢。”   我不太想和这个小姑娘解释复杂纠葛的感情问题,她还太小,她只知道喜欢是幸福的,不喜欢是痛苦的。   张良如约而至。   “阿真。”张良的笑意直到眼底,语气温和,“难得你今天有兴致请我吃饭。”   “是啊,我偶尔也要做点积善行德的好事嘛。”我兴冲冲地指着桌上的菜肴,“你爱的死去活来都割舍不了的酱猪蹄,烤猪蹄,烧猪蹄,糖醋猪蹄,煲猪蹄……喏,还有西凤酒呢。”   “阿真有心了。”张良颇为无奈地笑道,“只是我什么时候如此钟情猪蹄了?”   “你就装吧,其实我早看出来你喜欢猪蹄。”我揶揄地笑笑,做了个请的姿势,“放心,你爱猪蹄的事我不会帮你乱说的。”   张良不再与我斗嘴,俯身坐在了我的旁边。   一张小圆桌,除了一坛西凤酒,整张桌子上都是猪蹄。   其实,猪蹄这么看来还是蛮可爱的,圆圆的,肥肥的,亮晶晶的,熠熠闪光。   只可惜我和张良,好像真的都不喜欢吃猪蹄。   幸好还有西凤。   我喝了一杯又一杯。   嘴角有酒汁溢出,张良递上一块白色的帕子。   我接过,却并没有用,而是漫不经心地把玩了起来。   “阿真用即是,帕子是干净的。”   “我不是怕它脏,我是觉得它少了些什么。”我扬起脸笑笑,“以前我扮成尼区时,你给我的帕子上面还有个‘淑’字,绣的那么好看,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所以我把它糟蹋了……现在想来,我很幼稚。有些东西,毁灭并不能否定它的存在……对了对了,一直没有机会表明,尼区倒过来念就是娶你,那个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娶你。”   “阿真,我……”   我递过一杯酒,轻声道,“喝一杯,如何?”   “……我不喜欢喝酒。”   “你不喝我就往你嘴里灌了啊!”   “好,喝一杯便是。”张良接过酒杯,眼神慢慢黯淡下去。他的动作很艰难,似乎端着的是一杯毒/药。   我一阵心虚。   他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定定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中仍有温柔,却全然没了笑意。   我轻咳一声:“我出去拿个东西,你在这里候着。”   “阿真要拿什么东西,让吟雪姑娘去即可。”   “……我事必躬亲。”   “那我陪阿真一起去。”   “不用了,你白天过于操劳,坐着歇会吧。”我刚想走,就被张良握住了手腕。   “男女授受不亲。”我咋呼道,“老人头伏念看到了要打你屁股。”   “无妨。”张良一本正经道,“我和阿真已有了夫妻之实,握个手又如何?”   “……我警告你,那天晚上的事,你最好给我忘掉。我承认是我强了你,但是你也不吃亏,我们两清了。”   “阿真怎知我不吃亏?”   “啊喂,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跟你扯了,我要走了。”   “阿真,我不会责备你。”张良的目光穿过我,落在了不远处的床塌上,“只是,我会难过……你这么做也会害了别人。”   我的脊背一下子绷紧。他知道?   喜上眉梢   他什么事都知道。   他只是没有说破。   我和淑子的小心思小伎俩根本瞒不过他,他是张三狐狸呀。   我的心情颇为复杂,我不知道他心里明白,却依然选择喝下那杯下了药的酒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   我看着他清俊的面容慢慢染上红晕,心道坏了,药效发作了。   “淑子。”良久,张良对着床榻的方向说道,“你不要和阿真一起错下去。”   床榻上的锦被掀开,淑子慢慢起身,迈着小步走来。她穿的很少,少到我也不禁要咂舌-口-   我偷偷看向张良,他的呼吸果然变得更加急促,脸上也是潮红一片。   只是,他的眼底,仍然一片冷静。   他比我们两个混沌的脑子都清醒。   “良哥哥,淑子这辈子不求别的,只求能常伴你身边,纵使你永远不爱我,我也心甘情愿。”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喜悦大于悲哀。她在走我曾经走过的路,一步一步。   她只知道义无反顾,却不知道前面将是万劫不复。   “子房已经心有所属。”张良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若是子房做了毁你清白的事,那只能以死谢罪……如果你还把子房当成你的阿良哥哥,就莫要让子房犯下这种错误。”   以死相逼,如此决绝。   这种方式,对于爱着自己的人来说,屡试不爽。   我想起了晚歌,我也曾经以死相逼,要他妥协。   淑子果然妥协,她眼里的光芒一点点褪去。有眼泪溢出来,她倔强地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点恍惚。   我是不是出了个馊主意?怪我咯?   “那个,她走了,我也该走了,项王和龙且还在等我回去,再——”我还没有说完,就被张良点了穴。   “你不能走。”他淡淡道。   “啊喂,你该不会要占我便宜吧!你想都别想,我要告诉你爹去,还有老人头伏念和颜路二师公!你要是敢这么做你就死定了!”   我瞪着张良,他却向没看到没听到的似的伸手将我拦腰抱起,往床榻方向走去。   “张良你个兔崽子,你快放本公子下来!”我嚷着嚷着,便发不了声了。   坏了,这小子嫌我吵还点了我的哑穴!   张良将我放于床榻上,轻声道:“我不会碰你。”   那你这是干什么?   我用眼神示意他解开我的穴道。   他摇了摇头,侧过头对我说:“你看。”   看什么?   我有点惶恐了。   他的呼吸早就乱了,动作却毫不仓促。他一件一件地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声音沙哑:“阿真,我叫你看。”   我尴尬地吸了吸鼻子,睁大了眼睛。   ……天地良心!是他自己脱给我看的,可不是我占他便宜。   张良的皮肤依然保持的不错,水润白皙,光滑透亮,因为药效全身都泛着粉粉嫩嫩的红。等一等,他这是在——   他,在——。   天呐。   我的脸像火烧一般腾的瞬间变红,这场面过于惊悚,饶是我这种皮厚的都不忍直视了。   我见过他月下吹箫的样子,见过他执子对弈的样子,甚至见过他甩膀子种田的样子……可我还真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要是墨鸦做这种事情,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甚至还会偷看,但是换作张良,唔,我的小心肝有点扛不住了,他让我看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过说来也怪,这合欢散还能自己解决?卖药的是干什么吃的?医仙端木蓉这不是唬人的吗?难怪韩信倒卖这个失败。(端木蓉:最后再声明一次,我不研究那个!)   一道白光闪过,张良的东西差点溅到我身上来,我仔细凝视着那摊液体,然后机械地抬起了头。   张良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却是一脸沉静地看着我。   坏了,这小子爽过之后估计在琢磨着怎么报复我了!   “阿真,你记着,是因为你,我才变成这样的。”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苍白中带着困倦的笑容,他轻喃道,“……即便是这样,我也不怪你。可这回,是你欠我了。”   “张良,我心有残缺。”我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良久,张良伸手解开了我的穴道,轻声道:“阿真,你走吧。”   他慢慢地躺下身去,像是一个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娘亲的怀抱,他侧躺着,蜷成一团,抱着膝盖。   像是冬天怕冷的狐狸只能自己抱着自己取暖,可是现在是春天啊,一点都不冷。   “张良,我——”   “这一次,我不留你了。”张良闭上双眼,继续道,“……韩信会送你平安到达彭城,你莫拒绝,这路上不安稳。”   “哦,谢了。”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愣了片刻后拉过被子,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将抱成一团球状的张良裹了起来,“那你保重啊。”   他没有回话,看样子是已经累到说不出话了。   我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去,还没有走到门口,突然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直冲脑门,我手边没有任何支撑,只能直直地往地上倒去。   我暗叫倒霉,心道这回又要摔成狗吃/屎了= =   意料之外,我并没有倒在冰冷的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带着热气微微潮湿的怀抱。   我听到他说:“阿真,你怎么了?”   “张良,还算你小子有良心,没让我再摔倒……”   “我不会再让阿真摔倒了,再也不会了。”   我好像又看到了他成亲那天,我被凌虚刺中,狠狠地摔在地上却没有人扶一下。   那个时候的我,躺在万人中央,凄凉却孤独地漂亮。   我闭上了眼睛。   我也累。   在失去意识前,我拼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张良,你先把亵裤穿上,别让人看了去啊……”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鸟语花香,晴光大好。我坐在桃花树下,看着少年晚歌在不远处舞剑,他的剑法如行云流水,身姿宛如谛仙,刚刚吃饱还是胖小孩的白凤满足地倚在墨鸦身侧打盹。   彼时,都还年少。   我轻扬起嘴角,心情愉悦。   “阿真。”   背后有人在叫我,声音温柔。   我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丽的容颜,唇红齿白,丰姿冶丽。   她也在笑。   微风抚过,粉色的桃花瓣片片飘落,轻柔地好似要将我们两人淹没。   “你是谁?”   “我是阿真的娘亲。”她走过来,伸手轻轻抚过我的脸,眼角敛尽了光怪陆离的天光水色,只剩细致的温柔,“我是阿宛。”   阿宛娘亲?   “……”我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任何话来。   “阿真见到娘亲不欢喜吗?”   “……欢喜。”我喃喃道。   “我的阿真,你怎么会这么憔悴?苦了你了,阿真。”她拥我入怀,我的下巴支在她圆润的肩头,只觉得有点难受。   “阿真,你想娘亲吗?”   “……想。”   “那么,就和娘亲一起走吧。”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心脏处就传来了剧烈的疼痛,我垂下头,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已经□□了大半。   “于你而言,死是最好的解脱。”阿宛笑了起来,这笑,在我看来,比刚才还要明媚。   死么……   “公子!”墨鸦从远处飞来,晚歌的剑已经刺进了阿宛的胸膛。   阿宛侧过头,依然笑着:“这样,你就能和娘亲在一起了,阿真不高兴么?”   “公子。”   “晚歌,你说,她为什么对自己的孩子还能下得了手呢?”   晚歌无言,只是伸手替我擦掉了眼角的泪花。   “或许死的确是最好的解脱,但是,”我叹气,“我不甘心呐……”   我一下子从梦境里醒过来。   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抚了抚胸口,在确定没有一把匕首插着,我才松了口气。   “张——”   “阿真,我们有孩子了。”   他上扬的眉梢上还挂着尚未褪尽的欢喜,眼神温柔地一塌糊涂。   沉默了片刻,我仰头长叹:“子房啊子房,我知道你嘴皮子厉害,可为什么你的生育能力也这么强大?才一次就中招了。”   “阿真过奖了,这是属于两个人的功劳。”   “……我饿了。”我有气无力地喊道,“我要喝酒吃肉,大坛喝酒,大口吃肉。”   “吃肉可以,喝酒就不行了。”   “好吧,那你快去准备。”不能喝酒,岂不是很惨?   我还有好几坛西凤没开封呢。   “阿真,不许偷喝酒。”张良轻声告诫道,随即又挑眉,“反正我都藏起来了,你是找不到的。”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阿真不忘儒家经典,子房深感欣慰,不过为了我们的孩子,子房做一回小人也未尝不可。”   言语间尽是欢喜,一扫几日的阴霾。   我望向窗外,与梦里一样,雨后初晴,鸟语花香。   透骨酸心   我和张良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似乎又回到了我还在小圣贤庄求学的那段日子。   “阿真,今日要不要去清风坊听琴?”张良一边替我削苹果一边问道。   清风坊是清乐坊,都是些正当的琴姬舞女,但是太正经的东西,我显然是不会喜欢的。   “张良,我想吃酸梅。”我将苹果塞回他手里,支着下巴说道。   “那阿真稍等,我这就去买。”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这才吩咐吟雪道:“去药材铺买点红花来。”   “红花是什么?”吟雪虽然跟着郑音几年,却对药理一窍不通。   “是一种安胎药。”才怪!   “那吟雪这就去买,公子你稍等啊!”   我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走远,才舒了一口气。我的手慢慢抚到了小腹处,这里,有一条生命。是我的孩子?……孩子,就像我是阿宛的孩子。   我的脑海突然闪过阿宛明媚的笑容和银光闪闪的匕首。   “于你而言,死是最好的解脱。”   我的眼神沉寂下来。我仿佛可以预见,我将和阿宛走上同一终点。   所谓殊途同归。   ×××   一室寂静。   我把玩着手中已经空了的小碗,半晌,抬起头来,对着面前的人笑道:“味道还不错,甜的。”   他双拳紧握,在衣袖下甚至有些颤抖,眼里不见愤怒,唯有深不见底的失望。   窗外又下起了雨,雨势迅猛,打碎了一地的春光。   “阿真。”他动了动唇角,却只叫了我的名字。   善辩如他,也有词穷的时候。   “抱歉,杀了你的孩子。”我放下小碗,支着下巴说道,“你可以选择替他报仇,杀了我。不过我可不会乖乖让你杀,我们决斗吧!”   “我的孩子?”他自嘲地笑笑,笑容愈发凄凉,“他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忍心?”   “为什么不忍心?他的存在只是一个意外,我并不在意。”说违心的话还是有点要脸红的,不过张良此刻根本没发现我微小的情绪波动。   “并不在意?也对,你不在意,在意的只有我一个人。”   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情绪几近要失控,那个淡定从容的张良子房,他……要疯了= =   “今日我就要离开,回去彭城。”我想了想,又道,“你保重。”   他点头,默然不语。   再回首,神情冷漠。   吟雪一直哭个不停,听的我心烦气躁,只好吓唬她:“你再哭就不带你去彭城了。”   这话有效,她止住了哭泣,还是抽抽泣泣地呜咽着。   张良找了一辆马车,委托韩信送我和吟雪回彭城,一路上该准备的他都替我准备好了。还是有豆花和糖糕,但这一次却是凉的。   大概他的心也凉了。   “只剩一坛西凤了。”张良替我拿上马车。   我皱眉:“我记得有三坛来着。”   韩信面无表情:“被我喝了,以后还你。”   “……那张良你自己留着喝吧,反正在彭城我还有四百多坛西凤呢。”我挥手,很是大方地说道,“这酒味道是极好的,你过过干瘾……”   我的话还未说完,张良手中的酒坛已经落在了地上。   清脆的瓷器破碎的声音,然后便是一地的狼藉。   我侧过脸,咕哝道:“脾气真大。”   “有劳了。”张良淡淡地对韩信说道,“请务必安全把她们送到彭城。”   “嗯。”韩信点点头,依旧面无表情。   张良说罢信步走进了雨中,任凭雨水打湿了他的儒裳和头发。   “喂——”我从马车中探出头,对着雨中青色的身影喊道,“你撑伞啊,笨蛋。”   他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脸,然后,倾城一笑。   那笑,映着苍白的日光,风华绝代。   我看到他嘴唇轻启,他说,不必。   我还看到他,他流泪了。   ……也许只是雨水吧。   我砸了砸嘴,然后又把脑袋伸回了马车。   这雨势真大,天空中都泛起红色的霞云了,怎么它却没有停下呢?   “不许再哭了。”我再次警告吟雪,“这大雨就是让你哭出来的!”   “我没哭出声也不行嘛!”吟雪眼泪汪汪地鼓着腮帮子,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立马甩开我的手,气愤道,“公子骗我,公子无情。”   “……好!我无情,那我就无情给你看,把你现在就扔出去。”我佯装要打她。   她倔强地咬着小嘴,半晌才说:“哪有娘亲会害自己的孩子,公子你就是无情!”   “我娘亲就是的,当年她要杀我,被我爹杀了。”我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这种事是会遗传的。”   “公子胡说!”   “好好,我胡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只要你别哭了,我做什么都行?”   吟雪想了一下,语出惊人:“你先向张良先生赔礼道歉,然后再和他生一个孩子。”   “我为什么要和他赔礼道歉?”还再生一个孩子!   “因为张良先生很伤心,他本来是很高兴的,他还问我孩子可能是男的还是女的,要取什么名字才好,公子才会喜欢。”   “他找你问这种问题?”张良是真疯了(-口-)   “张良先生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公子你怎么能对他这么无情?”   “……我心有残缺。”我抚上心口,装出一脸无奈。   “借口!”吟雪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与我扭打成一团,“公子你是坏人!”   “喂喂,你到底是哪边的人?”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妮子!   “正义那边的!”吟雪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公子是坏人,孩子没了……”   “好了,你不要哭了,张良的孩子还在。”   “真的吗?”吟雪终于停止了哭泣,“公子你不是喝了药吗?”   “那个药看起来就很恶心,我就把它倒在床底了。”   其实红花汤还是挺漂亮的,清清亮亮,但是我始终下不了口,连递到唇边的勇气也没有……可能我的家族杀戮太多,老爹和娘亲都死得很惨,所以我想行善积德了。   “公子你没有骗我吧?”   “你还不相信!我这么没信用?我可是个很讲信用的人啊,”我指了指外面,一本正经道,“我发誓我没有杀掉张三的孩子,如果我姬真所言有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轰隆——”   丫的,真的打雷了。   “公子你骗我!”   “淡定,这是春雷。”马车外驾车的韩信淡淡地说道。   我都折腾累了,叹了口气:“吟雪,我真的没有骗你。”   “那你为什么要骗张良先生?他还当真了,书读那么多也没有用,还不如我一个大字都不认识!”   “阿雪,你不要责怪她了。”韩信又道,“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只知道张良先生很喜欢公子,公子以前也很喜欢张良先生,现在……未来也会很喜欢张良先生的。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吟雪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了下来,再也止不住,“我没读过书,不懂那些道理,可是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该是多悲哀的一件事啊!”   “吟雪……”   “阿雪,不要哭了。”韩信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再哭,哭的变丑了,我以后就不娶你了。”   “不娶就不娶,你娶别人好了!”   “这怎么可以呢?我在我娘亲坟前说过非你不娶的。你变丑了我就只能一个人啦。”   非你不娶。   张良也曾对我说过。   他还说:“你若不嫁,我不强求,终此一生,不会娶妻。”   “韩信是笨蛋,公子也是笨蛋。”吟雪伸手擦了擦眼泪,垂着头咕哝道,“张良先生好可怜……”   “韩先生,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张良吧?”我问道。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插手这种事。”韩信顿了顿,又道,“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其实还可以再加一句话。”   “什么?”   “殊途同归。”   这也是殊途同归?   “该在一起的,总归会在一起。”   雨停了。   旧日友人   一月后,彭城。   我刚从马车上下来,就看到了那个红发的美丽少年在冲我挥手,一身红色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他的笑容明媚张扬,饶是满树的三千桃花,也比不上他半点风华。   “阿真。”   他欣喜地迎上来,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礼貌地对他点头:“谢谢你等我回来,龙且将军。”   他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你叫我什么?”   “龙且将军,这是符合礼数的叫法。”   “阿真不用符合礼数。”   “胡说,我可是儒家弟子。”   “……阿真,你是不是和那个张良发生什么了?”   一语中的,真厉害。   我轻咳一声,道:“胡说,我要是和他发生什么了,还回来干嘛?张良已经确定会去刘邦那一边了。”   “阿真,我准备了你最喜欢的食物,还有西凤,我派人看着的,一坛都没少,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酒多伤身。”   “阿真,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也想喝啊,可我要是喝了还不得被吟雪咬死。   才两个月,还有八个月,都不能喝酒……这母爱真是伟大= =   “阿真,你变了。”   “子曾经在川上曰过,逝者如斯夫。”   “……”半晌,龙且道,“阿真,你先去吃东西吧。”随即他又看向了我身侧的韩信:“兵家,韩信。”   “龙且将军。”韩信礼貌地行礼道,“人我已经送到了,告辞。”   “且慢!韩信,难道你不想在项王手下一展宏图吗?”   “想。但是项王已经拒绝了我,告辞。”   也许是舟车劳顿,也许是因为有了孩子所以食欲不佳,我只是简单地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   ……这的确是不符合我平时的食量。   龙且给我准备的西凤,我也一口都没有喝。   龙且终于起了疑心:“阿真,对我说实话。”   我明白,纸包不住火,已经两个月了,很快就瞒不住了。   “……我和张良,做了不该做的事。”顿了顿,我平静地加了一句,“现在有孩子了,但是他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事实上是他以为孩子没了。   “他枉读圣贤书!”   “站住,你去哪里?”   “我去杀了他。”   “……你误会了,是我喝多了强了他,张良才是受害者,他衣服都被我撕成碎块了。”这龙且当土匪头子当习惯了吗?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所以你明白了吧,喝酒不是件好事,容易干出糊涂事。”   他脸上的愤怒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落寞。   沉默许久,他问:“那阿真打算怎么处理孩子?”   他用了处理这个词。   我皱起了眉头,随即义正言辞道:“我要行善积德,所以不会再杀害任何一条生命,我都发了毒誓了。”   “你要把他生下来?在这军营之中?”   “……”这回换我沉默了,我是个有雄心有抱负的人,范曾的话提点了我,我想要建功立业,成为一个独立强大的人,但同时我也是个善良不杀生的人。   都怪我太善良= =   “阿真,你和我成亲吧。你若是嫁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生下他,你依然可以留在项王帐下,与范师傅一起出谋划策。我知道你的想法。”龙且轻叹一声,随即又道,“我龙且对天发誓,定会对张良的孩子视如己出,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行!”我说了要积德,就不能再坑别人,尤其还是龙且这种好好少年,“这样对你不公平。”   “没关系,我喜欢阿真,也会喜欢阿真的孩子。”   “这是少男情怀,是天上的云,水中的浮萍,井中的月。等你以后遇到你真正喜欢的人,你就会明白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阿真,如果你不嫁人,如何名正言顺地生下孩子?况且,没有父亲的孩子也会很寂寞。”龙且吸了吸鼻子,轻声说道,“……就像我一样,我很思念自己的爹爹。”   龙且的父亲,一生戎马,最终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张良也曾在我失忆的时候,说谎骗我,说我爹也是战死沙场,其实他是死在美人帐下,还说我爹娘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爹糟蹋过的姑娘没有成百也有上千了。   满嘴荒唐言……我却不能怪他。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日他笑嘻嘻地说:“阿真不忘儒家经典,子房深感欣慰,不过为了我们的孩子,子房做一回小人也未尝不可。”   闭上眼,我还能看到他上扬的眉梢上还挂着尚未褪尽的欢喜,眼神温柔到一塌糊涂。   “阿真,我等着你的答复。”龙且又道。   我一声没吭,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龙且走后,锦瑟见我愁眉不展,柔声问道:“可是小龙将军说了什么,公子不高兴了?”   “……没有,令我不高兴的人不是他。”   她一怔,随即又问:“不是小龙将军的话,难道是张良先生?”   “锦瑟。”我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我对你好,还是郑音对你好?”   “少爷对我很好,但是公子对我更好。”   “这样啊……很令人感动的回答呢。”我话锋一转,又问道,“二月初三那天,天气如何?”   “……公子。”锦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不起,公子恕罪。”   “锦瑟,我对你甚至比对吟雪更好!因为吟雪有爹娘有姐姐,她不缺关心,而你和我一样没有亲人。我可以说是感同身受,既然你也觉得我对你很好,那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公子……小龙将军那么喜欢你,你不能负他。”   “所以你就联合他骗我?”   “没有,小龙将军对此事一无所知。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而且——”   “而且你还在腊梅燃香里下了迷药,对不对?”   “公子,你怎么会知道?”   “若不是下了迷药,连着下雨的三天,我怎会毫无所知?”我闭上眼睛,淡淡道,“师父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你不用跟着我了。”   “公子,你要赶我走?”   “……我不敢再相信你了。”   我说过,信任这种东西,只要受到一次糟蹋,就不会存在了。   “公子,我是为你好!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张良他能给你什么?他给你带来的尽是灾难和离别,小龙将军却是一心一意对你的。”锦瑟抬起脸,满脸泪水。   这姑娘哭得这么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都不忍责备了。   “那你怎么没有问过我的意愿呢?张良带给我的是灾难抑或是离别,和你都没有任何关系。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虽然这以后我和他就再无交集了。你虽然不是导致我们之间成为陌路人的根本原因,却也是导-火索。我原谅你,但无法再信任你……你走吧,自由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   “要我离开公子,除非让我死!”   跪在地上的锦瑟突然往旁边的墙壁上用力撞去,在她快要撞上墙之前,忽然一个白色的影子闪过,将她给拉住了。   “她说的没错,自由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   来人声音清冷,略带困倦……似乎这段时间过得并不算太愉快。   我挑眉道:“好久不见,凤宝。”   “不要再叫这个愚蠢的名字了。”白凤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冷冷道,“你家张良呢?”   “凤宝此言差矣,张良并不是我家的,他是儒家的。”现在是刘邦家的。   “哼,儒家,他也知道他是儒家的?”   白凤嘲讽地语气令我一惊,我随即问道:“难道你从流沙转移到儒家了?”   “你在做梦吗?”   “那你为……罢了,你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来找我,难道是在追姑娘?”虽然知道他就是在焚书坑儒事件中帮了伏念和颜路的人,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我不会做那种蠢事。”   “……流沙呢?”   “没了。”他淡淡道,“已经没有流沙了。”   “……卫庄呢,赤练呢?”   “不知道。”白凤顿了顿,继续说道,“可能死了,可能活着,但是流沙已经不在了。”   “对了,你此番前来找我何事,不会只是聊天吧。”我抬眼看了看锦瑟,“你先下去吧,既然白大侠救了你,我也无话可说了。但是你若再敢骗我,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是,公子。”锦瑟对着白凤行了个礼,柔声道,“谢谢白大侠。”   她抬起头望了我一眼,眸子里尽是执着,我竟天真的以为那是为我。   “凤宝,你究竟是为了何事而来的?”   “路过。”   “……”   “嬴政焚书坑儒,儒家遭到了重创,现在正在想办法重建小圣贤庄。”   “……我没钱。”   “谁找你借钱了!”白凤哼道,“我又不是儒家的。”   “那你操这个心干嘛?”   “……我是在做好事,替墨鸦积德。”(墨鸦:我都下去这么久了,你现在才知道为我积德?)   “那伏念和颜路呢?”   “伏念的夫人想了一个法子,到处游学演讲,像春秋时期的孔子一样,然后募集钱款,重办小圣贤庄。”   “老人头伏念成亲了?他和谁成亲了?公孙玲珑?”   “是他故国的一个女子,阿茗夫人。”   “阿茗夫人……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奇女子,才有勇气嫁给那个老人头。对了,颜路呢?他有没有成亲?”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一听到颜路的名字,白凤整个人都柔和起来了,半晌才说:“他不会。”   他说他不会,而不是说他没有。   他不会,这听起来倒像是一种承诺了。   “为什么?颜路很抢手的,长得帅人又温和,应该会有很多姑娘想嫁给他吧。”   “他不会就是不会。”   是我的错觉么?   我怎么觉得白凤变了。   变得有点……被男人滋润后的妩媚?   咳咳,这太扯了。我晃了晃脑袋,赶紧转移话题:“那颜路和伏念,还有阿茗夫人,现在在哪里啊?”   “他们明天就到了。”   一见如故   “你就是姬真?”   “是我,姬真见过掌门夫人。”我抬起头,笑着看向半挂在伏念身上的小姑娘。   她长得很瘦,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衫,相貌普通,唯有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亮的出神。   她的年纪看起来都可以当伏念的女儿了,真看不出来原来老人头喜欢啃嫩草。   “不用叫掌门夫人了,我叫萧茗,叫我阿茗就好啦。我听念念提过你,他说你是他的得意门生呢。”   “……”真真见鬼!念念?老人头居然还有个这么可爱的小名,我是他的得意门生?那子明岂不是要当他的衣钵传人了?   “子真,好久不见。”伏念礼貌地点点头,随即又道,“你可知子房现在在哪?”   “……他已经投奔刘邦帐下,现在应该已经从新郑离开去了巴蜀。”   “你和他——”   我摇了摇头:“掌门师尊,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   “是我唐突了,见谅。”   “没事。对了,怎么不见颜二师公?”白凤明明说伏念和颜路会一起来的啊。   一听到颜路的名字,伏念的脸色就阴沉了几分,萧茗冲我扮了个鬼脸,笑嘻嘻道:“阿路去给白凤买糖糕了,白凤每天都要吃糖糕,凉了还不吃,脾气真大。”   糖糕……   “阿真,你要不要吃糖糕?我给你加豆花。”   耳边,似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我回过神来,环顾四周,除了伏念和萧茗,空无一人。   范曾和项羽设宴款待了伏念和萧茗。   午宴即将开始,白凤却始终沉默地立在门口,一言不发,他手里把玩着一根羽毛,直到视线番外内出现了那个儒雅的身影,他的嘴角才轻轻上扬了起来。   ……我怎么会有种白凤在恋爱的感觉呢?   姗姗来迟的是颜路。   “速度还真慢。”   白凤对他嗤之以鼻,接过糖糕也并没有表达感谢,颜路对此只是笑笑,随即又看向了我:“子真,好久不见。”   似乎每个人见到我,都只能说这句话。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颜二师公。”   “你可知子房现在在哪?”   这句话也是必问的。   “……他在刘邦帐下。”我不想听颜路继续问下去,于是伸手跟白凤要糖糕,“凤宝,给我吃一块。”   “自己去买。”   几年不见,白凤愈发抠门起来,占着十多个糖糕都不愿意分一个给我。   “就给一块,好不好?不然我就让颜二师公也去给我买一份。”   “你——”白凤最终还是皱着眉头递给了我一小块糖糕。   是最小的。   我叹了口气,刚将糖糕递到嘴边咬了一口,就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姬真,你怎么了?”白凤见我呕吐的模样,不免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你一向三棒子都打不倒,今天怎么弱势起来了?”   “没事,可能是受了风寒。”   我顺了顺气,手腕却被白凤给握住了。   “哟,我都不知道原来凤宝也会把脉了啊。”   “谁的?”白凤冷冷地问道。   “什么谁的?”我似笑非笑地说道,“糖糕当然是我的了,你已经给我了不是么?”   “我说你肚里的种,谁的?”   ……话说到这份上,我都没办法再接下文了。不过这杀手改行当大夫,杀人的变成救人的……还真是,天雷滚滚。   白凤厉声问道:“是不是张良的?”   我有点心虚:“……不是。”   “那是谁的?”   “是我的。”   我和白凤同时向门里看去,说话的人是龙且。   他摇了摇酒杯,面无表情地说道:“两个月前,我不小心喝多了。”   “你说什么?”   白凤的羽刃已经到了龙且的脖颈边。   “住手!白凤。”我和颜路同时叫道。   项羽和范曾,伏念也都神情严肃了起来。   “阿真和我是两情相悦,还请白少侠成全。”   龙且淡淡道,说完抬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两情相悦?”白凤冷笑道,“姬真,你说,你和他是不是两情相悦?”   白凤性子刚烈,如果我说不是,他可能真的就要割断龙且的脖子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悻悻地点了点头。   “你还真是水性杨花,追着张良那么多年,十匹马都拉不回头,现在竟然和别人连种都怀上了。”   白凤收回羽刃,下一秒就飞向了天空。   “……现在十匹马都死了,所以我回头了。”   “小龙,你说的都是真的吗?”范曾表情严肃地问道。   龙且点点头,随即起身跪在了项羽的身前:“末将龙且藐视军中纪律,做出有违军纪的事,甘愿接受惩罚。”   “来人,将龙且带下去,杖责八十,明日带龙腾军团出征,征讨回来立刻大婚,娶姬姓阿真。”   “……谢项王。”   项羽赐了婚,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况且已经和龙且演戏到了这个地步,若是再解释就更加解释不清了。   颜路欲言又止,似乎是想问我什么,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夜晚。   我带着点跌打损伤药和药酒来到了龙且的住处司马府。   “嗷嗷,你轻点!”   一走近龙且的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的惨叫声。也难怪,八十杖责,而且是在脱去盔甲的情况下,估计屁股都开花了。想当年郑音也揍过我屁股,我还一直怀恨在心,不过所用的棍子和军中的军棍相比就是孙子了,郑音还是挺有良知的。   “将军,你的屁股,明天还能骑马吗?要不坐马车吧。”   “笨蛋,你见过有人领兵打仗是坐马车的吗?”   “可是——”   “少废话,就算是趴着也得骑马!”   趴着?我一想到龙且趴在马上的搞笑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   “谁在外面,想偷窥本将军上药吗?”   “是我。”   “阿真——嗷嗷,好疼啊!”   “将军,你慢点啊。”   屋子里面传来了哐当哐当的声音,我推门而入,看到龙且摔倒在地上,正在呲牙裂嘴地挠地板。   真像一只老鼠,居然在挠地板。   “你没事吧?”我眼角抽了抽。   “……疼。”龙且撅起了嘴,可怜兮兮地指了指屁股,“疼啊!”   完了,老鼠又变成小狗了= =   见此情景,一旁照顾龙且的年轻将士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龙且怒,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笑什么?还要继续待在这里看本将军和夫人秀恩爱吗?”   “末将不敢。”年轻将士赶紧端着药盆走了,临走还不忘补上一句,“夫人,小龙将军就拜托你了。”   “……好。”   将士走后,龙且又变回小狗状,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阿真,我好疼啊。”   “我明白。”   “你都不关心我,真是太坏了。”   “……这是白凤的跌打损伤药,应该比较有效。你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早点休息吧。”   我将小瓷瓶放在了他的手上,然后起身想走,却被龙且抱住了腿。   “……龙且,别这样。”   “阿真,明天我走了,若是回不来了,怎么办?”   “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   “我有。但是阿真,”他突然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我,然后一字一句道,“你希望我回来吗?”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龙且连同眼睛都是红色的。   这种张扬而明媚的颜色……我怎么能让它熄灭呢?   “我希望你回来。”   “我就知道,”他忽然笑了,笑得无比满足又无比爽朗,“……阿真一定会喜欢我的。”   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那日离别时,张良在雨中的回眸一笑,风华绝代,足以倾城。   我抚上心口,将那一抹莫名的惆怅压了下去,我说:“龙且,我等你回来。”   三月后,龙且凯旋而归,带着一身骄傲与荣光。   那日,他骑在棕红的战马上,手执□□,那红色的长发好似像一团的火焰,点燃了原本已经倦乏的夏末。而比他的红发更加耀眼的,是他的笑容。   这一战,他的名声大振,龙且的名字成了彭城无数待嫁闺中女心中的夫君人选。而我,三生有幸,将于三日后嫁给名震四方的他,龙且将军。   高朋满座   八月初三这晚,整个彭城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与祝福声中。   这天,是我成亲的日子。   多年以前,我曾以为姬无夜的女儿是嫁不出的,而现在的我,竟然得到了这么多的祝福。   多到令我觉得不安。   “公子,小龙将军马上就来了,你该穿上嫁衣了。”   锦瑟替我拿来嫁衣,是她亲自为我做的,极其漂亮又特别合身,虽然现在孩子已经五个月了,但穿起来竟然也有种别样的风韵……也许是我太自恋了。   “锦瑟,谢谢你。”我郑重地道谢道。   这个姑娘熬了近一个月的晚,夜夜挑灯,才替我做好了一件嫁衣。如此诚恳,也许我早该原谅她了。   “能为公子做嫁衣,是锦瑟的荣幸,锦瑟高兴都来不及。”锦瑟顿了顿,又道,“公子,能否答应锦瑟一件事?”   “什么事?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必然做到。”   “永远,不要负了小龙将军。”   我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我点头:“好。”   那一刻,她笑颜如花。   我没得到的祝福,只有吟雪。   她从我和龙且被项羽赐婚开始,整个人就消沉了很多。   今日更是如此,竟然蹲在墙角一声不吭。   “吟雪,你来帮公子涂点胭脂。”锦瑟唤道。   吟雪抬起脸,泪如雨下:“我……做不到哇。”   她开始放声大哭,喜娘赶紧捂住了她的嘴:“死丫头,这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不怕折了龙将军的福气吗?”   “呜呜——”吟雪被捂住了嘴无法说话,我能听到的只有她支离破碎的呜咽声,我摇了摇头,转过脸去,自己拿起了桌上的胭脂。   粉色的小木盒,打开来,浅浅淡淡的粉,是沁人心脾的腊梅香。   我伸出手指,轻轻蘸了一下,然后在脸颊处细细涂抹,直至将两处苍白的脸颊都氤氲开淡淡的粉,才收回了手。   铜镜中的自己,果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姬姑娘。   姬真。   阿真。   子真。   “我没事,阿真。”   “她和姑娘你,长得很像……我以为她又回来了。”   “她一定会回来的。”   “我想好好看看你……好久不见阿真了。”   “阿真会改变心意的。”   “阿真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阿真说过非我不嫁,自然喜欢。”   “阿真,这个好看吗?”   “阿真,放手啊,扯到头发了——”   “阿真欺负我……”   “阿真又在胡闹,什么齐鲁三花?”   “自然是因为对阿真的思念呀。一日不见,如三秋夕。”   “阿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还没有看个真切。”   “当一件事情变成天下大势之时,凡天下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不管他是否愿意……只是,我仍然存有私心,不希望你受到牵连。”   “现在的我,和那时的阿真,做出一样的选择。”   “我绝对不会失约。”   “就算再缺钱花,你也不可以把玉箫卖掉,这种事我不先提醒你,我相信你做的出来。”   “阿真,你要不要吃糖糕?给你加豆花。”   “桃花树,死掉了。”   “子房二十多年的清白之身——”   “……二月初三那天,一直在下雨。我等了你三天。”   “我不会再让阿真摔倒了,再也不会了。”   “阿真,我们有孩子了。”   ……   那些我以为被我忘记的话语,像潮水一般没顶而来,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声音,却不见他的人影。我捂着眼睛,那里有什么支离破碎的温热,夺眶而出。   “阿真不忘儒家经典,子房深感欣慰,不过为了我们的孩子,子房做一回小人也未尝不可。”   ……子房。   我移开手,朦胧中有个人影,逆着光向我走来,我扑进了他的怀抱,奋不顾身的样子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浮木。   “子房。”   欢呼雀跃的嬉闹声淹没了我的声音,我只听到别人的声音,简直响彻云霄:“吉时到!”   有些东西,一旦落下,再难拾起。   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便是永远。   曾经那样笃信着,只要追寻着相同的东西就一定会在一起。   因为那时年少,少不更事。   他的容颜渐渐清晰,不是那个清秀俊雅的儒家男子,而是美丽张扬的少年将军。   ……是啊,今天本就是我和龙且成亲的日子。   我怎么给忘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比我要高兴呢?   “龙夫人真是好运气啊,嫁给了我们最英勇年轻的龙且将军!”   “龙夫人好像已经有身孕了,肚子还不小呢……这是怎么回事?”   “小龙将军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早就有了咱们的小小龙将军,今天可谓是双喜临门啊!”   都是祝福声,他们说的没错,好多人都在羡慕我。   众望所归……是这样的吧。   众望所归,众望所归。   “想与张小美人你来一段虐恋情深。”   不是众望所归哦。   ……十三岁的姬真,她在人群中央。她就站在人群中央,她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喝彩声和祝福声。   她说:“窈窕张良,姬真好逑。”   时间仿佛静止了。   耳边呼呼而过的,唯有风声,我看到她蹦蹦跳跳地往前跑,越跑越远,最后转过身对我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消失在一片寂静的日光之中。   “阿真,我们到了。”   我愣愣地抬起脸,说:“好。”   忽然眼泪又落了下来,滑过脸颊,滑过下腮,滑过脖颈,然后在左边的胸口,蒸发殆尽。   司马府。   “子真。”颜路轻声叫我,他的身边站着伏念,萧茗……还有站在房顶上的白凤。   他站得真远,将整个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司马府都踩在了脚底。   ……我也想像他一样,一样站在那么高的地方。   “阿真,吉时已到,快请各位入座吧。”   “……好。”   高朋满座。   我在将军府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情景。   似乎最热闹的一次是我和老爹,还有宛芳在一块儿。那一晚的安宁短暂地令人惆怅……为什么刺杀不可以等到早上呢?   梦不是要做到早上才会醒吗?   不对。   这样热闹的场景,我绝对见过。   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对哦,是张良和淑子成亲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张家也是高朋满座。   ……可我却破坏了那样的氛围,我把张良的亲事给黄了。   ……可他却从未怪过我。   他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嫁给别人?   “将军,儒家张良子房求见。”   我的瞳孔骤然缩紧。   我转过头去,我看到那人站在人群的后面,隔过了喧嚣与祝福。   他站在阳光所不能照到的阴影里,只身一人,敛尽了笑意,凄凉苍白却孤独地漂亮。   白头到老   “张良先生,不知今天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出席本将军的婚宴?”龙且挑眉看着张良,语气不善。   张良闭了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已经满是笑意:“龙夫人曾是小圣贤庄的学生,子房是她的三师公。”   “所以你以这三师公的名义,来喝一杯喜酒吗?”   “是。”张良点了点头,笑着侧过头看着我。   我怔了怔,随即也挂上笑容,轻声道:“三师公有心了。”   “张良先生,你来喝小龙将军的喜酒,可有带贺礼?”钟离昧挤眉弄眼地问道,“我看你手上拿了个小盒子呢,是什么好宝贝啊?”   “薄礼一份,不成敬意,请龙夫人笑纳。”张良随即递上了小木盒。   我愣愣地接过小木盒,有点不知所措。   ……龙夫人?比姬姑娘还不中听。   “小龙夫人,赶紧打开啊,让我们也开开眼,张先生送了什么宝贝给你啊?”钟离昧这个不知趣的又开始挑动气氛,接着好多将士们也开始起哄。   “阿真,你就打开看看吧。”龙且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点头,慢慢地打开了盒子。   众目睽睽之下。   盒子里的并非黄金珠宝,而是一套衣服。   黄色的布料作底,绣着淡紫色的小花……这是当年我和张良在崖底时,张婶送我们的临别礼物。   “傻丫头,这是送给阿真和阿良以后的孩子的。你们以后也会有孩子的呀。”张婶慈祥的面容浮现在了我的眼前,而那慈爱的声音更是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原来是小孩子的衣服,张先生真是神了,你怎么会知道龙夫人有了身孕呢?再过几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呢。”   钟离昧此言一出,我和龙且皆是面色难堪。   范曾老头倒是替我们解了围:“张先生一向料事如神,知晓这种事情并不稀奇。龙将军和龙夫人伉俪情深,龙将军又正当壮年,血气方刚,做出些糊涂事也无可厚非。”   张良垂眸,视线落在了我的小腹处,他轻声说道:“这原本是别人送给子房未来孩子的礼物,但是子房的那个孩子已经夭折,子房特来将此礼物送给龙夫人,希望龙将军和龙夫人的孩子能够平安健康。”   “……三师公请节哀。这礼物我很喜欢,我想孩子也会很喜欢的。”我动了动嘴角,艰难地说出一句话。   “张良先生,我与阿真皆是已经丧父丧母之人,范师父替我坐了这高堂之位,你是阿真的三师公,她的高堂之位,可否请你代任?”   “子房……却之不恭。”   “且慢。”颜路出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他继续道,“龙将军此言差矣,子房虽是子真的三师公,但并不是辈份最长的那一位,高堂之位还得我们的掌门师兄代任。”   说罢他看向了伏念,伏念点了点头,问道:“龙将军可会介意?”   “是龙且唐突了,竟忘了伏念掌门在此。”龙且笑意吟吟地看着我,随即又道,“阿真,我们去给范师傅和伏念掌门敬茶吧。”   “……好。”   我抬头看了张良一眼,他侧着脸,一半在闪烁的阴影中安静,一半在未尽的天光里颤抖。   我想起了别人说过,生命是周而复始的,但是我的生命却从不重复。   每一次,都如此深刻。   待我和龙且给范曾和伏念敬完茶,陆续有人来向我们敬酒。   先是顽皮的钟离昧,后是温雅的颜路,活泼的萧茗……还有张良。   他的身后并没有千军万马,他的步伐却如此沉重。   似乎他来以后,整个彭城就染上了一层萧瑟的秋意。   “这一杯酒,子房敬龙将军和夫人。子房祝你们,白头到老,永结同心,子孙满堂。”   说罢,他抬手,将一杯酒饮了下去。   “谢张先生的吉言。”龙且随即也饮下了一杯酒。   ……此次招待宾客的,全部都是梨香。最好的西凤龙且替我收起来了,会在我生完孩子后还给我。   “此次子房前来,有些仓促,军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告辞了。”他放下酒杯,低声道,“酒,的确是很好的味道……以前没发现呢。”   他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踏尘而来,就只是为了来敬我一杯酒,祝我和别人白头到老,永结同心,子孙满堂。   我手中的木盒子似有千斤重,而我却舍不得将它放下,也舍不得托别人拿着。   他走了,甚至没有向伏念和颜路告辞,他就这么走了……儒家弟子,怎么竟会忘了礼节?   怎么也没有人指责他呢?   大家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逐渐淡出视线,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逐渐转凉的秋风之中。   我抬起头,正好看到院中的树上,有一片泛黄的叶子飘落。它在空中打着旋落下,带着最后的一丝绿意,然后被一个年轻的将士正好一脚踩上,他的脚底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知道,它碎了,它的一生结束了。   我闭了眼,淡淡道:“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龙且微愣,随即欣然同意:“我送夫人回房。”   “不用了,你在这里还要招待宾客,锦瑟和吟雪送我就好了。”   “嗯。”龙且点点头,对吟雪和锦瑟道,“有劳两位姑娘了。”   锦瑟笑道:“将军言重了,能照顾夫人,是锦瑟三生有幸。”   吟雪一路都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目光中有泪光闪烁,倔强地不肯流下。仿佛只要她一开口,眼泪就会决堤。   她在别人的爱情里流了太多眼泪,以至于这段时间如此憔悴。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吟雪,韩信他跟我说过,他喜欢看你笑着的样子。所以,不要哭啊。”   “……我才……才没有哭。”吟雪用手揉了揉眼睛,咕哝道,“韩信也不会说那样的话。”   “你怎知他不会?”我笑着替她理了理头发。   “他又不是张良先生。”   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良久,我轻语道:“张良也不会说那样的话。”   一室的红烛。   烛光闪烁,将寂静的黑夜点燃得通透明亮。我坐在床头,手里拿着张良送来的小衣服。布料虽然粗糙,做工却是极其精美的。   那个时候,我和张良也没有未来。那个时候,我心痛他曾让我对明天有所期许,但是却完全没有出现在我的明天里。   “阿真。”龙且带着一身酒气推门而入,将我从回忆的长廊里唤回。   他俊美的容颜已经染上了一层红霜,不知是因为不胜酒力,还是因为满室的烛光。   我张口正欲说些什么,他已经坐在了我的身侧。   “阿真。”他的声音清清浅浅,在这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有些落寞,“……我很高兴,真的,就算是有名无实也好。”   “……笨蛋。”   有名无实么?   我和张良却是有实无名。   “阿真,总有一天,你会真正地接受我的。”龙且从惆怅中恢复过来,笑嘻嘻地看着我的腹部,道,“我会对这小子很好的,让他帮他爹在他娘亲面前美言几句。”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男孩子?”   “我爹说过,酸儿辣女,我娘亲生我兄长和我的时候,都特别喜欢吃酸梅。”龙且吸了吸鼻子,有些羡慕地说道,“况且张家每代都只生儿子。”   “……这种事你也知道?”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张开弟只有张平一个儿子,张平后来有了张良和张元,也没有女儿。   “张良其实很有名的,我做土匪……啊不是,是我在桑海养精蓄锐的时候,就听过他的大名,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想过,他和我竟然有一天会成为情敌。”   “咳咳,那些往事就不要再提了,我想休息了。”我指了指地下说,“睡地下,你没有意见吧?”   “……能睡床吗?”   “要么去睡客房吧?”   “那会被别人笑死的,大婚当晚被夫人赶出去,我龙且以后还怎么号令三军?睡地上就睡地上,反正我皮厚,没爹没娘受凉了也不会有人心疼的。”龙且嘟嘟囔囔地从床上扯了一条被子,就开始打地铺了。   我见着龙且气鼓鼓的样子,顿觉有些好笑。笑着笑着,又忽然怔住了。   “罢了,你睡我房中吧。”   “公子好主意。你的夜视力如何?”   “尚佳。”   “你夜里起来嘘嘘不会踩到我的脸吧?”   “……不会。”   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声音,是少年时期我和张良的对话。那时,打地铺的是我,睡床的是他。   ……那个时候,我怎么会这么委屈自己,简直忍辱负重。   对哦,那个时候,我是想娶张良的,因为我喜欢他,那种心情,就算是打地铺也能笑得那么开心。   那种心情,我怎么给忘了?   “我喜欢张小美人。”   十三岁的姬真,站在回忆的最深处,信誓旦旦。   彭城沦陷   转眼又过了三月,冬天到了。   彭城还没有下雪,秋意未却。遍地遍地都是枯黄的落叶,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清脆声响。   项羽和龙且范曾此刻正在齐国平叛,而此时的彭城,即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   “公子,公子不好了,刘邦的军马已经破城了!”   我正在院中沉思,吟雪忽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你说什么?”   “刘邦的军队昨夜偷袭进城,现在正在城中大肆烧杀抢掠,我们快逃吧。”   “他们竟敢如此放肆!钟将军呢?”   吟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钟将军现在正在率军去平息暴-乱,他特意吩咐我带你快点去避难。”   “你去给我找一把弓箭来,我要亲自灭了刘邦。”   “公子,我的好公子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去灭刘邦?”吟雪气得捶胸顿足,“你要是有了什么闪失,龙将军回来了会劈了所有人的!”   “锦瑟,去给我拿把弓箭来,备一匹战马。”我转向锦瑟,顿了顿继续道,“若是我死了,将军就拜托给你了。”   “公子——”我伸手点了吟雪的睡穴,然后将她交给了锦瑟,“保重了。”   锦瑟面色暗了暗,随即点头道:“夫人稍等。”   我的手抚上了小腹,目光也随之变得柔和起来,这个孩子已经八个月了,再过不久就要出生了,如果出了意外,他就不可能和我见面了。   果然。   有所期待,必然会有所失望。   锦瑟给我拿来的是一把红色的弓,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我遗失在韩国将军府的离弦。   “将军说,他原本是想等平定齐国后,回来亲自交给夫人的。”   “……替我谢谢他。”   我跳上战马,挥别司马府的那一刻,有些惆怅。   永远都是乱世。   本无路可逃。   彭城之中,果然大乱。   刘邦的草台班子露出了人类原始的本性,将原本安静平和的彭城糟蹋得面目全非。   钟离昧正带着所剩不多的军力奋力反抗,我从背后抽下一支箭羽,拉开离弦的弓,一箭射死了钟离昧身前的敌军。   他的目光往这边看了过来,一瞬间脸色大变,高声道:“小龙夫人,这里危险,你快点离开。”   我想我一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光宗耀祖的时刻,不免有点得瑟,但仍然正色道:“宁可战死,绝不逃离。”   “楚国的士兵们,你们听着,项王和小龙将军一定会回来救援的,你们一定要撑到那个时候!”   钟离昧高声喊道,“小龙夫人身怀六甲都不愿离开彭城,愿与我们并肩作战,是当之无愧的巾帼英雄,我们不能令小龙将军失望!誓死保护夫人和彭城!”   “对,如果小龙将军回来,看到夫人出了意外,非得把我们活剐了不可!”另外一位将士也哈哈大笑,“与其被小龙将军剐了,我宁可战死在这里,尚可落得个马革裹尸的好名声!”   马革裹尸。   ……那一刻,我想起了老爹。   老爹虽没有战死沙场,却也是身经百战,一生戎马,他也有过奋勇杀敌的时候,他也曾为保护国家和百姓将个人安危弃之于不顾。   老爹,也是英雄!   “呵,女人也上战场,看来这大楚果然是没人了。”刘邦身前的一位大将轻蔑地笑道,随即骑着快马向我跑来,“听说龙且一生挚爱就是他的夫人,那将她杀了再挖出她腹中的孩子送给龙且,不知道龙且会不会哭呢!”   “彭越,你回来!”说这话的是韩信,他从另一边骑着快马向我跑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了我的身前。   彭越的刀刚要碰到的肩膀,就被韩信的剑给挡住了。   “韩信,你是想要造反吗?”彭越虎视眈眈地瞪着韩信。   韩信冷冷道:“我只是不喜欢看到女人在我面前被杀死。”   “他是龙且的女人!”   “龙且的女人你更加惹不起!”   我看向韩信,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龙且的女人,谁也惹不起。”我挥手,衣袖间的短剑已经射进了彭越的腹部。   “卑鄙——”他捂着受伤的腹部,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我挑眉道:“兵不厌诈。”   “彭将军!”   四面八方的兵将很快将我围的水泄不通,而我背着的箭羽已经用光。   “小龙夫人!”钟离昧想过来,却一直被汉军给牵制着。   韩信虽然有心护我,但若是被当成了叛徒,可能真的会被处死。   我对他笑了笑,道:“谢谢你了,韩信,不过我真的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这次不陪你玩了。”   我跳出了马身,直直地向刘邦站着的地方飞去,我的手中,握着刚从彭越那里抢来的一把破刀。   我的目的很简单,至少要和刘邦同归于尽。   “刘邦,你给我去死吧!”   刘邦吓得浑身发颤,哆嗦地指着我对身边的将士说道:“杀了她,赏黄金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刘邦的周围也被几员大将围的水泄不通。我虽然武功不差,却冲不破人墙,很快就被越来越多的汉军围在了中间。   “杀了她,你们快给我杀掉她!”刘邦在不远处又蹦又跳地叫嚷道。   “且慢!”   千军万马之中,忽然让出了一条路。所有的士兵都看向了他。   我说过,他生来就是让别人仰望的。   甚至连我也忘记了反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很快别人的刀便指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曾像大雾一样从我的生命中倏忽散尽,又在深秋的最后一天,宛如霜降一般凝聚而来。   “子房,你来了。”说这话的是刘邦,他看到张良到来之时,眼里就涌现出了希望的光芒。   张良点了点头,轻声道:“沛公受惊了。”   ……真真见鬼!明明是刘邦自己来胡作非为,受惊的是我们才对!   思及此事,我望向刘邦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恨意。   “沛公,子房有一事相求。”   “子房请讲。”   “子房素闻龙夫人温婉娴淑,艳冠群芳,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刘邦点点头,道:“长得是还不错,但这温婉贤淑,我一点都没看出来。”   我没好气地瞪着他:“要你看出来干嘛?”   “子房,你这么夸她,你该不会想讨了她吧?”   “是,请沛公成全。”   “不行!”我和刘邦异口同声道。   刘邦叹息道:“子房,你这名声多么清白多么好,你要一个二手货干嘛?以后你想要多少女人我都可以给你多少女人,你瞧她肚子都这么大了,那是别人的种啊,这喜当爹的蠢事咱能不做么?”   “子房对龙夫人一见倾心,请沛公成全。”   “一见倾心?那是你的少年情怀。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刘邦拍了拍张良的肩膀,一脸过来人的诚恳,“咱不是说了要做大事吗?就算你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也不能是人家的孩子,对不?”   “我们的龙将军还没死,你们就在这里替夫人改嫁了,实在是太混蛋了!”钟离昧一边砍人一边骂道。   “谁要她改嫁了,这二手的嫁给谁啊?樊哙都不会要的。”刘邦不甘示弱地骂道。   “你这刘三贱,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沛公,你要是真给我,我还是会要的。”   “狗肉哙,你有点出息没有!咱是要天下的人,天下的女人多的去了,干嘛要个二手的?子房,你的请求我绝对不会答应的,我不能让你错下去!你这喜当爹的笑名绝对会被天下人耻笑的!”说罢,刘邦大手一挥,“将这个女人杀了,然后保留全尸,留给龙且。”   “沛公。”   “子房,你——”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我也惊呆了。   因为张良竟然跪在了刘邦的面前,面色未改,言辞切切:“请沛公成全子房的心意。”   刘邦急了,急忙将张良从地上拖起来:“子房,你跪着作甚?快点起来,我答应你就是了。她和她的孩子都归你了,以后你就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谢沛公成全。”   刘邦随即严肃地大声喝道:“今日之事,全都给我当作没看到,若是有人以后声张出去,我刘邦定对他军法处置。”   我完全没有想到,胆小如鼠的刘邦,竟也有如此爱护他的臣民的一面。他是不愿张良因为讨要女人而不惜下跪的事传出去之后,会被天下人耻笑是好色之徒。   “行了,你们快点把她扔给子房吧,子房你带着她先回营吧,你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去。”刘邦顿了顿,又道,“我以前以为你不喜欢女人……今日,唉,你还不如不喜欢女人呢。”   “多谢沛公。”张良说罢,缓步向我走来。   他在我的身前停住,俯身淡淡道:“龙夫人,得罪了。”说罢他点了我的定穴和哑穴,解开了我身上的绳子,将我抱了起来。   “张良,我敬重你是齐鲁三杰,更是夫人的师公,可没想到你竟然存了这种龌龊的念头,你枉读圣贤书,今天我钟离昧就算战死在这里,也不会让让你将夫人带走!”   “什么,张先生是龙夫人的师公?这不符合礼数啊!”钟离昧这话无异于是一个重磅炸弹,汉军之中顿时议论纷纷。   “妈蛋!你们这还是在打仗的吗?不想跟我刘老三混的直说罢,你看看你们这一个个八卦的死样,真跟我以前沛县村头的李寡妇差不多!嫌舌头长是不?给我塞回嘴里继续打!”刘邦骂骂咧咧的话很快起了作用,汉军趁着人多,将钟离昧的一支部队逼得走投无路。   刘邦趁机将一匹马的缰绳塞到了张良的手中:“子房快先回营,你再待下去得被扔臭鸡蛋了。”   “是。”张良抱着我飞身上马,转头向城外跑去。   汉营之中   汉军营。   张良请来了军医替我诊断,是一个须发皆白贼眉鼠眼的老头。   “周大夫,她的情况怎么样?”   名为周大夫的老头皱着眉头说:“好的很,肚子里的小东西也好的很,没什么事的话就别叫我了,多大点事啊。军医很忙。”   “有劳周大夫了。”   “告辞。”   “周大夫慢走。”   张良送走了周老头,才伸手将我的哑穴解开。   “抱歉,阿真,周大夫脾气不太好,如果你出言顶撞他,他可能会报复你。”   “笑话,我还怕一个糟老头不成?”我撇了撇嘴,继续道,“你能解开我的定穴吗?我身体不能动很难受。”   “……那阿真要先答应我,绝对不可以乱跑。”   “好好,我答应你。”答应你才有鬼!   “阿真,汉营不比楚营,这里很不安全,唯有我的这营帐之下还算安宁,你好好待在这里,有需要就吩咐阿阳去做。”说罢张良唤来了一个侍女,“阿阳,夫人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名为阿阳的小姑娘约莫只有十六七岁,长得很是高挑,她点头应道:“能照顾夫人是阿阳的荣幸,大人请放心吧。”   “那我先去接应沛公了。”张良转头又道,“阿真,等平安了我会送你走的。”   我沉默不语,倒是阿阳笑嘻嘻道:“大人快去吧,沛公可能已经是满身挂满臭鸡蛋地回来了。”   这个阿阳,绝对有古怪。   张良叫阿阳来照顾我,但她完全是只顾着自己吃喝玩乐,抱着一坛酒喝得醉眼迷离。酒香扑鼻,竟是陈酿的西凤。   ……可恶的张良,竟然还藏有西凤。   “这是我自己的酒,不是张良的。”阿阳倚在桌边,勾起一抹笑容,“你很在意?”   “我不在意。”我摇了摇头,正色道,“我有四百多坛西凤。”   “你不在意?”阿阳放下酒坛,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向我走来,“你不在意的话,又何必留下他的种?”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侍女啊,是张良派来照顾你的呗。”   “一个小小的侍女有胆子说出这样的话?”我看着她,沉默了半晌,移开眼道,“我曾听说过一种风流,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哦?”阿阳笑着看着我,眉宇间已经是一派风流之态。   “我还听说过有一种男子,他的微微一笑,能令魏圉整个后宫的美人都黯然失色,他的一滴眼泪,可以令女人妒忌,男人叹息。”   “还有这样的男子啊?”   “嗯。”我点了点头,“这个人,就在我面前。”   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阿阳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不愧是张良的女人,果然聪明。”   “好久不见。”我扫了他一眼,幽幽道,“秦国统一后就销声匿迹的天下第一美人龙阳君。”   “非也,我是龙阳不错,但这天下第一美人,还非战国末期的楚国宋子渊莫属。”   “宋玉的美,无从考证。至少我是没有见过的,仅凭一篇《登徒子好色赋》是不能令我信服的。”   “那么在下的美,夫人你又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当日我在寻良阁中,看到的筱良,应该就是龙阳君你。虽然因为戴了面具而显得姿容平凡,但这秀挺的身材清奇的骨骼甚至每一块肌肉都是完美无缺世间罕见的,连带着眉宇间的气质,双目中的神采都不是常人能拥有的。”我叹了口气,道,“我姬真一生阅男无数,只是见过的男子全部加起来,怕是也比不上你的一根头发。”   “夫人过奖了。难道这张良子房,也比不上我的一根头发吗?”龙阳君笑道,“夫人你要小心呐,男人的嫉妒心也是很可怕的,他会让你在床上知道他的愤怒……虽然这张良平时是很温柔。”   “我和张良之于床笫之事,只有一次,应该还是拜龙阳君你所赐。”   “哦?”   “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今天才终于想通了。”   “什么问题?”   “当日我在韩国与韩信饮下的酒里下的是合欢散,而淑子却说她以为是耗子药。耗子药为何会变成合欢散,大概就是淑子和张良去寻良阁时就已经带在了身上,而你一时玩心大发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包了吧?”   “夫人,太聪明了的话,也不是件好事,伤神。”   “龙阳君既然早已归隐,那为何现在又会甘心做这汉营的侍女?”   “我自然是有自己的事要做。夫人放心,我虽喜好男色,但这张良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龙阳君笑了笑,道,“我带你去看一看刘邦那个笨蛋的情况吧,估计张良正在安抚他呢。”   早在韩国还在的时候,我就曾听墨鸦说过龙阳君。   墨鸦告诉我,这世间有一种风流,叫做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   龙阳君在少年时期,风姿就超越了世间万物,只可惜他最后招来的却是深宫的禁锢。   沦为男宠,魅惑君王,他背上的是祸国殃民的千古骂名,后来魏国果真亡了国。   然而这样的苦难非但没有令他绝望,反而使他更加坚强。   龙阳君饮酒的时候,我看到他身上浓得化不开的落寞和悲伤,然而他放下酒坛时,他脸上的笑意却足以驱散整个秋季的颓废,悲伤的味道并没有如尘土一般沾染在他的身上。   “到了,我们进去吧。”他侧身,掀开了营帐。   刘邦的营帐之中,正吵得不可开交。   “沛公,你到底给不给那女人给我?我要去用她换回我的妹妹和老爹!”说这话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气势汹汹地对正坐在位置上愁眉苦脸的刘邦叫板。   刘邦扯着小胡子道:“吕泽你消停点,阿雉暂时是安全的。”   “姬真,你来这里做什么?”眼尖的韩信见了我,皱起了眉头。   张良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吕泽已经三两步来到了我的身前:“你倒是在这里吃好喝好,可怜我的阿雉,现在还不知道在楚营受着什么虐待!”   吕泽伸手想抓我,龙阳君的剑先他一步架在了他的手上,轻轻一划,顿时血流如注。   “你这丫头敢伤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管是谁,都别想伤害夫人。”龙阳君神色淡淡,“你若对夫人不敬,下一剑就要你的命。”   “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这丫头有什么能耐!”   吕泽抽出手中的大刀,向龙阳君砍去,龙阳君一个闪身,稳当当地立在了他的头顶。   这等奇耻大辱谁能受的了?吕泽伸手想扯下龙阳君,却被龙阳君一脚踹晕了。   “笨蛋。”龙阳君收回剑,还不忘往吕泽脸上踩了一个鞋印。   刘邦舒了一口气:“这回总算是消停了。”   韩信道:“沛公,其实吕泽说的也没错,若是用姬真去向龙且换取吕夫人,龙且是一定会答应的。”   “不成。”刘邦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子房啥时候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他这刚得逞啊,我再把人给送回去,实在是太不讲义气了!救吕雉就尽力吧,要是实在救不了,我刘三爷就准备续弦正室了。”   我一听这话,不由得怒火中烧:“刘邦,你未免太薄情寡义了!”   “我刘三爷承认自己薄情寡义,但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刘邦往张良身后缩了缩,探出脑袋继续道,“子房对你这么好,你却如此薄情!夏侯婴和萧何去打探过了,你和子房早就私定终身了,可你却背弃了他,投向了龙且的怀抱,你太坏了!子房这么好的男人你怎么能负了他?”   “这个版本是夏侯婴萧何从哪里打探来的?还有夏侯婴萧何是谁啊?”我怒气冲冲地环视一周,发现有两个人影正在鬼鬼祟祟地后退。   “子房,这种悍妇你到底是看上她哪里了?”刘邦继续煽风点火,“赶紧把她领回去,在床上好好□□□□,让她知道你的厉害!”   “刘邦,你这个死流氓,从来只有我姬真侮辱别人,没想到今天还被你给侮辱成这样!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呵呵。”刘邦冲我哼唧哼唧道,“那是你功力不够,知道不?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掐死你难解我心头之恨!”对付刘邦这种流氓,用刀用剑都嫌浪费,干脆掐死得了。   刘邦见我杀气腾腾地过来,赶紧将张良推了过来:“子房,管好你的女人!”   张良无奈,伸手扶住了我,背后的龙阳君也趁机点了我的穴。   丫的,死龙阳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见我动弹不得,也说不了话,刘邦这才探出头来,得意洋洋道:“怎样?现在动不了了吧?叫你老是跟我刘三爷作对!太坏了你!”   如果眼神可以杀死人,那刘邦早就被我挫骨扬灰了。   “沛公,子房先带阿真回营了。”张良说罢将我抱了起来。   刘邦见状,立刻挤眉弄眼地朝他笑道:“子房等不及了么?没事没事,我懂的!去吧,好好教训她!子房你要记住,让一个女人真正的臣服于你,只有在床上,别管那些君子之道了,这娘们太厉害,需要好好教训!你根本不需要怜香惜玉的。”   “子房明白了。”   张良正想走,韩信拦住了他,我本以为韩信想要帮我教训刘邦这流氓,韩信却面无表情道:“八个月了……注意节制,最多一个时辰。”   “嗯。”张良轻轻点了点头,我已经几乎抓狂了。   ……这尼玛汉营全是土匪流氓吗?(刘邦:龙且不也当过土匪,又不止我这一队,你少在这里抹黑我们= =)   张良带我回营之后,再也没有解开我的穴道。我用眼神示意了好几次,他也没有理睬我。只是将我放置于床榻上,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翻看竹简。   虽然躺着是很舒服,但是我现在……我已经一天没有嘘嘘了,已经快到极限了。   我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示意张良解开穴道,张良却不为所动,只是替我将被子用拢了拢,然后说道:“阿真,你一开口,我就不忍心拒绝你的要求。但是你刚才实在是太过失礼了,沛公若不是大度,就已经让人杀了你了。在这汉营之中,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保全你。”   啊喂,韩信和龙阳君也是我们这一列的!张良你别自说自话了,我保证我不会对你沛公再做出任何举动的,我要嘘嘘啊!   “阿真,你别哭。等平安了之后,我一定会送你回去的。”张良伸手替我拭去几乎已经夺眶而出的眼泪,语气温和。   “阿真,我知道你最喜欢那一首郑风,我现在吹给你听。”张良从怀里拿出玉箫,然后轻轻地吹奏起来。   丫的,这郑风现在听起来怎么像是嘘嘘的声音?   死张三,我快撑不住了!   “我说。”正当我满心绝望之际,龙阳君来了,他抱着胳膊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皱着眉头道,“张良,你先别深情并茂,她可能只是想泾溲。”   ……普天之大,知我者,唯魏氏龙阳君也。   玉殒琼碎   三日后,龙且举兵攻打荥阳,刘邦的部队几乎重创,难以支撑。魏豹等盟军也纷纷倒戈相向,加入了项羽的麾下。   “可恶的死魏豹,投降就投降呗,还说是因为我刘三爷对他不礼貌,所以他才投降的!真是见鬼,能再找个更好笑的理由吗?”魏豹投诚的消息传来,刘邦气得肚子都要炸了,“他哪次不是被我骂得狗血喷头?我对他礼貌过吗?”   龙阳君转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简直要笑死了。龙阳君也笑嘻嘻道:“魏豹那小子一向都很搞笑,没想到这次会这么搞笑。”   “龙阳,魏豹也是魏国人吧,应该算是你的老乡吧。”   龙阳君摇了摇头,道:“我心中的魏国早就不存在了,而且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现在的战况如何?”   “龙且一心要报夺妻之恨,刘邦这些草台班子很快就要完蛋了。”龙阳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张良都在为此事愁眉不展了,难道你不该替他分忧吗?”   “我是楚营的人,为什么要替汉营的人分忧?龙且来了更好,把他们一锅端了,尤其是那个刘邦,该千刀万剐了。”   “那张良呢?”   “张良曾是项羽的老师,项羽念及师恩,不会杀了他。”   “项羽不会,那龙且呢?”   “龙且也不会杀了他的。”我顿了顿,补充道,“我不会让龙且杀了他的。”   “阿真,你太自信了。我早跟你说过,男人的嫉妒心是不可小觑的,尤其是龙且那种猛将。他能接受你肚子里的孩子已经算是登天之难,但他根本不可能接受那孩子的生父还在世上的事实。当断则断,不要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我明白。”我点了点头,淡淡道,“我会想办法回去议和。齐国还未平叛,龙且这个时候集合所有的兵力攻打荥阳实在不是一种明智之举。”   “阿真,你知道刘邦的妻子吕雉也被龙且掳去了吗?我想他对待吕雉,一定不会是像张良这么对你,管吃管住还任劳任怨。”   “你是希望我回去之后劝龙且放了吕雉吗?”   “是。”龙阳君点了点头,轻声道,“她是个可怜的女子。刘邦并不是完全无情,但给她的实在太少。而你却能拥有两份爱,这个时代的女子没有人有你这么幸运。但是最后的选择只能是一个,而你已经嫁给了龙且,好自为之。”   “……我明白。”   龙阳君走后,我便去找了韩信和刘邦。   他们正在商量对战措施,见我来了,刘邦胡子气得都翘起来了,刚想开骂,我已经开口了:“今天不想和你吵架。”   “那你来干嘛?”   “商量正事。”   刘邦轻蔑地笑道:“妇道人家还商量正事?赶紧回去给子房生孩子热炕头去。”   他一张口,我就想把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但我还是忍住了:“你想不想见吕雉?”   一听到吕雉的名字,他先是一愣,随即垂下了头,哼唧哼唧了半天才说话:“当然想了……她是我的结发妻子。这些年她一直跟着我受苦,我刘三爷又有点(?)好色,见着美女就把持不住,早就冷落了她,但她始终没有离我而去。虽然我可以牺牲她,但是我还是不想这样,我是没有办法!”   刘邦气势汹汹地抬起了头,眼里闪着泪光:“为了成大事,这些牺牲是在所难免的,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我垂眸,轻声道:“是吗?”   刘邦哽咽了,吸着鼻子道:“你这娘们,你给我听清楚,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你这样走了狗屎运,遇上子房那种绝世好男人,他对你可好了,他一辈子也没有那么求过我!”   “……刘邦,让我回去,我会让龙且退兵的,吕雉也会平安回来的。”   “不要!”刘邦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刘三爷难得重情重义一回,这是我老刘家祖坟冒毒烟了我才良心发现的,我不能让子房伤心!”   “沛公,就照她说的做吧。”   张良掀开营帐,走了进来。他继续道:“若此次龙且不退兵,我们恐怕难以撑到说服英布成为同盟。”   “可是子房你……你不会伤心吗?”刘邦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也许张良做的选择是对的。刘邦这样的地痞无赖,唯有对他一人,有礼有节。   “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况且,”张良看了我一眼,淡笑道,“她想回家。”   “……那这样,三师公送我回家,好不好?”我也笑着看着他。   他点头,轻语道:“好呀。”   他是太阳,他是星光,他是我追寻多年的张良子房,却唯独不是我的家。   刘邦终于眼泪汪汪地同意了。   事实上,流泪的也仅仅只有他一个人,我实在是不能理解,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子怎么还能动不动就泪如雨下?   一路树木参天,沿途细水潺潺。   这样的日子,在许多年前是用来私奔的。   前去求和的队伍只有我,张良,韩信三人。韩信驾马,我和张良坐在马车里面。   张良给我准备了糖糕和酸梅,我头一次发现酸梅加在糖糕里的滋味,是那么的妙不可言,简直比糖糕配上豆花还要好吃。   “阿真,好吃吗?”张良笑着问我。   我把糖糕递到了他的唇边:“要不要尝尝看?”   “好呀。”他点头,就着我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酸。”   “酸么?”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无奈道:“真的很酸。”   “可能是怀孕的关系,所以我觉得酸的很好吃。”我抚了抚高耸的小腹,笑眯眯地说道,“再过两个月就可以不用带着这么重的一个笨球了。”   “阿真,孩子要是知道你说他是笨球,一定会伤心的。”张良轻笑着倒了点水,然后递给了我,“喝点水吧。”   我接过茶碗,不冷不烫,张良递来的茶永远都可以直接入口。   再没有人比他更加体贴。   “唔——”肚子里的笨球突然踢了我一下,害我差点把水洒在身上。   张良赶忙问道:“怎么了?”   我指了指小腹,皱眉道:“笨球在踢我。”   “这样啊……”张良想了一下,轻声问道,“能让我听一下吗?”   “……嗯。”在征得我的同意后,张良俯身贴在了我的腹部。   笨球似乎能感受到父亲的靠近,踢的更加起劲。   “我听到了,孩子真的动了。”   他欣喜地抬起脸,那笑容,灿若明阳,那眼眸,熠熠闪光。   “张良,我——”我正欲告知他关于这个孩子的事情,马车突然急速停下了。   我由于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还好张良从容地快我一步,当了人肉垫子,垫在了我的身下。   “你没事吧?”我赶紧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张良也随即站起身来。   马车外传来了韩信的声音:“今日无事,阁下来找茬吗?”   “没错。有人来我星阁买命。”   “哦?”   “是你马车中那一家三口的命,共计一千两黄金。”来人哈哈大笑,“这可是我星阁到目前为止接到的最大的一笔生意。买主说了,只要他们死,无论用什么方式都行。”   星阁,是继流沙和罗网先后覆灭后又腾起的一个杀手组织。星阁的杀人价格不便宜,但我想不通我和张良的命竟然值得了一千两黄金,我更想不通这世上有谁会这么恨我们两个?   我掀开帘子,韩信却拔剑道:“子房,带她走。”   马车外一共有五个人,星阁的力量出了一大半。   “韩信,你虽然熟读兵法,但凭你一己之力,想要对付我们五个,简直自不量力。”   “是不是自不量力,阁下一试便知。”   “韩信,我与你并肩作战。”我拔出了张良的凌虚,一脸的正气。   “子房,别由着她胡闹。你要知道,如果她不能平安回去,整个汉营都将被龙且的骑兵踏成碎片。”韩信顿了顿,继续道,“这次不只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整个汉营。龙阳会来,我不会有问题的。”   “……小心。”张良犹豫一瞬,对着韩信郑重地行了个礼,然后将我塞回了马车,调转马头,往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我从马车的帘帐中看到韩信与两个人斗在了一起,韩信的剑法还是挺漂亮的……但还有其他的三个呢?   在我看得出神之际,有人从马车顶部跳了进来。那一刹那,张良也从车外跳了进来,抱着我跳上了马,然后抽出凌虚切掉了连着马车的绳子。   “想逃,没那么容易!”背后三人紧追不舍。   不得不说,刘邦是真的穷,给我们准备的马根本就是一匹老慢,那三人奔跑的速度竟然比它还快。   张良紧紧地将我护在怀里,我仰头看着他,他对我露出一个安心地笑容,轻声道:“我们会没事的,阿真。”   话音刚落,老慢就中箭了。   “嘶——”老慢蹬腿哀鸣。   我暗叫不好,张良赶紧抱起我跳下了马,然后飞快地向树林里逃去。   雪落太行   “张良,我们和他们决斗吧,这么跑下去你会累死的。要比轻功,我比你要高出好几倍呢。”我建议道,“不然我抱着你飞吧。”   “阿真,若真如此,那我岂不是要被别人笑话?韩信和龙阳先生也不会放过我的。”张良补充道,“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们和他们拼一下能赢的几率大概是多少?”   “当然是零。”   说这话的是刚才追着我们跑的三人之一。   前面是断崖。   我和张良的身边只有一把凌虚,张良抱着我,也无法用剑。而那三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把弓箭。   箭已在弦上。   ……没想到,我这么擅长用弓箭的人,有一天竟然也成了别人的靶子。   “无路可逃么?”张良抱紧了我,轻声问道,“阿真,你怕不怕?”   我摇了摇头,问道:“我重不重?”   “阿真不重,子房抱得动,我们会没事的。”   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夹杂着白色的雪花。   雪花?   “阿真,下雪了。”   我抬起头,看到洁白的雪花从黑色的夜幕中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真漂亮呐。”我伸手搂紧了张良的脖子,笑道,“跳吧。”   “嗯。”张良没有丝毫犹豫,抱着我跳下了山崖。   风声盖过了一切,铺面而来的冷风与云雾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只能倚在张良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记忆里,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跳崖了。   多年以前,我和晚歌执行刺杀张良的任务。我违背了一个杀手该有的执着,因为我心中对于张良的爱情战胜了一切,所以不惜一切地抱着他跳下了山崖。   多年以后,这次,换他抱着我跳下了山崖。   “想与张小美人你来一段虐恋情深。”   ——这是十三岁的姬真对张良说的话。   “今晚戌时,将军府一聚。记得焚香沐浴……就用你上次焚的腊梅香吧,不见不散。”   ——在这之后,我带他去了我和墨鸦的定岚山。   “小良良,我继续捉蜘蛛,你要吹箫就吹吧,我竖着耳朵听。”   ——那个时候,桃花树还没有死。   “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吧……祝你和淑子姑娘,白头到老,相爱相杀,还有,希望你招蜂引蝶,妾室满堂,天天冷落她。”   ——这是我拿了韩国的虎符刻字后赠与他时说的话。   “……我走啦,两年后的二月初三,你要记得哦。”   ——他没有失约,失约的是我。   我怎么会忘记,忘记那种喜欢的心情呢?   “这是?”我的意识模糊渐渐模糊,朦胧中,我看到我们落在了一只巨大的黑鸟身上。   “阿真,你休息一会儿。”张良轻声说道,“我们会没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睁开了眼睛。耳边有歌声传来,清清浅浅,是我最熟悉的《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霸气美男,龙阳好逑。求之不得,怎么可能。一个一个,排队过来……”   听清楚这歌词之后,我很无语地抬头看了看正在边唱歌边烤火的人,果然是龙阳君。   “哟,醒啦?张良,你家这位醒了,快来检查一下有没有损伤有没有变傻?”龙阳君笑嘻嘻地对着外面喊道。   闻言,张良和韩信先后走了进来,他们的肩上和头发上都落了一层浅浅的白雪。   “阿真,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张良蹲下身来,轻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   “喂,这是几?”韩信对着我竖起了三根手指,一脸严肃地问道。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三。”   龙阳君点点头:“很好,没有损伤也没有变傻。”   “阿真,在我们来之前,龙阳先生跟我提过这座太行山的事,是他的座骑救了我们,还找到了韩信。”   “这里是哪里?”   “太行山下。”   太行山么   ……我蓦的想起了当年星魂在走过我的身边时说过的话,他说,玉殒琼碎,雪落太行。   我看向了龙阳君,他问道:“怎么?很意外吗?”   “星魂当年好像跟我提到过太行这个地方。”   “星魂?秦国护国法师?”龙阳君甩了甩头发道,“那是当然的了,他是我大侄子。”   “嘎?”   “不过那小子已经不当国师了,连娶老婆的本都没捞到,秦国就亡了。他现在踏踏实实地去做小本买卖赚钱了,估计再过两年应该有老婆本了,不过娶不娶的到就是两码事了。”   “……”   为什么我看到的星魂和他所说的那个苦逼形象完全不一样呢?   “韩信,你手艺也太潮了吧,我叫你去钓鱼,你连一只水蚊子都没钓到,你活该单身!”龙阳君看着两手空空的韩信和张良,却只骂韩信。   “冰天雪地的,就算你想吃水蚊子,也得等到夏天。”   “算了。喂——姬真,你没事吧?”   “我……我肚子疼。”   龙阳君赶紧拉起我的手腕,仔细把脉后说道:“看样子要生了。”   “什么?”韩信看着我的肚子皱眉道,“才八个月啊,你现在要生?你就不能忍到有大夫的地方再生吗?我们三个又没有生孩子的经验可以传授给你。”   “可能是落在灰鹏背上的时候动了胎气。”龙阳君也皱起了眉头,“我对女人生产之事略知一二,但从未实践过,何况这还是早产,你们两个有替别人接生过吗?”   张良摇了摇头,一脸的担忧。韩信倒是自告奋勇地点了点头。   “你连水蚊子都钓不上来,你还给人接生过?”龙阳君明显是不相信。   “我给吟雪家的猪接生过。”韩信耸了耸肩膀,无奈道,“不过那猪难产死了,后来吟雪他爹就再也不让我进他家门了。”   “现在是说笑话的时候吗?”龙阳君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们三个,吸了口气道,“韩信,你拿石锅去外面弄点雪烧开水,准备好给孩子洗澡。张良,姬真这是早产,孩子出生了也没有奶水,我现在要去找只母山羊来。我会告诉你关于生产的注意事项,她能不能平安生产就全靠你了。”   “是。”张良郑重地点了点头,将我扶上了石床,龙阳君将他身上的大衣解下,铺在了石床之上。   我躺在石床上,看着凹凸不平的山洞,心中有些无奈。这个孩子竟然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是在这荒野之中,到最后,给他接生的竟是他的亲生父亲。   “阿真,失礼了。”张良艰难地说出一句话,便伸手替我脱掉了亵裤,“……阿真,你把腿——”   “喂,你们两个是在生孩子还是在相亲啊?子房你不行的话,我来就是了。”蹲在地上烧开水的韩信刚想站起来就被我厉声喝住了。   “你不要过来,你有失败的历史!”   “可是子房他根本就不好意思,而且说不定我这次就成功了呢。”   “韩兄,这种事情还是子房来吧。”张良认真地说道,“阿真,请把腿分开一些。”   “唉……”韩信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这生孩子搞得和教书一样,真的行吗?”   疼痛逐渐加剧,我忍不住痛呼出声,往下用力,却被张良制止了。   “阿真,羊水刚破,宫口没开,你先忍着一些。”   “……那要忍到什么时候?”我疼得咬牙切齿,“你唱一曲春宵醉可好?”   “莫要胡闹,现在是在分娩。”   “张三你这个小气鬼!”   “那等阿真生完了……我再唱,行不行?”   “成交!”   疼痛有所减缓之时,张良起身替我擦了擦额头的汗,面色愧疚:“阿真,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啊?”   “如果不是子房,阿真不会受这种痛苦。”   “……是我强了……”是我强了你啊!我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波剧烈的疼痛袭来,“疼疼……疼!”   韩信已经烧了好几锅开水了,时不时催促道:“生了没啊?”   “阿真正在努力。”张良也有些慌乱了,“韩兄,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不会有问题吧。”   韩信道:“淡定,如果连你都慌了,那么姬真呢?”   张良沉默不语,握紧了我的手。   “女人生孩子都是如此痛苦,你帮她缓解精神上的压力,接生的事就交给我吧。”韩信叹了一口气,缓缓走来。   我更加痛苦了。   韩信可是有接生失败的历史啊!   “我来按按她的肚子,帮助胎儿娩出。”韩信说着便使劲压了压我的肚子。   ——疼啊!   这韩信是刘邦派来报复我的卧底吧!   我疼得坐了起来,两手揪住了张良的头发,咧嘴道:“疼疼!”   张良抱紧了我,轻声哄道:“阿真,别人要承受怀胎十月的痛苦,你只要八个月,所以你一定要忍住痛。”   “你居然还敢乱动,我要用绳子把你捆起来。”韩信抬头看到我正坐着扯张良的头发,不由地怒火中烧。   “你敢!”   “张良,他欺负我,你给我去教训这家伙。”   “阿真,你别激动,存着点力气生孩子。孩子也很想见见他的娘亲呢,所以才会比别人家的孩子提前了两个月降临人世。”   “我……我要是生不下来怎么办?”   阵痛的时间越来越短,我握着张良的手,额头已经被汗水给浸湿了。张良用衣袖替我擦去额头的汗水,轻声安慰道:“不会的,阿真的孩子一定是最听话最可爱的。”   阵痛来时我觉得呼吸都是困难的,疼痛不停地在加剧,全身筋骨像是被打碎了一样。   我疼得死去活来,一次又一次地用力之后,却什么也没有生出来。   韩信也有些急了,不断地激励着我:“姬真呐,你快点生啊,你用力啊,猪听不懂人话不知道用力,你是人总该听得懂人话吧?”   我掐住张良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肉里,嘴里骂骂咧咧道:“我不要……生……生了,都怪死张三!”   “是我不对,阿真生完了想怎么打我都行,我们先把孩子生下来,好不好?”   “张……良我不行,做……不到……”我整个人都在剧痛中瘫软下去,无力地靠在张良身上。   “阿真,你听好,这个孩子他想见你,所以他在努力,他将来到这个世上,面临很多的苦难与挫折,但是他并不害怕,因为他想见他的娘亲,那么阿真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到他吗?”张良直视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这种疼痛是每个女子在成为娘亲之前都要承受的,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好。”   最后一次用力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终于在一阵剧烈的疼痛过后,有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滑了下来。   片刻后,山洞里响起了孩子嘹亮的哭声。   ——解脱了。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种罪真的不是人能承受的呐。   “恭喜,是个崽子。”韩信将一大团正在哇哇啼哭的肉球递给了张良。   “阿真,你看他多漂亮呐。”张良将小肉球抱到了我的身前。   我努力睁开眼睛,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骂道:“就是这么个丑东西?我这么辛苦就生了这么个丑东西?”   张良啊张良,你是眼瞎了吗?皱巴巴的还全部都是血,哪里漂亮了?   那天我强了的该不会不是张良,是韩信吧?我到底有没有记错?(-口-)   一想到这里,我承受不住巨大的打击,终于累昏了过去。   咫尺天涯   早晨。   一缕阳光吻上了我的脸,我睁开了眼睛。   外面,白雪茫茫,日光明亮。   我慢慢地坐起身来,晃了晃脑袋,抬头看去。我看到张良只着里衣靠在山洞口,怀里抱着安然入睡的小肉球,淡淡笑意如春风拂面,整个世界都豁然开朗。   他正在轻轻哼唱一首歌谣。   再熟悉不过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阿真,你醒了。”   张良见我醒来,赶紧将小肉球抱到了我的身边,轻笑着说道:“阿真,你看他多可爱啊。”   我看着他,轻声问道:“穿这么少,你不冷吗?”   他的外衫已经做了小肉球的襁褓,自己只着一件里衣。   顿了顿,我又道:“干嘛不剥了韩信的衣服?”   “姬真你人不厚道,知道子房会冷,就想到要牺牲我。”韩信冷着脸从山洞外走了进来,清瘦的身上竟然也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   “你的外衫呢?”   韩信不语,歪过头定定地盯着沉睡中的小肉球,目光含恨。这时,龙阳君也从外面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小鬼总要有尿布吧?于是韩信就牺牲了一下。”   “他这么伟大?”我颇为讶异地看着韩信,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不是,小鬼太机灵了,韩信刚替他洗完澡,他就很感激地尿了韩信一脸。”   说到这里,龙阳君忍不住哈哈大笑,韩信黑着一张俊脸骂道:“这种事情你们最好快点给我忘掉,否则我会记仇的。”   “我听说你以前遭受胯/下之辱而面色不改,今天怎么被区区一泡童子尿就气成了这样?”龙阳君揶揄道,“当一个人的心中,有着更高的山峰想要去攀登时,他就不会在意脚下的泥沼,更加不会在意脸上的童子尿。”   “……胡言乱语,你活该单身!”韩信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我活该单身?”闻言,龙阳君眯起了眼睛,“小子,我当年享受整个魏王室专宠的时候,你还在田里光着屁股到处乱跑。”   “整个魏王室的专宠?你们魏国派不出人了吗?”韩信冷哼道,“别整天在那里自我感觉良好,到底是谁给了你这样的错觉?简直悲哀。”   “出言不逊,你知道这世上有一句话是用来形容我的吗?”龙阳君抚了抚头发,笑容自信。   韩信耸了耸肩,面无表情:“皮比树厚,唯我龙阳?”   “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没听过。”韩信不再理睬龙阳君,蹲下了身子,伸出手指戳了戳小肉球的脸颊,认真道,“叫你二狗子好还是栓柱子好?”   “才不要叫这种名字!”我一巴掌拍掉了韩信的手,气呼呼道,“要叫你自己去叫,韩二狗子,韩栓柱子!这孩子是我生的,才不要你来替他取名字!”   “你生的?”韩信挑眉道,“没有子房出力,你能自己生出一个孩子?别的女人生孩子也没你这么鬼哭狼嚎的,你看看子房的手,都被你抓成什么样了?还有头发也被你扯了不少。”   我垂头看到张良的两只手,原本白皙的皮肤上被我的指甲抓出了道道伤痕,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对不起——”我有些愧疚地道歉。   “我没事,阿真昨天辛苦了。”张良将安睡的小肉球放到了我的怀里,轻笑着说道,“你看他的鼻子和嘴巴多像阿真呐,真好看。”   “这孩子,该叫什么名字才好呢?”我轻声问道。   “张良的文化水平在我们四人里是最高的,名字应当由他来取。”龙阳君说完又补了一句,“可不能让韩信这个文化程度最低的莽夫来取,韩栓柱子。”   “那就叫——”张良略一思索,缓缓道,“叫他球球吧。”   球球?   “你看们看他圆滚滚的,多像一个球啊?”张良伸手轻轻碰了碰小肉球的脸颊。   韩信撇嘴:“球球,那干脆叫滚滚得了,和栓柱子有什么区别?这回没看出你发挥了文化水平嘛。”   “我也以为张良会替小鬼取一个瑾瑜,浩然之类的名字呢,不过叫球球也不错,形象贴切,朗朗上口,把栓柱子这种烂名字甩了不知道几条街。”龙阳君说罢冷冷地瞥了韩信一眼。   韩信气结,却仍然面无表情:“栓柱子这名字怎么了?哪里不朗朗上口了?”   龙阳君道:“那名字朗朗上口的韩栓柱子,你现在有空的话就去挤点羊奶煮一下拿过来给球球喝,他的娘亲没有奶水给他喝,所以挤奶煮奶的任务就拜托你这个干爹了。”   “我什么时候成他干爹了?为什么又是我去挤?”   “因为羊是我抓的,鱼也是我抓的,晚饭和早饭都是我做的,而我现在很累,张良又要照顾姬真和球球,这种事难道不该是你来做吗?”   “……算你狠。”   我有点愧疚地看着球球,轻声道:“抱歉了球球,只能让你喝韩信的奶了。”   韩信刚走到山洞门口,听到我说这话,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是羊奶,不是我的奶。”他转过脸,面无表情地解释道。   龙阳君笑道:“姬真,我去给你熬点鱼汤,你们一家三口好好聊聊吧……或许,时间不会太多了。”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已经敛尽了笑意,声音轻到恍若叹息。   我抱紧了怀里的球球,点头道:“好。”   山洞里只剩下我和张良,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感慨生命的变幻无常,我和张良都命大,跳了两次崖还安然无恙,但福却都不大。   球球的到来是意外,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现在已经出生了,已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了。   球球的眉眼像极了张良。   “阿真,龙阳君跟我说过一句话。”良久,张良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份相顾无言的沉默。   “他说了什么?”   “他说,爱是不可以忘记的,却是可以放弃的。”张良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早就知道球球是我的孩子。”   “是么?”   “天底下没有哪个娘亲会对自己的孩子不利。阿真的娘亲也是,她也一定是很爱阿真的。”   “别说的你好像跟她很熟似的,她当时是要杀死我的。”我低下头,对上了球球安静的睡颜,心中愈发难受起来……曾经,我也想过要了他的命。   张良揽我入怀,我靠在他的胸口,闷闷地说:“我以前不相信,但是后来我爹也这么说,我不得不相信。”   “姬将军是怕你思及此事过于伤心,让你早些断了念想。阿真现在也当了娘亲,知道分娩是多么痛苦,如果你的娘亲不要你,就不会承受如此之大的痛苦生下阿真了。”   “……你又不懂她,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没有那么失望了。”我伸手摸了摸球球软软的脸颊,轻声说道,“谢谢你了,张小美人。”   “现在张小美人是他了。”张良笑着指了指正在发呆的球球,“他很乖,不哭也不闹,跟我小时候一点也不像。”   “你小时候很闹腾吗?”   “嗯。”他点了点头,眼神温柔地注视着球球,“娘亲常常被我折腾得无法休息。球球知道心疼娘亲,所以一点也不哭闹。”   “是么?”我的视线越过张良,落在了洞口的人影上。   他张扬的红发隐匿在未尽的天光里,昔日明媚又锋利的颜色此刻看起来竟是无比柔和。   他神情落寞,只动了动唇,轻声道:“阿真。”   他是我的夫君,龙且将军。   我想对他扬起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将军。”   “……孩子生了吗?”   “嗯,是个男孩。”   龙且此番前来,并非只身一人,他的身后,有楚国腾龙军团的千军万马。   钟离昧是第二个走进山洞的,他一见到张良就怒骂道:“张良,你这个龌龊小人,把夫人和小将军还过来!”   他想冲过来,却被龙且给拦住了。龙且朗声道:“当时汉军攻破彭城,若不是张良先生想着法子护着夫人,夫人可能已经一尸两命了,张良先生是本将和夫人的恩人,你不得无礼。”   “他分明就是对夫人居心叵测!”   “钟离昧,休要再胡言乱语,本将相信张良先生和夫人之间是清白的。”龙且顿了顿,继续道,“如果你再敢说出不敬的话,本将就对你军法处置。”   “……是,将军。”钟离昧闻言恨恨地看了张良一眼,退到了龙且的身后。   龙且走到了我们的身前,俯下身子看着球球。   “和阿真长得真像,以后一定是个美人。”   “恭喜小龙将军喜得麟儿。”钟离昧笑道,“小将军和将军你长得也很像呢。”   “是么?……是该恭喜。”龙且喃喃道,闭了眼,长睫微颤,抖落两扇清晖,片刻后睁开,轻声道,“夫人,我们回家吧。”   深情藏在了岁月的尘埃里,与温柔并存。   执念是心里燃着的灯火,点点滴滴,烧灼成灰。   龙且从张良手里接过球球,方才还很安静的小人儿突然放声大哭,哭声嘹亮,声声入耳,撕心裂肺。   张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的指尖停留在离孩子只有一丁点的距离处,动了动,又收回。   咫尺,天涯。   这段距离很尴尬。   龙且有些无奈地看着怀里哇哇大哭的球球,轻咳一声后淡笑道:“你不喜欢我,那我该怎么办?”   “球球他刚刚见到将军,有些怕生,等习惯了就会很喜欢将军了。”张良轻声解释道,目光一刻不离地注视着龙且怀里的小人儿。   “这孩子的名字叫球球?”   “只是子房替他取的小名,将军请见谅。”   “我们的小将军怎么能叫球球,他应该叫小小龙!”钟离昧凑近了球球,想与他亲近,球球却哭得更加厉害,几乎都有些喘不过气。   他本能地只愿与张良一人亲近。   “羊奶来了,球球不要哭。”韩信端着一碗热气腾腾地走了过来,瞥了一眼钟离昧道,“钟二狗子,闪一边去。”   “韩栓柱子,你会煮羊奶你了不起啊?你这个奶爹!”   钟离昧这话无疑是戳到了韩信的痛处,韩信随即将手里的碗塞到了钟离昧的手里:“那奶孩子的事就交给你了,钟奶爹。”   “我……我该怎么做?”钟离昧端着碗,愣愣地看着龙且怀里哭闹个不停的球球。   “让子房来吧。”听闻此言,钟离昧赶紧将手中的碗递给了张良。   “球球,你要听话。”张良对球球展颜一笑,小人儿果然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张良低头,含了一口羊奶,然后俯身印上了他的唇。   年少时,我曾听墨鸦讲过乌鸦哺育幼子的故事,当时只觉得好笑,见此情景,思及往事,竟泪如雨下。   将子不疑   五日后,司马府大设晚宴,为庆祝龙且将军喜得贵子。   这一次,却没有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此刻彭城之中,流传的沸沸扬扬的便是我和张良的苟合之说。他们敬爱可爱的小龙将军被戴上了一顶耻辱的绿帽,却还是不远千里将那个该死的□□接了回来——在他们心里,我早该被千刀万剐了。   龙且嘱咐我安心养身体,便去忙着处理晚宴的事了。吟雪替我端来了一碗热汤,嘟着嘴说道:“公子竟然连奶水都没有,球球少爷真可怜。”   我眼角抽了两下,伸手接过吟雪递来的碗,却发现里面竟然是我最讨厌的猪蹄炖汤。   刚想拒绝,抬头却见着吟雪眼圈红红,我赶忙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吟雪吸了吸鼻子,小声道,“见着公子和张良先生明明相互喜欢,却不能在一起。公子,你可会后悔嫁给了龙将军?”   “吟雪。”我侧过头看着一旁熟睡的球球,轻声道,“……有些事是不可以忘记的,但它却是可以放弃的。”   爱是不可以忘记的,但它却是可以放弃的。   不知道龙阳君是经历过怎样的刻骨铭心,才能将这些事情描述得云淡风轻。   “吟雪,把汤拿走吧,我不喝。”   “公子,就算你再不喜欢猪蹄汤,为了小公子也要把它喝完。”   “为什么?”   “谁让公子你不争气,连一点奶水也没有,我娘跟颂霜说过,多喝猪蹄汤是可以下奶的。因此公子你要每天喝三碗猪蹄汤。”   “……你娘那是危言耸听。”   三碗猪蹄汤……我一口都喝不下去。   “夫人不想喝的话,吟雪你就别坚持了。”锦瑟正在这时推门进来,给我递了一个暖手炉,“将军已经给小将军找好了奶娘。”   “那太好了。”我赶紧将猪蹄汤塞到了吟雪的手里,“不用受苦了。”   “……公子,我可是亲手熬了两个时辰的猪蹄汤呐!”吟雪气鼓鼓地瞪着我。   “辛苦你了,为了表扬你,你就喝了吧。”我将暖手炉放到了球球的襁褓之中,然后起身下床。   “公子,你快躺床上休息,现在下什么床?”吟雪见我起身下床,赶忙将碗放到了一旁,要过来扶我。   “有锦瑟陪着我就好了,你好好喝汤吧。”我笑嘻嘻地说道,“锦瑟,我们出去走走吧。”   “是,夫人。”她柔声道。   我眼神微颤。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只叫我夫人,不再叫我公子。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我百依百顺。   锦瑟和吟雪,果然不同。   司马府很大,从我的卧房到院子边的宴客厅,有曲曲折折的长廊。我走到一半的路程,突然听到了两个人声,我顿住了脚步。   “小将军真的不是龙将军的亲生儿子,而是那个什么张良的?”   “千真万确。我有个兄弟此次和龙将军一起去接夫人回来,当时夫人就是和张良在一起,孩子都生了,还有说有笑的。”   “岂有此理?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她根本不配嫁给我们的龙将军,我们龙将军一世英名,怎可毁于她的手上?”   “可怜龙将军还把他们母子俩当成宝,要我看,根本就应该乱棍打死才对!”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往年若是发生了这种情况,我可能都要冲上去打人了,但是这次,我竟然无言以对。   因为他们说的有理有据,而且他们说的还都是事实。   我抬起头,看着黑色的夜幕。   夜空中,又纷纷扬扬地又落下了白雪,像是洁白的绒羽一般。   是冬天呐。   有一片雪花脱离了原来的轨迹,随着风吹到了我的眼角边。我伸出手,想将它拿下,却只触碰到了一滴水。   像是眼泪,凝结在指尖,晶莹剔透,然后顺着手指蜿蜒而下。   “我看该被乱棍打死的是你们两个才对。”   背后传来一个幽冷的声音,随即我的肩上就被裹了一条厚厚的披风,严严实实。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润,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天冷,你刚生完孩子没多久,该在屋里好好休息。”   “在床上躺了太久,骨头都有些酸软了。”我小声嘀咕道。   “阿真。”他修长的手指穿过了我的发间,轻缓梳理,柔绾发丝,不过片刻,有些凌乱的头发就已经整理完毕,“好了。”   我扬起脸看着他,漫天飞雪的背景之中,红发少年身形如松,面若美玉,一双红眸清澈如水。随即,他收回手,看向了那两个闲聊的士兵的方向,冷声道:“还不快滚过来。”   两个士兵听到龙且的声音,吓得立刻跪了下来,连声求饶。   “身为我的士兵,你们竟然有胆子在这里议论本将军的私事,甚至还对夫人出言不逊。”说到此处,龙且的声音又冷了几分,“来人,把他们拖下去,军法处置。”   “将军,属下错了,属下不该乱嚼舌头,求龙将军饶我们一命。”   “将军饶命啊,将军!”   “算了,他们也许只是……只是道听途说。”我望着龙且,小声说道,“况且其实——”   其实他们说的都是实话。   “夫人不必多言,身为士兵,犯了军法,必须军法处置。这是其一。”龙且顿了顿,又道,“其二,我龙且的夫人,是不容许别人来污蔑的,不管他是谁。”   他的声音里,有不容拒绝的坚定,而他紧握的双拳,却在微微发颤。   他像个倔强的孩子。   我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着说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就不要生气了,球球也会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阿真。”龙且握着我的手,定定地说道,“我不会让你受那些闲言碎语的污蔑。”   ……污蔑。   没有人污蔑我。   因为别人说的,才是实话。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是龙且才对。   然而望着眼前这个温柔美丽的少年将军,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心里,很难过,不是为我,不是为张良,是为他。   他一生荣光,明媚张扬,不该葬在我手上。他应该有忠诚的妻子,可爱的儿子,应该享受着别人的羡慕,而不是在那些漫无边际的闲言碎语里,成为那个被可怜被同情的将军。   “小且且,还是算了吧,今天是个好日子呐。”我喃喃道。   闻言,龙且僵住了身体,像是连呼吸也停滞般一动也不动。   “小且且,你怎么了?”我伸出胳膊捅了捅他。   他恢复了平静,轻声说道:“阿真终于愿意叫我小且且了。”   “……”   “你以前都叫我小且且的,后来只肯叫我将军了。”   “……”   “以后,阿真都叫我小且且,好不好?”   说道最后,他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七分委屈,三分娇气。   我点头:“……好呀。”   他笑意直达眼底。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张良年少的样子,负手立于桃花树下,身姿盈盈,风华绝代。   少年与桃花,如梦缀浮生。   我回过神来,反手握住龙且的手:“小且且,这次就饶过他们吧。我也要和你一起参加晚宴。”   “嗯。”龙且对我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了地上跪着的两人,语气骤然变冷,“这次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暂且先饶过你们,若是下次再敢对夫人不敬,本将就要了你们的命。”   “是,是,属下知错了,谢将军不杀之恩。”   “慢着,你们要谢的,不是本将军,而是夫人。”   “多谢夫人不杀之恩,属下再也不会听那些闲言碎语乱嚼舌根了。”   “下去吧。”   “是。”   那两人被龙且喝退后,我的心情也慢慢地沉了下去。   院子里的雪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清清浅浅,在月光下,散发出一种静谧而美丽的光辉。   雪还在下。   宴客厅里,我看到了很多人。项羽,虞姬,范曾,钟离昧,韩信,还有张良。   张良的视线却不是落在我的身上,他看着的是,我和龙且握在一起的手,先是微怔,然后归于平静。   龙且握着我的手,一刻也没有放下。   “小龙将军来了。”钟离昧笑嘻嘻地走过来,手里握着酒杯,挤眉弄眼道,“夫人也真是的,刚生完小小龙没多久,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我闻到钟离昧身上的酒味,是梨香。   ……做的很好,龙且,果真没有动过我的西凤。   我笑道:“我自然也是想来喝杯酒啊,我最喜欢喝酒了。”   我已经有八个多月没有喝过酒了。   “夫人和小龙将军真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连兴趣爱好都很相似,小龙将军也最喜欢喝酒了。”   “可不是嘛,小龙将军以前在桑海当土匪的时候,每天还都喝点自酿的果子酒呢。”   “你闭嘴。”龙且皱起了眉头,瞪着那个说出了真相的将士,“当土匪的事好像你没有份一样!”   “有有,我可是一直跟着小龙将军的呐,就算是当土匪也一样。”   “是啊是啊,我们一直都跟着小龙将军,誓死追随哦。”   “你们——”龙且气结,随即抿着嘴看向了我,“阿真,他们欺负我。”   “……他们欺负你关我什么事,难道要我替你去欺负他们?”我翻了个白眼,心中却涌过一阵暖意。   龙且是个好将军,所以即使是当了土匪,他的士兵们,也都没有离开他。   一个也没有离开。   “好啦,小龙,不要再犯小孩子气了。”   说这话的是西楚霸王项羽,他侧着头看着龙且,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笑了。   第一次见到项羽,是在儒家的小圣贤庄。他不像子明那样活泼好动,状况百出,他总是很优秀,却会在我帮助子明之后,对我说一声谢谢。当时我以为他是性格使然,却没有想过,他是因为背负了沉重的使命。   “这次夫人能平安回来,多亏了儒家的张良先生。”龙且端过一杯酒,对着张良郑重地说道,“张先生,你的大恩大德,我龙且没齿难忘,这一杯酒,我敬你。”   张良微微敛眸,随即也端过一杯酒:“龙将军言重了,子房是子真的三师公,做这些事是理所当然的。”   三师公……子房是子真的三师公……听到这句话,我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但很快又趋于平静。   ——这也是事实。   我该明白两个事实,一,张良是我的三师公,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二,我已经嫁给了龙且,有名无实也是嫁了。   “诸位,这些天在彭城之内流传着一些传言,说是夫人和张良先生之间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甚至怀疑我的儿子的来历。今日我龙且在这里澄清,夫人和张良先生之间绝对是清白的,我龙且愿用性命担保。”龙且顿了顿,又道,“我对夫人的忠诚毫不怀疑,对夫人和张良先生的关系也毫不怀疑,我儿子的名字,就叫不疑,龙不疑。”   “信人不疑,好名字。”虞姬饮下一杯酒,淡淡道。   不疑。   龙不疑。   龙且说他的儿子,叫不疑,龙不疑。   许多年后,他坚定的声音依然如在耳畔。   那个名叫不疑的孩子已经长大,他也用同样坚定的声音对我说:“我叫龙不疑,这一生,我都叫龙不疑。”   十里春风   张良和韩信带走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生得一张清秀的脸,却没有什么表情,她看了我几眼,轻声道:“你幸运,但未必比我幸运多少,是福是祸难把握。”   我微愣,还未寻思该说些什么,她已经侧过脸到了另一边,对着一个粗糙老实的男子柔声道:“审大哥,这一次多谢你了。”   那个男子年纪比她要大出许多,一张脸四四方方,生得平淡无奇,听她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笑道:“阿雉,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多吃些。”   名为阿雉的女子笑得开心,朗声道:“审大哥你放心,我会的。”   我默默地看着,耳边传来了张良的声音:“阿真。”   “嗯?”   “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   “你要多吃些。”   “……嗯。”   “不疑也要多吃些。”   “嗯。”   “龙将军待你很好,我放心了。”   “……嗯。”   “阿真。”   “嗯?”   “头发乱了。”   他伸手,想替我拢一拢耳边的发丝,却在快要触碰到我的脸颊时,又收回了手。   “龙将军。”   龙且抱着不疑走到我们身边,轻声道:“张良先生,路上小心。”   不疑已经醒了,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张良。   这几天都是龙且在照顾不疑,不疑只喝羊奶,因此喂奶和换尿布的事都是龙且亲力亲为。渐渐的,不疑接受了龙且,不再抗拒他的触碰。   张良深深地看了不疑一眼,随即对龙且郑重地行了个礼:“龙将军,多谢。”   龙且勾唇,笑而不语。   彼此都心知肚明,却都没有说破。   韩信和吟雪也在告别。   “韩信,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韩信神情严肃,许久才道:“有。”   “那你快说啊。”   “你胖了。”   “……”   “少吃些。”   “……你要死啊。”吟雪气鼓鼓道,“别人都在说你多吃些,你怎么说这种混帐话。”   “因人而异。”   “你什么意思?”   “她们瘦,多吃些。你胖,少吃些。”   “……你!”吟雪气得直跳脚,这时,钟离昧笑眯眯地插话道:“吟雪,别听韩栓柱子胡说八道,你一点都不胖。”   “还是钟将军好。”吟雪说完瞥了韩信一眼,“不像某栓柱子,说话一点都不中听。”   “喂,朱吟雪,我这是忠言逆耳。”   “你明明是嫉妒吟雪的曼妙身姿。”   “我嫉妒她?”韩信哼道,“呵呵,我可比她曼妙多了。”   “口说无凭。”钟离昧贼贼地笑道,“我要验身。”   于是韩信面无表情地看着钟离昧的两只手落在了他清瘦的腰间,一阵乱摸之后,钟离昧俯下了身子,在他耳侧轻声道:“验明了,很瘦。你多吃些。”   言罢,他的手离开了韩信的腰,然后恢复了一贯的冷傲,扬起眉毛道:“下次战场见,对你,我不会手下留情。”   “我也是。”韩信依旧面无表情,“对你,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雪还没有停,他们已经走了。   “阿真。”龙且唤我回神。   “嗯?”   “外面冷,我们回屋吧。”   “嗯。”   远处,是淡青色的天空,凝重却不灰暗。我最后看了一眼他们的马车,在风雪之中,渐行渐远。   三个月后,冬去春来。   我抱着不疑在院子里晒太阳,小家伙已经长得很胖了,圆圆滚滚的,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极少活动。   我有点担忧他以后会不会长成丁掌柜和公孙玲珑那样,吟雪却说小孩子都是这样的,长大了就会瘦了。   “夫人,将军回来了。”   我抬头,看到站在院子边,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龙且。   他对我露出了一个疲惫却安心的笑容:“阿真,不疑,我回来了。”   此次他走了约莫一个半月,前去攻打九江王英布,英布不敌龙且,叛楚降汉,他的妻子儿女,被一并诛杀。   “不疑,有没有想爹爹啊?”龙且抱过不疑,用脸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小脸。   不疑没被感动,反而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龙且有些慌了,小声哄道:“不疑不要哭啊,你难道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我见状有些想笑,指了指他的下巴道:“胡子没刮啦。”   龙且这才想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些天太忙了,已经很久没有刮过胡子了,惨了,这张帅脸被糟蹋了。”   “那忙完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吧,龙将军。”我故意将龙将军三个字拖长了尾音。   “是啊。”龙且说到这里,故作神秘地笑了,“阿真,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在距离彭城约莫百里的地方,有一处桃花林。   二月末,正是桃花开得最好的时节,粉粉嫩嫩,煞是好看。   “阿真,桃花好看吗?”龙且扬着满是胡茬的脸,笑着问我。   “好看是好看,可赏花的人不好看。”我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的胡茬,“为什么不先好好洗个澡,刮掉胡子?”   “可是等我忙完那些琐事,已经天黑了啊。”龙且摸了摸胡茬,有些委屈地说道,“我想让你早点看到桃花,再说了,有胡茬的小且且还是很帅啊。”   “……这么自恋。”果然姓龙的都是一样的性格。   “阿真,这次的战争,我放过了英布的妻儿。”龙且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不疑肉乎乎的脸颊,轻声道,“他儿子和我的不疑差不多年纪,我没舍得杀,这么做,也算是为不疑积福了吧。”   “小且且是最善良的。”行军打仗,哪管什么行善积德?英布叛楚这件事,理应杀尽他的全家老小,斩草除根,龙且却放过了他的妻儿……大概也是顶了很大的压力吧。   龙且不管任何时候,都太善良。他说会待不疑视如己出,也真的做到了。   “那这样善良的小且且,阿真喜不喜欢呢?”龙且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侧过脸看着他,看到的是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眸。   四下一片寂静。   春风拂过,一阵桃花雨下。   有一片桃花落在了不疑的鼻子上,小家伙张牙舞爪地表示抗议,龙且赶紧低头替他拿掉,却不想前额的刘海恰好垂到了不疑的手上,不疑用力一扯,龙且痛得龇牙咧嘴:“不疑,这是爹爹的头发啊。”   龙且一叫,不疑扯的更加起劲,甚至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疑大人,手下留情,小且且爹爹很痛。”   “好了,不疑,做人要厚道,不可以这么坏。”我掰开不疑的手指,将龙且的头发解救了出来。不疑立刻挥着小拳头表示抗议,我白了他一眼道:“抗议也没用。”   “不玩爹爹的头发,玩爹爹的手指好不好?”龙且边说边将左手的食指递到了不疑的手里,不疑立刻兴高彩烈地抱着龙且的食指玩了起来。   龙且对不疑很有耐心,比我要有耐心的多得多。   “阿真,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半晌,龙且又轻声问道,“……现在不回答也没有关系,以后,以后一定要回答我哦。”   “……好。”   见我点头说好,龙且唇边抿出一抹笑意。   灼灼三千桃花,果真不及他的半点风华。   晚上。   龙且抱着不疑在浴桶里洗澡,一大一小闹得好不欢腾,地上溅的到处都是水印。我有些头疼地扶额道:“难道玩水是件很幸福的事吗?”   “和宝贝不疑一起玩当然幸福。”龙且一手抱着不疑,一手在水里学着鸭子扑腾扑腾地拍打着水花,“如果和阿真一起玩水就更加幸福啦。”   我轻咳一声,正色道:“我可不谙水性。”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桑海那次,阿真落到水里,拼命叫救命的样子真的是好好笑——”见我面色不善,龙且赶紧识趣地闭上了嘴。   “这种事情,跟你占山为王当土匪是一样的黑历史,没事别拿出来乱说。”我叹了口气,道,“还好那次水不深,要不然我可能就完蛋了。”   “有水性超级好的小且且在,怎么会让阿真有事?”龙且拍了拍清瘦的胸膛,一脸的骄傲,“水再深,浪再大,我也会保证阿真平平安安的,是吧,乖儿子?”说罢,他高兴地在不疑的脸上“吧唧”亲了一下。   不疑可没龙且这么高兴,被他亲了一口后,挥舞着小拳头表示着抗议。   “喂喂,你这小子真没良心,爹爹对你这么好,不能亲一口吗?”龙且佯装生气地瞪着不疑,不疑干脆转过脸去,将小屁股对着龙且。   龙且无语,轻叹了一口气道:“屁股我就不亲了吧,拍两下就好。”他轻轻地拍了两下不疑的屁股,然后夸道:“好小子,屁股上的肉可真结实,一看以后就很能挨媳妇揍的那种,哈哈。”   “胡说八道,他连话还没会说,怎么就准备好给媳妇揍了?”我抱过不疑,擦干他身上的水,然后替他穿起了衣服。   不疑最近有点嗜睡,还没替他穿好衣服,他已经呼噜噜地睡着了。不过我转念一想,小孩子似乎都是很爱睡觉的。   也罢,早睡早起,有益身体,不长黑眼圈,不学墨鸦和韩信,于是我也早早地抱着不疑上床睡觉了。自从不疑出生以后,龙且就和我同床了,因为不疑夜里会尿床,龙且要替他换尿布,还有就是防止不疑被我无意识地拱下床去。   “你也早点睡觉吧,小且且。”我打了个哈欠,也沉沉而去。   朦胧中,我听到龙且在我耳边轻声道:“……做个好梦,阿真。”   他是这么说的没错,不过我没有做个好梦。   我梦到韩信穿了一身火红的嫁衣戴了一朵大红花,气势汹汹地要嫁给丁掌柜,然后白凤骑着公孙玲珑家的踏雪前去抢亲,结果最后却被卫庄拿着鲨齿打败,然后韩信嫁给了卫庄,当天就生下了一堆乌鸦,其中一只居然变成了墨鸦……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熟睡的不疑在身边,而龙且却不在。   地上有换过的尿布,看来不疑已经尿过一次了,但是这么晚了,龙且去哪里了呢?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了件外衫,推门而出。   走过长廊,我看到月光所不能照射到的阴影处,有一个人影,背倚在树下。   “阿真……嗯……嗯……我爱你……嗯……我爱你……阿真……”   我的眼神微颤,听着那里传来压抑的低吟,心如刀割。   我从来都没有顾及过他的感受,我忘了龙且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正是这方面需求旺盛的时候。   过了许久,龙且带着一身的疲惫进了卧房,躺在了我的身边,微弱的烛光之中,我看到他闭着眼睛的样子,脸上有微微的潮红。   “……我会等下去。”   声音,恍若叹息,却又无比清晰。   食父之蛊   “夫人,有客人来访。”   听锦瑟这么说,我抱着不疑来到了宴客厅。   “白凤,二师公。”   一见到我,颜路温和地点头道:“打扰了,子真。”   “二师公,掌门师尊和师尊夫人没有来吗?”   “……子真。”颜路顿了顿,无奈地笑道,“我被掌门师兄逐出师门了。”   “什么?”   伏念逐颜路出师门?   不是吧?小圣贤庄都被坑了,现在只有伏念和颜路两人撑着,伏念居然逐颜路出师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蹄子?   “掌门师尊,他不认同我和白凤。”颜路侧过头,看了一旁的白凤,轻声道,“我喜欢白凤。”   晴天霹雳!   “二师公你在开玩笑吧?……这个玩笑不好笑。”我慢慢平复了情绪,缓缓道,“这个世上,龙阳之好并不会被多数人认可。”   “无妨。”颜路摇了摇头,坚定道,“我意已决。”   “那你呢?”我看向白凤。   白凤沉默不语,眉宇间却是少有的落寞。   我将不疑递给了白凤:“不疑,和凤叔叔玩一会儿。”   白凤接过不疑,抽下一根白羽,逗弄着小人儿,许久才问道:“他叫不疑?”   “嗯。”我想了想,补充道,“以前有个小名,叫球球。”   “还是叫不疑好听。”白凤撇了撇嘴道,“长得太像张良,对此,我深信不疑。”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   “子真,不疑可是子房所出?”颜路问道。   “颜二先生真是会说笑。”龙且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本将军的儿子当然是本将军所出。”   “在下失礼了,龙将军请见谅。”   “想不到堂堂儒家的颜二先生,竟然也会在背后乱嚼舌根。”龙且冷笑道,“本将军还真是开了眼了。”   “你什么意思?”白凤冷冷地看着龙且。   “白凤,不要多言。”   “小且且,你别说了。”   我和颜路同时出声说道。   白凤和龙且这才结束了互瞪,龙且不甘示弱地将不疑抢了过来,抱在了怀里。   白凤收回手,皱眉道:“这个孩子不对劲。”   龙且冷声道:“他当然是我的儿子。”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很没有精神。”白凤顿了很久,才犹豫地开口道,“……而且他的眼睛,根本看不到。”   “你说什么?”龙且闻言,大惊失色地看着不疑,伸手在不疑的面前晃了晃,不疑果然连眼皮眨都不眨。   “怎么会这样?”我惊呼道,“不可能!前些日子不疑还是好好的,他的眼睛明明是看得到的。”   他怎么可能会看不到呢!   “来人,快请军医来!”   “是,将军。”   龙且抱着不疑,深吸了口气,努力使情绪平静下来之后,笑着安慰我道:“阿真,不疑一定不会有事的,可能只是他刚才在发呆。”   说罢,他又伸手在不疑面前使劲晃了几下,不疑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不疑……你不要吓爹爹好不好?”   “龙将军,你冷静一点。”   “将军,军医来了。”   龙且一见到军医,立刻冲上前去焦急地问道:“李先生,你快点看看不疑怎么了?”   “在下现在就替小将军诊断,请龙将军抱小将军去内室。”李军医镇定地说道。   “那好,有劳李先生了,这边请。”龙且抱着不疑走了两步,又回过脸来对我说道,“阿真,不疑一定会没事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嗯。”我轻轻点了点头,心中的不安却是逐步扩大。   李军医替不疑仔细诊断之后,却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小将军并没有生病或是中毒,但是却没有丝毫反应,甚至对疼痛都毫无感觉。”   “你说什么?”   “将军,在下从未见过这种病状。”李军医沉思片刻,道,“或许小将军并没有生病,而是……”   “而是中了蛊。”白凤皱着眉头道。   “白凤你说什么?不疑他中了蛊?”   “姬真,我并不确定,但是似乎是这个原因。”白凤看了一眼不疑,又道,“赤练她,对这些东西比较了解。”   “红莲公主?”   “你冷静,不疑不会有事的。我去找赤练。”   白凤刚要离开,就被我制止了:“解蛊的话,不必找别人,去请虞姬吧。”   虞姬是蜀山公主,对蛊术颇为了解,她曾跟我提过。   片刻以后,虞姬跟着龙且来了,身后还跟着一脸担忧的钟离昧。   “不疑他出现这种情况有多久了?”虞姬边替不疑查看眼睛边问道。   “……”我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作为他的娘亲,难道你连这种事都没有注意吗?”   “……很抱歉。”我艰难地开口道。   “你不需要跟我说抱歉。”虞姬掀开了不疑的衣服,在右小腿的位置发现了一只若隐若现的黑色蜘蛛印记,“这是——”   “这是罗网的印记吗?”   “不可能,不疑怎么会加入罗网?”   “食父之蛊。”虞姬替不疑穿好衣服,冷冷道,“是谁如此狠毒,竟然对一个小孩下了这种蛊?”   “虞姬,这食父蛊是?”   “龙将军,只怕是有人想要你的命,才对不疑下了这样的蛊。”虞姬轻叹了一口气,道,“中了此蛊,会慢慢丧失五感。解此蛊,需用其父的鲜血连续喂食七七四十九天方可有痊愈的可能,但如若中断一天,前功尽弃。”   虞姬的话像是一盆冰水,从头往下,将我彻彻底底地浇到绝望。   其父的鲜血,连续喂食七七四十九天,也只是有治愈的可能。   仅仅是可能。   我侧过脸,平静地看向窗外。   又是冬天了。   素白一片的景色充满迷茫,凄清的冬日里寂静无声,只有枝头上的雪花偶尔落在地上的声音。不多会儿,雪停了,隐去了多日的阳光,以它浅淡的光线照耀着大地,雪花泛起晶莹的光芒,点点闪烁。   慢慢的,眼前就模糊了。   龙且伸手替我擦去眼角的泪水,我看清他的容颜,苍白的脸上挂着极其勉强的笑容,他轻声道:“阿真,你放心,宝贝乖儿子不会有事的。”   我心头一痛,附和着他的话:“不疑不会有事的。”   “乖儿子会平平安安的。”   “嗯……平平安安!”   “不疑他会长成一个像我一样的将军,英勇善战,我还要教他兵法和枪法呢,对不对,阿真?……阿真,你不要哭呐……”   “小且且。”我抱住龙且的肩膀,喃喃道,“可是我们怎么救不疑呢?”   “一定会有办法的,宝贝儿子一定没事的。”龙且反手抱住我,轻声安慰道。   “夫人放心啦,小龙将军的身体还不错,撑个四十九天没事的,小小龙一定没问题的,很快就活蹦乱跳了。”钟离昧故作轻松地说道,眼底却是一片担忧之色。   “事不宜迟,龙将军,你必须马上就替不疑治疗。”虞姬催促道,“拖延一天,不疑的安危就多了一份威胁。”   “小龙将军,你快点救救小小龙吧。”   “我……”龙且惨白了一张脸,张了张嘴,却还是沉默了下去。   “小龙将军!”   钟离昧急了,还想要说些什么,白凤抢先道:“是不是食父蛊还不一定,你瞎嚷嚷什么?”   “我确定这是食父蛊,不会有错。”虞姬冷冷地看了白凤一眼,“你的怀疑只会拖延不疑的病情。”   “龙将军虽然是武将,但这种以血解蛊的方式对他的身体也有很大的损害,七七四十九天,怕是不妥,难道没有别的方法了吗?”颜路开口问道。   虞姬替不疑盖上棉被,轻叹道:“这是有人要置龙将军于死地才下的毒蛊,如果发现的早的话,只需几天就可以解蛊了,可是现在太晚了,不疑已经丧失了听觉和视觉,如果再拖下去,生命都会受到威胁。”   “究竟是谁对小小龙下这种蛊,被我钟离昧抓到了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钟离昧愤愤地骂道。   我放开龙且的手,慢慢地走向了我的不疑。我将他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然后轻声道:“将军,你先送虞姬和钟将军回去,然后将二师公和白凤安顿一下吧,我想和不疑静一静,一会儿就好。”   “阿真。”龙且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缓缓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嗯。”我点点头,唇角扯出一抹笑。   我想这表情一定比哭还难看。   颜路和白凤也离开了房间,锦瑟也带走了欲言又止的吟雪。   屋内只剩了我和不疑两人。   他还太小,身上穿着那日张良送来的小衣裳,喜气洋洋。   作为一个妻子,我不合格。作为一个娘亲,我仍然不合格。   虞姬说这蛊不是一天种下的,而我竟然今天才在白凤的提醒下发现。我甚至不敢想象,若是白凤不出现,我是不是就已经失去了这个孩子。   食父之蛊?   我去哪里找张良?我又以什么资格去要求他一定要救不疑呢?七七四十九天的新鲜血液,一天不能中断!还仅仅是可能治愈。   为什么不是食母之蛊呢?   为什么中蛊的是不疑呢?   我将脸贴着不疑的小脸,轻声道:“娘亲一定会想办法救不疑的,不疑一定要坚强呐。”   不疑的嘴唇动了动,我听他小声说,娘亲。   “不疑,你刚才叫我什么?”   “娘亲。”   “不疑会说话了,我的不疑会说话了!”   是啊,不疑已经快一岁了,是到了会说话的年纪了。   不疑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声地重复着那一声,娘亲。   刚从心底升腾起的喜悦之情,在看到他无神的眼睛的那一刻,又被绝望之感彻底淹没。   食父之蛊。   他中了这种要命的蛊!   难道我能绑了张良来救不疑吗?七七四十九天的新鲜血液,也就意味着张良有相当一段长的时间不能离开不疑,楚汉正处于水火不相容的阶段,这无疑是要他的命。   况且,以张良的身体,真的能撑到四十九天吗?   我叹了口气,抱紧了不疑。   这个孩子,来的意外,却是这世上唯一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他陪了我一年。   夕阳落下了。   我跟不疑讲着窗外的飞鸟,讲着夜晚天上会有的星星,讲着冬天过去之后就会是开满桃花的春天。不疑没有任何反应,他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是时不时重复一声,娘亲。   我的心更痛,连呼吸都觉得难受起来。   “阿真。”   龙且回来了,肩上落了一层雪花,右手则握着一枝花。   是红色的秋海棠。   “送给卿卿阿真的。”龙且将秋海棠递到了我的手里,然后抱起了不疑,“不疑,来爹爹亲一下。”   他做着我刚才做过的动作,用脸轻轻地贴着不疑的小脸。   “不疑,爹爹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他也这么说。   我也这么说。   但我们也心知肚明,我们做出的承诺,都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和对方。   窗外,夕阳温柔地替白雪铺上了一层绚烂的光芒,美不胜收。   风已经停了。   我看到手里的秋海棠,花形多姿,花瓣娇嫩,颜色像火焰一样明媚热情。   ……生命原来如此芬芳。   解蛊初期   夜色寂寥。   纯白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给地面染上一层洁白的光晕。屋外是茫茫的白雪,两两相映。   我从屋里推门出来,想去给不疑热羊奶,刚走出去,就顿住了脚步。   白凤双手环胸,立于前方,肩上的白羽随风飘飞。   他的身后,站着另外一个人,穿着一身夜行衣。   那人的影子被月光拉的很长,他伸出素白修长的手,缓缓摘下了帽子。   借着月色的光芒,我看清楚他的脸。   那双墨色的黑眸,清净如水。   再熟悉不过了。   他几步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脸上漾出清清浅浅的笑容。   ……是月光太亮了,整个世界好像都豁然开朗。   “阿真,好久不见。”   鼻子一酸,我差点落下泪来。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已经有一年不见了。   去年的那场大雪还没停,他已经走了。   今年的大雪也还没有停,他又回来了。   “阿真,我想看看不疑。”他轻声道。   冷风吹过我的脸颊,一股冰凉的湿意弥漫,我伸手抹了抹,已经满脸是泪。   “阿真,你不要哭……不疑一定会没事的。”张良递上一块锦帕,轻声安慰道,“你放心,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让他有事的。”   “……那若是以生命为代价呢?”   “无妨。”   “……”   以命换命。   多年以前,有一个人,用自己的健康和生命为代价,换我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   如果不是我,他现在一定会活得很好。   “还不一定会死,你们先别相互做作,我都看不下去了。”一旁站了很久的白凤冷冷地看着我们,冰蓝色眼眸里,一半是嘲讽,一半是担忧。   良久,白凤又道:“姬真,作茧自缚的滋味如何?”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锦帕。   质地优良,做工上乘,只是上面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真”字,突兀又难看。   “——白凤,你把我送给你的东西,又转送给了别人,有意思吗?”   这块锦帕我当然认识,是我年少时的作品。   当时我自信心简直爆棚,横看竖看,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开创了一种新的绣法。现在却觉得十分难看,连将它拿在手里,都是一种羞耻。   “那种烂东西,我为什么要一直留着?”白凤反问道。   我竟无言以对。   咳……的确是烂东西。   “既然他要,我就扔给他了。”白凤瞥了一眼张良,淡淡道,“没想到,我弃之敝屣的,他竟视若珍宝。”   白凤不是伏念,不是颜路,不懂得顾及别人的颜面,更不会给别人台阶下。   张良没有生气,他只是淡淡道:“其实阿真绣的不错。”   事实上我也很久没有看过张良生气了。   久到我都忘了,他上次生气,是什么时候。   “阿真,我想看看不疑。”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点了点头:“不疑在里面,吟雪也在,就两个人,你进去吧,我去给不疑热羊奶。”   张良此番前来,若是让别人看到了,又将引起轩然大波。   不疑中蛊之后,除了吟雪和龙且,我无法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   不疑的饮食,都是我和龙且亲力亲为,绝不假以他人之手,今天晚上龙且又在彭城周围寻访名医,或许又会彻夜不归。   我去厨房热了一碗羊奶,整个过程中,白凤一直陪在一旁。   白凤看了许久,问道:“为什么你会嫁给龙且?”   我手中一顿,差点没拿稳碗。   “不是因为你吗?”   “是我?难道是我把你抱去给龙且的?”白凤冷冷道,“竟然把责任怪到我身上,你也是理屈词穷了吧。”   “若不是你那时当中拆穿我有身孕的事,龙且他不会为了维护我,说出那样的话,项羽赐了婚,他也挨了板子,我们就算是有名无实,这亲也是结定了。”   “那你在刚有身孕的时候,为什么不选择留在张良身边?”   “……白凤,你果然还是不了解我。”我轻叹一声,道,“这么多年了,我们认识了大半辈子了。”   “了解?”白凤把玩着手中的白羽,忽然冷笑道,“我了解的那个姬真,绝对不会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至少这些年,也该有所成长,但彭城沦陷的时候,你又在做些什么?”   我沉默不语,白凤冷声道:“我告诉你,姬真,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晚歌的,是晚歌用命换的。我一直讨厌他,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但是我绝没有想到,他竟能做到这般地步。你呢?他的命,你拿去和刘邦较劲?”   “……我腿短没跑快。”   “说实话。”   果然。   对白凤,谎话说的冠冕堂皇也好,短小精悍也罢,骗不了他。   “张良背弃了那么多人,投入了刘邦的阵营,这个我无法理解。你能理解吗?”   “不关我的事,你不理解为什么不问他?”白凤放下白羽,道,“如果是你问,他一定会告诉你,告诉你他的选择是为了什么。”   “他的理由没办法说服我,我或许有点固执。”我端着羊奶,慢慢向后院走去,“他是项羽的师公,他们以前关系还不错,可是因为刘邦,他们就是敌人了。”   “无法接受落差?”   “如果不是因为刘邦,我和张良不会是敌人,不会兵戎相向……我明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姬真,你本不必参与到战争之中来,这跟你无关。”   白凤凝神看着我,我轻咳一声,正色道:“当一件事情成为天下大势之时,凡天下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不管他是否愿意。”   “……不装死我们还是朋友。”   “白凤……我,”我叹了口气,轻声道,“范曾答应过我,如果我做到他所有的要求,他就还我一座将军府,一座繁华的将军府,就像当年韩国的……我的家。”   “你的家早就没人了,这样做有意义吗?即使给你再大的一座将军府,也毫无意义。”   “这么多年,你似乎一点没变。”我摇了摇头道,“你的话尖酸刻薄,就像刀子,会狠狠地刺到别人的心里。”   “疼痛是最好的清醒方式。”   “……”   “姬真,你永远都忘不了张良的。”   “……若真是如此,”我停下脚步,推开房门,喃喃道,“可那又如何?”   若真是如此,可那又如何。   最后一句话,消散在满室的融融暖意里。   吟雪在聚精会神地烧着木炭,张良站在窗边,怀里抱着不疑。   他在轻轻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我和他之间的缘分,皆因这首歌谣而起。可到现在,我仍然不知我当初做的究竟对不对,还有,我不知我到底后不后悔。   “张良,不用唱了,不疑他听不到的。”   我的话音刚落,张良就停了声音。   他抬起头,除了落寞,脸上的神情竟然还有些倔强。   “阿真。”   他想说我骗他。   “不疑,刚刚叫了娘亲。”   “……”   “不疑他一定听得到。”   “……”   我无言,这已经是这个晚上我第二次无言以对了。   我伸出左手,用力扯了一下张良的头发,然后问道:“疼吗?”   “……”   “我不骗你,不疑他看不到也听不到,甚至对疼痛都毫无感觉。”   我在不疑的面前晃了晃手指,不疑的眼睛眨也不眨。   我的手伸到了不疑的小屁股上,刚要掐,就被张良阻止了。   “阿真不要!”   “……他真的不疼的。”我叹了口气,短短几天,我叹气的次数大概已经赶上了我一生的叹气次数。   尽管我说不疑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张良还是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可我甚至会期待出现奇迹,若是不疑被我掐一下,疼得会哭个不停,那该多好。   天底下,没有哪个娘亲会想听到自己孩子的哭声,可是,我想听。   我真的很想听。   不疑才一岁,他的世界已经是一片漆黑,听不到,看不到,连疼痛也感觉不到。   他哭出来的话,我的心里能好受一点。   可是,他不哭。   他一声都不哭。   我收回手,将碗端上前:“我要喂不疑喝点羊奶。”   “我来。”   “……好。”   张良的动作小心翼翼,温柔到极致。   我突然有点羡慕不疑了。   龙且待他视如己出,每天在外奔波寻访名医,自己身上的伤都没有时间治疗,张良放下手边所有的事,不远万里来到敌营,是为了救他。   从我来到这世上起,我爹就没有对我这么温柔过,据说我的乳娘有很多个,但是没有一个能活过半个月。这中原因,我不敢想象。   有时候我常常会想,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竟然还是平平安安,不聋不瞎,不缺胳膊不少腿。   那么我有这样的好运气,为什么没能分一点给不疑呢?   一点点也好,他就不会受这样的苦。   张良将小半碗羊奶给不疑喂了下去,然后拿着我的那条帕子替不疑小心地擦拭了唇角。   “阿真。”   “嗯?”   “是不是只要用我的血喂食不疑四十九天,他就能恢复健康了?”   “……我不知道。”   “仅仅是可能恢复,这样的机率,你也愿意试吗?”   “只要是有一点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真不愧是亲爹。”白凤的话里竟然没有了讽刺,他淡淡道,“赤练用蝶翅鸟传话给我,每日约莫小半升(作者叶某人:别激动,这是秦朝的计量单位!半升约是现在的一百毫升,小半升是我自己想的,大概五十毫升不到!),连续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再让不疑服下一味药就好了。”   “什么药?”   “这个就不必告诉你们了,我去找,不用你们添乱了。”白凤顿了顿,又道,“姬真,你不能让楚将发现张良在这里,不然会出事,记住七七四十九天,一天都不能中断……还有,颜路住在这里,告诉他,我很快就会回来……不用担心。”   “凤宝。”我叫住了正欲离开的白凤。   “还有什么事吗?”他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身。   “你要小心。”我吸了吸鼻子,喃喃道,“……告诉你,我无法再承受任何打击了。”   “真是可笑,你觉得谁能伤的了我?”   下一秒,白凤就消失在了月光下。   吟雪从炭炉边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静静道:“张良先生,公子,你们带小公子去内室吧,我在这里守着,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的。”   “谢谢你,吟雪姑娘。”   内室在外室的里面,一般除了我和龙且,没有人会进来,这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卧榻,连窗户都没有。   我点了灯,屋内才终于亮了起来。   “阿真,去拿匕首和小碗来,再拿一盆干净的水,有劳了。”   “……好。”   他净了手,将匕首在烛火上消了毒,然后毫不犹豫地往手腕上划去,我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我问道。   七七四十九天。   七七四十九刀。   就像凌迟一样。   还是自己动手。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疑出事。赤练说过,这是唯一的方法。”   “……可是你会没命的。”   “我身体还不错的,我不会有事的。”   “……”   “阿真,不疑是我们的孩子,我很爱他。”   “……我知道。”我也爱他。   很爱很爱。   “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不会让他有事的。”   “……”   他如此决绝,我默然,缓缓地放开了他的手。   见我不再阻拦,张良划破了手腕。鲜血自刀口处蜿蜒而下,流进了白色的小碗里。不一会儿,就盛了小半碗。   “够了。”   我赶紧拿出绷带,拉过他的手腕,替他将伤口严严实实地绑了起来。   “阿真,不用绑这么多圈的。”   “绑紧一点,然后就不会流血了。”我不理他,继续绑着,一圈又一圈。   “明天……还是要用的。”   我顿住了手。   明天。   明天……还要用。   ——如果明天永远不会到来,该有多好。   张良将小半碗血喂进了不疑的嘴里,还好不疑没有了味觉,不嫌血腥味,很乖地喝完了。这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忽然起身,鼓起腮帮子吹灭了灯。   内室里又是一片黑暗。   “阿真,怎么了?”张良疑惑地问道。   “嗯,让我们陪一陪不疑吧,他现在看到的都是黑黑的,我怕他会怕,我们就这样陪陪他,好不好?”   真的,我小时候被关在暗室里,看不到光也会怕,会很怕很怕,那个时候就盼着墨鸦来接我离开。不疑他比我那时还小,他一定也很怕。   一想到这里,我只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   良久,我听到张良轻声说道:“不疑不会怕。”   “嗯?”   “不疑他是男子汉。”张良顿了顿,又道,“他长大了要保护他的娘亲,他怎么可以怕?”   范曾突袭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我幽幽转醒,看了看身边的不疑,他还在熟睡,小脸红扑扑的,已经有了血色,较之几天前鲜艳红润了很多。   我瞧着他安静的睡颜,心中平静了不少。   “阿真。”   门外传来了龙且的声音,我应声道:“你回来了?”   “嗯。”他推门进来,满脸疲惫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着我和不疑,几次欲言又止,半天才道,“阿真,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我看着他瘦削的面容,最近又憔悴了不少,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该我们要更加年轻生动。   “这次我跑遍了整个淮阴,但还是没能访到名医。”龙且的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马上又握着我的手,定定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听别人说——”   “小且且。”我打断了他的话,直视着他的眼睛。   在这双红色的眼眸里,我看到了太多的情绪。白凤的叮嘱,我不是没有记住,我只是,不想瞒着他。   他并不需要再四处奔波,每日操劳,我也不想看他再辛苦下去。   我说:“小且且,他来了。”   龙且怔住了,握着我的手却有些不知所措,很久才反应过来,轻声问道:“张良么?”   “嗯。”我点了点头。   他的表情柔软了下来,也落寞许多,点头道:“是他的话,不疑应该能快点好起来……不疑好起来,阿真就不用担心了。”   “……张良现在在内室里。”我低下头,手指轻轻抚上不疑安静的睡颜,“这件事情,只有白凤和吟雪知道。白凤去为不疑找药了,暂时可能不回来。”   “我明白。”龙且轻声道,“我会保密。范师傅和项王那边,我会想办法隐瞒的。”   “小且且。”我的头埋的更低,声音也沉了下来,“……谢谢你。”   “阿真,我明白的。张良不只是汉营的人,他也是不疑的亲生父亲。”龙且顿了顿,又道,“而且他是世上唯一可以救不疑的人。”   “小且且,谢谢你。”我将话重复了一遍。   “阿真?”   “谢谢你一直待不疑这么好。”   “……我待阿真不好吗?”   “很好,你待我很好。”   “那阿真喜欢我吗?”   我最怕龙且问我这个问题,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回答过他。   他只停了一会儿,随即又道:“没关系,阿真以后再回答吧。我可以等。”   他总是说可以等,可以等,似乎是可以等很久。只要我没有回答,他就会一直等下去。   “龙且,谢谢你。”我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我还是比较喜欢阿真叫我‘小且且’。”龙且抱起熟睡中的不疑,往内室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住了脚,声音有些愉悦,“阿真不用担心,我不会对那只血牛做什么的。”   那只血牛?他竟然把张良形容成血牛?   罢了,我要是跟他理论这些,估计会把自己气死。我起了身,穿上衣服,吟雪这时刚好叩门进来,哈欠连连道:“公子,你睡的可好?”   “尚可。”   “还尚可?我看公子你一定睡得和猪崽一样。”吟雪放下手里的铜盆,揉了揉眼睛,道,“龙将军在门外已经站了很久了,天亮了才敢叫你,怕打扰了你的美梦。”   “你为什么不叫我?外面不冷吗?”   “冷啊,所以龙将军让我陪他堆了一夜的雪人,堆着堆着就不冷了。”   “……”   “公子,你别站着了,赶紧来洗脸吧。”   吟雪说着递了方雪白的帕子给我,我浸了水后仔细地洗了脸,然后说道:“吟雪,你去再打两盆水来。”   “知道了。公子你的早点,我过一会儿给你拿过来。”   “不用了。”我提高了音量,道,“我去厨房还有点别的事,你注意不要让别人进来打扰了将军,他正在内室里休息。”   这话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刚进门的锦瑟听到。   “嗯。”吟雪点了点头,扬起脸看着锦瑟,“将军在内室休息,谁也不许打扰。”   “奴婢不敢。”锦瑟声音柔柔地说道。   我和吟雪皆是一愣,随即又面面相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锦瑟如此对我们生疏远离,而且吟雪似乎还成了她的上司,职位高到她需要称自己为“奴婢”。   吟雪砸了砸舌头,扭过了头,我没说话,对着锦瑟点了点头,然后去了厨房。   由于常常会有人受伤,司马府的厨房一半是做吃食,一半是熬药。这里还是挺多药材的,这些年我大概也通晓了一些药理知识,自己尝试着搭配了一些,亲自给张良熬了一碗补血的良药。   ……嗯,色泽是有点不过关,我尝了一口,味道,咳……差强人意。   我端着熬好的药回到房间,却发现吟雪神情慌张地站在里面。   “吟雪,你怎么了?”   “公子,大事不好了!”吟雪的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我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范曾师傅来了,他说要看看龙将军和小公子,我说龙将军和小公子在内室休息,不便打扰,他说他非常挂念小公子的病,就……就——”   “他进去了?”   “公子,这可怎么办?”吟雪焦急地点了点头。   我平复了一下情绪,随即也往内室走去。   如果让范曾发现了张良,我们几个人纵使有三张嘴,也难以说清。   在我忐忑不安地走进门时,我发现了有些诡异的一幕。   范曾站在床榻边,手扶额头,无奈地叹气道:“小龙,你到底出不出来?”   再往床榻上看去,厚厚的被子上,是正在睡觉的不疑,被子下面……应该是龙且和张良了。不过这床榻真的很小,我和龙且并排睡都会嫌小,他们两个是如何在这窄小的床榻上面,那个那个和平共处的?   难道张良的大腿不是搁在龙且的腰上,而龙且的胳膊不是砸在张良的脸上?   “阿真,你和小龙到底怎么了?他怎么死活不愿意出这个被窝?”范曾见我过来,赶忙问道。   我笑道:“小且且这是高兴坏了。不疑的病有救了,所以小且且他兴奋地把自己给裹了起来,要独自占有这个喜悦。”   “原来如此。”范曾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刚要转过头,“不对啊,他这独自占有喜悦就钻被窝里?这样喜悦就能独自占有了?”   “范先生有所不知,小且且昨夜贪玩,为了庆祝不疑康复有望,在小院里堆了很多雪人,以至于感染了伤寒。小且且不肯喝药,便将自己捂在被子里,说是出了汗就好了,不必喝药了。”我端着药往床榻边走过去,然后俯下身子又道,“乖啦,小且且,快点把药喝了,喝了就不会不舒服了。”   “可是很苦啊。”龙且躲在被窝里闷闷地说道。   “良药苦口,小且且要听话。”我佯装劝诫说教。   “小龙,你都这么大了,儿子都有了,你竟然还怕苦,实在是——”范曾无语了很久,憋出一句,“丢了楚国男儿的脸。”   “范师傅,你不要在这里说我,你自己也很怕苦的,你以前不是把药倒掉就是拼命加糖,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龙且从被窝里探出脑袋,表情阴森地看着范曾。   范曾脸色微变,随即正色道:“胡说,老夫那时是少不更事。”   “我现在也在少不更事。”龙且扬了扬眉毛道,“反正就是不喝。”说罢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脑袋又缩了回去。   我见状有些好笑,哄道:“小且且最听话了,把药都喝了好不好?”   “……考虑一下。”龙且拖长了尾音,又补了一句,“喝完了阿真要亲我一下。”   他刚说完,被子里就传来了轻微的晃动。范曾刚打消了疑虑,被这个举动又吸引住了,随即眯起了眼睛看着被子。   “小龙这一个人,似乎还能自娱自乐。”范曾顿了顿,又道,“我看他病得不轻,阿真,还不快让他喝药。”   “小且且,快点喝药。”被我叫了几次,龙且才又把头伸了出来。   “阿真喂我。”龙且张开了嘴巴。   “好。”我舀了一勺,往他的嘴里送去。一沾上他的舌头,他就哇哇叫了起来。   ……我赶紧又舀了一勺,吹了几下才送进他的嘴。   龙且的表情仍是很怪异,他还想叫,但是被我的眼神给震慑了,没敢再叫。   一碗药喂完,龙且把脸凑了过来,说道:“阿真亲一下。”   “好。”我刚俯身,龙且立刻气势汹汹地瞪向了范曾,“范师傅,难道你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偷看人家小夫妻之间恩爱的场景吗?”   “……好小子,你现在说话没轻没重的,给我记着。”范曾拂袖走人,“谁要看你,你这个小子,只有小时候还稍微可爱一点。”   龙且还不忘调皮地向范曾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我忍俊不禁,直到确定范曾已经离开后,才问道:“小且且,张良呢?”   龙且叹了口气,伸出一只左手抱起不疑,然后用脚蹬掉了盖在身上的被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张良的大腿搁在龙且的腰上,而龙且的胳膊也是砸在张良的脸上。   龙且冷声道:“张先生,你可以拿开腿了吧?这东西很沉重。”   张良道:“龙将军,也请你高抬贵胳膊肘。”   “我数一二三,一起拿开?”   “龙将军好提议。”   “一,二,三——”   三的音刚落,两人就同时离开了对方,还颇为……嫌弃?   龙且用双手抱着不疑,然后喜滋滋地蹭了蹭不疑的脸,说道:“不疑,爹爹聪明吧,虽是武将,也可文谋哦。”   “阿真,多亏了你。”张良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龙且皱眉道:“张三你什么意思?本将军机智,你才安然无恙,你也是多亏了我。”   张良揶揄道:“是是是,多亏了龙且将军机智。”   “那我的这份大恩大德,你可要没齿难忘啊。”龙且将不疑递到了张良的手中,然后偏过了头,“不疑陪陪你吧,见着你也可怜,但是我不会同情你的,更加不会……不会让给你。”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龙且已经握紧了拳头。   他一直在隐忍。   我眼神微动,我明白他一直在隐忍。   “小且且。”   在他微颤的眼神里,我看到我逐渐放大的笑脸。   我俯身,轻轻地吻上了他的额头。   关于熬药   由于范曾的突然造访,我不得不假戏真做,将一碗原本给张良准备的补血药,全数喂进了龙且的嘴里。龙且第一次叫是因为烫到了舌头,第二次他还是很想叫,是因为味道。老实说,我的确不太会熬药。   少年时期我喝的药基本都是墨鸦熬的,然后是晚歌,后来是郑音,再后来,我就没有什么需要喝药的机会了。   “阿真,我去熬药吧。”龙且抓了抓头发,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你的药,味道实在是太……咳,张良喝了估计会加速死亡。”   “……你什么意思?”我虽然知道自己手艺不精,但也不愿意被人当面嫌弃。按照道理来讲,龙且应该会说出“阿真最棒了,阿真的药超级好喝,阿真阿真我还要喝”之类的话,今天怎么会?   “我实话实说了,阿真。”龙且又往后退了两步,“张良还要救不疑的命呢,他可不能出事……阿真你别生气,我去熬药了。我会让吟雪守门说你和不疑在休息,不许任何人打扰,那过会儿见咯。”   说完他就一溜烟跑了,我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抚额道:“呵……良药苦口,不要太挑味道,要看药效。”   “阿真所言即是。”张良淡笑着点了点头。   他怀里抱着不疑,不疑已经醒了过来,睁着无神的眼睛,两只小手扑腾扑腾地乱挥,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张良将左手递给了不疑,不疑抓住了一根手指,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不疑虽然年纪小,但他也有害怕的情绪。只有握着别人的手指,他才能觉得安心。   我看到他,在咯咯地笑着。   ……这么满足。   “张良,近来刘邦那老头可好?”   张良正在陪不疑玩闹,听见我这么问,感到有些意外,仍淡笑着回道:“沛公一切安好。”   “他就没有什么生大病要死的征兆?”   “……”   “那他有没有多收一些美妾之类的?”   “……有。”   “哈哈,这个老淫蹄子,迟早要死在女人的床上,早死早好!”   “……阿真。”   听我这么骂刘邦,张良虽然有些不快,但仍然没有摆脸给我看,我也只好耸耸肩,道:“好了好了不说他了,提到他就来气。我们说点别的吧。”   “嗯。”   “那我们说点什么好呢?”   “……”   “……我突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坐在了床榻上,侧着头看着不疑满足地抱着张良的手指玩闹,再看到他手腕上染血的绷带,突然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阿真,我们已经有一年没见了。”   “……这话昨天已经说过了。”   “你过得好吗?”   “……很好。”我顿了顿,补充道,“龙且待我很好,待不疑也很好。”   “我知道。”张良点了点头,“否则他不会为了隐瞒范曾,而屈身和同我在一张床榻上。”   “他很爱不疑。”我用手指戳了戳不疑柔软的脸颊,轻声道,“这几天他一直在四处奔波,为不疑寻访名医……幸而有他。”   我和张良在微亮的内室里,并肩坐着,轻声细语地谈着话,他告诉我这一年来他过得很好,我也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这一年生活的是多么多么的好。   我们都很好。   很好很好。   这样的气氛太平白也太深厚,突然就默然无言。   “阿真,药来了。”直到龙且出现,打破了这份无言的安静。   他站在门口,逆着光的容颜有些看不真切,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是十分清晰。龙且不穿盔甲的时候,走起路来十分的潇洒,带着属于少年的朝气。他将药碗端到了我的面前,道:“阿真,你看,我熬好药了。”   光线有点暗沉,但依然可以看出这是一碗清清亮亮的药汤,我突然有些明白之前龙且喝下那一碗浑浊的药汤,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先不说味道,光论色泽,他已经甩了我十几条街了。   “张先生,请喝吧。”龙且将药碗递给了张良,然后单手抱起了不疑。   “多谢龙将军。”   “看你这样,好像一点也不担心我会下毒。”   “龙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你很了解我?”   “至少龙将军不会做对不疑有危险的举动。”   “……”   龙且的眼神慢慢沉寂了下来,许久,张良又道:“龙将军,多谢。”   “你不必谢我,我所做的,都是为了阿真和不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张良,这药味道如何?”眼看着两人气氛不对,我赶紧转移话题。   张良放下药碗,点头道:“龙将军的手艺很好。”   “真的?小且且你很擅长熬药?”   我颇为讶异地看着龙且,龙且点了点头道:“以前腾龙军团还没到桑海时,一路辗转,士兵受伤了常常需要喝药,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熬药。”   “小且且的药是甜的。”张良补充了一句。   “喂,张良你什么意思?小且且也是你叫的?”龙且瞥了张良一眼,冷声道,“你少跟我套近乎,我不吃这一套。”   “小且且,下次我生病了,你熬药给我喝好不好?”看着两人气氛又发生了变化,我赶紧打圆场,虽然我也不知道张良为什么会叫龙且为小且且。   “不好。”龙且一反常态,摇了摇头,想也没想地拒绝了。我刚想说死龙且真小气,他又道:“我不会让阿真生病的,所以阿真永远都不需要喝药。”   “好吧……不过小且且你熬的药为什么是甜的?”   不知为何,龙且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落寞,他的眼眸低垂着,声音也染上了落寞的味道:“哥哥以前熬的药,也是甜的。”   “小且且有哥哥?”   “嗯。”龙且点了点头,“小时候哥哥常带着我和少——项王一起玩,我的身体不是很健康,经常需要喝药,我很讨厌喝药,但是哥哥熬的药一点也不难喝,是甜的。”   “你哥哥,你哥哥——该不会是——”我突然想起来我曾经落难在楚国时,去龙且家偷包子吃时遇到的那个嚣张小屁孩和那个青年,那个青年应该是龙且的哥哥,那难道那个嚣张小屁孩就是现在的——西楚大霸王项羽?   不得了的逆袭呐。   “阿真见过哥哥的。”龙且笑道,“哥哥他说阿真你很可爱。”   “可爱?”活见鬼了,觉得我可爱!那他干嘛追杀我,害我不得不钻进了龙且的浴桶里,这真是一个悲伤的黑历史。   “哥哥是个很好的人。”   “……”没看出来。   “他和我,还有项王,我们有着共同的梦想。”龙且顿了顿,直视着张良,眼神冷冽,“那就是兴复楚国,永远保卫我们的家园,不让那些乱臣贼子有任何机会。”   张良默然不语,直到龙且走后,他才轻声道:“阿真,龙将军他……很像阿元。”   “张元?”   龙且比他帅多了吧。张良你不要再美化自家兄弟了。   “阿元他若是还活着,也是和他一般大小的年纪。”   “……”   “阿真,阿元一直想亲口和你说声对不起。”   “……不必了。”他人都已经死了= =   “阿元始终心里有愧,他当初……阿真,你能原谅他吗?”   “……我很抱歉。”我转过身去,缓缓道,“他需要道歉的人,也许是晚歌,因为我活得好好的,而他已经死了。”   张良不再吭声,我想了想,又道:“他们两个现在都在地下了,或许,或许早就冰释前嫌了,你这个做大哥的,怎么这么容易操心?”   “……阿真说的也是。”   “喂,张良。”   “嗯?”   “不疑好了之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如果你很想念不疑,我会让吟雪带他去见你。”   “为什么?”   “……我看到你,就忘了自己是龙且的妻子了。”我仰起脸,看着漆黑的屋顶,喃喃道,“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我不能再对不起龙且了。”   “阿真,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   “……”   “……也别忘了你是儒家的学生,而我是你的三师公。”   ……三师公。   对哦。   他是我的三师公。   他只是我的三师公。   如此,甚好。   番外六 风霜渐染(二)   某年某月某日,万里晴空。   桑海。   “爹爹,那是什么啊?”年幼的青衫孩童牵着儒裳男子的手,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指着不远处的红色花轿。   男子微微一笑,轻声道:“那是花轿。”   “花轿?那里面是什么?”   “是新娘。”   “新娘又是什么?那个骑白色大马的人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骑白马的是新郎,他和花轿里的新娘,今天就要结为夫妻了。”   “夫妻?”   “就像爹爹和娘亲一样,因为我们结为了夫妻,所以才有了你。”对于孩童一连串的问题,男子依然耐着性子认真地回答道。   “爹爹是和娘亲成亲之后才有了我吗?”   “嗯。”   “那不疑哥哥呢?他是爹爹的孩子吗?”   “不疑哥哥当然是爹爹的孩子。”   “那为什么爹爹是和娘亲成亲后才有辟疆的呢?不疑哥哥是哪来的?”   闻言,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然而孩童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父亲的情绪变化,仍然兴高采烈地说道:“白凤干爹说你和别人成过亲,这是真的吗?”   他不再回答孩童的问题,蹲下身子,轻声道:“辟疆,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什么?”   “也许你现在听不懂,但你以后一定会懂。”   有关成亲。   张良愿意娶淑子,但没有娶成,关于那天的事情,他并不愿意多去回忆。他坚持退了亲事,独自在屋内看了一夜的书,等到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他好像真的都忘了。   日子变得平平淡淡,倒也安然,他只是在抬头看到窗外的流云时,偶尔会莫名地怔住。   在心中出现惆怅的情绪之前,他会低头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卷。   后来,秦国的军马踏遍了整个新郑,城墙上飘起了秦国的军旗。   他的韩国,亡了。   祖父张开弟自国破之日起就染上了重病,不久含恨离开了人世。父亲张平也是遭受到了无情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贵族世家张家终于没落。张开弟连任韩国三朝宰相,张平亦继任韩国二朝的宰相。然而到了他的时代,什么都没了。他想起了他和韩非卫庄共同的梦想,心里是刀割一样的疼痛。   他们都曾坚定不移地相信,一定能共创一个最强大的韩国,不再是别国俎上的鱼肉。   ——少年都这样。   他们有满腔的热血,有勇气,有才华,有抱负,却生不逢时,身不由己。   那一日,他在小院的桃花树下看书,暖风吹的很舒服,他竟然倒头睡着了——或许是他也真的太累了。恍恍惚惚间他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   都是旧的事,旧的人。   梦的尽头,他看到她在笑,她轻咳一声,道:“张小美人,你别哭。我们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韩国的。”   他睁开眼睛,面前空无一人。   他伸手摸了摸脸,他以为会是满脸泪水,却什么都没有。   抬头,桃花已经落尽了。   他离开韩国,回小圣贤庄,路过昔日歌舞升平的韩王宫,看到的是一片废墟。   他没有多看,也没有回头。他知道,国仇家恨,一定会报。   迟早。   墨家机关城沦陷时,他目睹了燕丹手臂上的六魂恐咒,极其可怖。他面色平静,内心却不能平静。他想起了知己韩非。   韩非客死异乡,也是中了六魂恐咒,死在了冰冷的监牢里,甚至连尸骨无法运回故国入土为安。   反秦,难如登天。   但他从来没有动摇过这个信念。   失去的,总有一天,要亲手夺回来。   全部。   自他知道姬真并没死的时候,他并没有去找她。他现在有很多事要做,但他的未来里,必然会有她。这份情感并不是后知后觉,而是被自己一直刻意忽略。那样性格乖张的她,由小姑娘长成少女,近六年之久,始终吊儿郎当却温柔认真地跟在他的身后。他并不是心狠之人,也终究是接受了这份情意。   后来,他们又再遇在小圣贤庄。   起初,只是怀疑,而非肯定。因为名为子真的少年,神情与姬真过于相似……只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很陌生。   子真倚在树下晒着太阳,嘴里还叼着一根野草。他甚至觉得,下一刻,那人就要吐掉嘴里的野草,对他笑嘻嘻道:“张小美人,好久不见。”   子真说的却是:“……三师公好。”   良久,他问道:“你叫子真?”   子真如同小鸡啄米似的使劲点了点头。   “子真。”他慢慢地走过来,语气里竟有一丝自己也觉得莫名的惆怅,“子真……这名字很好。”   这名字真的很好。   在他确定了子真就是姬真时,是在李斯造访小圣贤庄之后。罗网的医圣郑音,给他留下了他想要的答案。于是他知道了她失忆的事情,也知道了晚歌以命换命之事。   郑音说:“张先生,我真的很想用姬真的命,换回我哥哥的命,如果可以的话。”   他默然不语,后来的日子,他在小圣贤庄里待姬真愈来愈好。姬真忘了他,完完全全地忘了,但是她似乎这样活得才快乐。   他甚至希望她永远都活在失忆里。   记忆是痛苦的根源。国仇家恨,过去的点点滴滴,他记得就好。她失去了将军府和定岚阁,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姬无夜,失去了伴她多年的墨鸦晚歌白凤,失去了他对她的承诺。   她除了还有一条命,已经一无所有,更悲哀的是,这条命还是另外一个人的。   他怕她想起这些事的时候,会崩溃在记忆的深渊里,彻底失去快乐。   白凤的凌厉逼人,他无言以对,幸而她依然选择站在他这一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选择坚定不移地与他一个鼻孔出气的姬小霸王……回来了。   尽管他们这一对,彻头彻尾,从来不相配。   她让他讲韩国的往事,他说,好呀。   在心底重复一遍那些心酸的故国旧事,讲出来的话却大不相同。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韩王的寿辰上?”   “你是将军之女。”   “那你呢?”   “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韩国的相国。”   “那我们岂不是门当户对?”姬真来了精神,继续问道:“你有没有对我一见钟情啊?”   他当然没有对她一见钟情了,但是见她眯起了眼睛,也不得不缓慢地点了点头。   “本公子果然人见人爱……那相国之子有没有来我家提亲啊?娶你心心念念的将军之女。”   “……嗯。”他的笑容愈发落寞起来。   “那我们为什么没有成亲?……是我看不上你吗?我想大概也是这种结果……听说你有过一次失败的成亲经历,讲来听听呗。”   “……都是往事了。”   他不愿提及,她却不甘心地嘀咕道:“不就是旧情人闹上门来么,讲讲她怎么砸场子的也好啊。”   “……阿真。”   “干嘛?”   “我们不要再提及此事,好吗?”   他真的不想再去回忆。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种深刻的绝望。   她同样所经历过的悲伤,此刻都成了她的笑谈,无关痛痒。   遗忘果然是一件幸事。   “张三。”   “阿真还想问什么?”   “我以前喜欢你吗?”   “阿真说过非我不嫁,自然喜欢。”   他确信,她却不相信。   “不跟你扯这个了,你知道我在韩国的家人,现在在哪里?”   “他们……已经离世了。”   “那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我娘亲?我有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   “阿真的爹是韩国最强的将军,他一生戎马,最后——战死沙场。阿真的娘亲是韩国最有名的琴姬,与姬将军伉俪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有阿真一女,所以阿真没有兄弟姐妹。将军殉国后,夫人也随他而去。”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只是为了维护她小小的自尊,他愿意看到她得瑟的样子。   红豆表相思,她竟不知……是忘了。忘了这东西还是她告诉他的。   她不会记得,十五岁的时候,他在小圣贤庄读书,她在将军府里读书,她本不用刻苦,却为了能和他有点共同语言,去读那些儒家经典。她托人送去一盒玉石棋子,他并未接受。那人走了以后,他的书案上依然留下了一个盒子。打开,是满满一盒红豆。   盒子内侧刻着字:红豆表相思,一颗红豆一颗心,我给你这么多红豆,你能不能……   字到这里,没有了。也许是她不想说了,也许是盒子写不下了。   他很干脆地扔了那一盒红豆。   后来,他送了她十斤红豆,她煮着吃了,还分给了很多人。没有他的份。   红豆表相思,他们有那么多红豆,为何连一颗都没能留下?   郑音站在反派的立场,却拥有一颗正派的心,不愿与他为敌,也不愿加入反秦,郑国亡于韩国,作为郑国后裔,郑音憎恶的是韩国,而非秦国。他找他讲了很多很多话,很多很多事,有他知道的,有他不知道的。   郑音的这些话,是从晚歌那里听来的。晚歌性子冷,会讲那些话,是明白自己时日不多,总要有人替他去记得那些事。   姬真一岁丧母,从小接受各种训练,优秀的箭术并非与生俱来。姬无夜无法再有所出,只得把所有的希望,倾注于唯一的女儿身上。虽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她并不自由。   她从十三岁时起就不断地追着他的脚步,死皮赖脸地跟着,并非是对他一见钟情,而只是因为羡慕。羡慕他的家世清白,羡慕他是别人口中的天之骄子。她虽无大恶,名声却已经响遍了整个新郑,当然,作为姬无夜唯一的亲人兼传人,从出生起,就注定与别人不一样。   姬无夜对她要求严厉甚至苛刻,因为他的宠爱给了他的女人们,那些是宠妾甚至是宠物,而她不一样,她是他的女儿,以后若他不能庇护她,她也得自己撑起一片天。   姬真第一次杀的人是自己很喜欢的人,她得到了离弦之弓,也失去了陪伴自己下棋听曲的好友。那个人的名字里,叫梓良……也有个良字。   姬无夜是不愿意姬真停留在肤浅的感情上,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强者永远看不起弱者,因为弱者会扯后腿,或许有一天会害了姬真。姬无夜让姬真去杀了梓良,姬真不得不照做,她知道如果不给梓良一个痛快的死法,梓良一定会被暗室的刑罚折磨得生不如死。姬无夜爱她,所以让她这么做,他情愿她是一个无情之人,也不想她有一天为情所绊。姬真喜欢梓良,但也尚未成长到可以忤逆姬无夜的地步,权衡利弊,只得照做。   姬真也曾遭到过很多次的刺杀,所以墨鸦和晚歌,总有一个会陪在她的身边,后来,白凤也可以了。刺杀的方式多种多样,让姬真防不胜防,因为姬无夜武功高强,敢找他下手的人屈指可数,乐于来刺杀姬真的人却很多。   姬真有罪,罪在她是姬无夜唯一的亲人。   最令晚歌难忘的一次刺杀,不是雀阁出现过的最美的弄玉,而是那个有着温柔眉眼的宛芳。宛芳的温婉令姬真莫名地向往。她曾询问过墨鸦和白凤对于娘亲的感觉,墨鸦和白凤都是孤儿,而晚歌虽有过娘亲,却无法回答,因为他习惯了沉默,所以姬真并没有给他机会问他。   姬真拿出自己的宝物七色碧玺,去替宛芳向红莲公主交换一枝红莲。她本可以拒绝,或者不拒绝也可以用偷的,但为了不让白凤生气,他们光明正大地去讨要。一番波折后,姬真总算是拿到了红莲。她风尘仆仆地回来,就带着红莲去见了宛芳,连墨鸦买的糖糕都没来得及先吃,她相信宛芳是个好姑娘,她站在她那一边,她想为她证明,她不是……刺客。   姬无夜对此事嗤之以鼻,却仍然抱有一丝期待,因为宛芳太像阿宛,他最初最爱的女人。   人总是渴望救赎,却总是得不到。你越是期待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这便是求之不得。   姬无夜和姬真的赌局,姬真败的一塌糊涂,不得不接受惩罚,晚歌看过那枝红莲,躺在地上,支离破碎,肮脏惨淡。   那天姬真心情很不好,简直差到极点,她总是在笑,却总有些痕迹会在她偶尔倏忽而逝的黯然中隐现,被下一刻的笑容衬着,就愈发让人悲伤。   那天,她和晚歌巧遇到了张良和淑子。淑子虽然家中落道,却是大家闺秀,仍然养尊处优,性格天真烂漫,脾气暴躁却心地善良,她看到城墙上挂着的宛芳时,就忍不住惊呼起来。   张良待淑子如亲妹,全心全意护着她,不愿让她看到那一幕,却还是迟了。也许姬真是故意找茬的,那尸体还是她们府给挂上的。姬真轻描淡写道:“这个女人弄翻了我爹的酒杯,我爹很生气,就把她给杀了。”   张良气愤她轻薄人命的态度,淑子更是忍无可忍。姬真说出了更加大逆不道的话:“我不过是为了骗枝红莲才撒的谎,我娘亲的祭日我还真不知道,你若是想向韩非公子告状就去告状吧。只是一个死人而已,这笔买卖不要太划算。何况为了达到目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娘亲这个词对于张良和淑子都太重要,因为那是他们心底最温软的记忆。   那个时候,张良十三岁,极其厌恶姬真,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关于姬真的事情,所以他们错过了太多。后来听郑音转述给他听时,他面色平静,心底却愈发地疼痛起来。   郑音最后平静地告诉他:“我要让姬真恢复记忆。”   “……好。”他点了点头。   “她恢复了记忆,也许会很恨你。”郑音顿了顿,继续道,“你要知道,她现在可是心有残疾,不会爱人。”   “我明白。”他依然点头。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会多问,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姬真也许会指着他破口大骂,也许会扯他的头发,也许会撕了他的衣服……但不管怎么样,他都能忍受。   想象之中的场景都没有出现,姬真选择了最平静最冷漠的方式。她将他们的关系划清了界限,以礼相待,甚至承认了自己当年愚昧无知盲目可笑的追男行为。   “关于我喜欢你的那些年少时光,我因你而有的欣喜若狂,或是暗自神伤,抑或是心如刀割,存寸愁肠,都可以用一个字带过。”姬真歪着头看着他,笑着问道,“你说,那是什么字?”   他没有回答,眼神沉凝。   “这个字,决计不是爱。”她说,“是蠢。”   情深,缘也不浅,奈何造化作弄人。   幸有下文:“不过既然开头已经蠢了,就让它一直蠢下去吧。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他知道她要离开,去陪生命只剩两年的晚歌,但他还是想去见她。她又送了他一样礼物,头发。   “我没什么东西能留给你,吟雪说结发同心表决心,我就断章取义了,喏,全部都在这里了。”   笨……一缕就够了,就像红豆,其实一颗就够了。   他望着她变成短毛的脑袋,有些想笑,心里却是酸酸的。   他们没有错过。   幸好没有错过。   他们还有两年之约。   两年。   那两年,他经历的更多。   天明身份暴露,庖丁被抓,关于流沙,关于儒家,都遭到了巨大的灾难。赵高李斯的目标是小圣贤庄,张良帮助儒家的事只是他们用来对付儒家的借口,错不在他。   刺秦计划失败,高渐离和大铁锤相继牺牲,后来,焚书坑儒,他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他的学生,他所热爱的儒家经典……甚至他的师叔以及两位师兄,都受到了连累。   赵高勾结相国李斯,改立嬴政遗诏,颠倒黑白,赐死公子扶苏,害死将军蒙恬蒙毅,扶持十八世子胡亥上位,犯下了滔天大罪。   这些事一件比一件更令他心力憔悴,每个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都焦急地问:“张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他可以去问谁?   他再聪明,也终是一个凡人。   他怕自己的决定一旦失误,将会有更多的人会牺牲。   反秦的信念只增不减,但他不愿再看到有人死去。颠沛流离的生活是极其艰辛的,已经没落的张家甚至都遭到了帝国的无情绞杀。   张元在逃亡过程中生病去世,他走的那一天,天气很冷,外面在下大雨。   张元倚在床上,轻声道:“哥,我想和姬真说一声对不起,但是我怕我没有机会了。”   他声音颤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会有机会的,阿元会好起来的。”   张元摇了摇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张良拿帕子捂住了张元的唇,待张元咳完拿开,帕子上深红的血迹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只有一个弟弟,他真的难以再承受任何打击。   “阿元,你不会有事的。”   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哥,你所走的路是对的,你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你要坚持走下去,永远不要放弃。”   “我知道。”   “我这一生,有你这样的哥哥,是最荣幸的事情。”张元像个孩子一样地伸出瘦的只剩骨头的手指道,“哥,下辈子我们继续当兄弟,好不好?”   “好呀。”他伸出手指,轻轻勾住了张元的小拇指。   “哥,你说姬真会原谅我吗?”   “一定会的。”   “那太好了。”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张元笑了起来,张良从没见他露出那样舒心安详的笑容,心中的不安一瞬间迅速扩大。   “哥,我想和爹说一会儿话,你叫一下他好不好?”   “好。”   他转身去叫了张平,然后独自守在门外。过了片刻,张平走了出来,已经泪流满面:“……阿元走了。”   张良闭了眼,许久再睁开,他推开窗子,冷风萧瑟,雨势滂沱。   他看到的,是茫茫的水。   心如刀割   转眼,张良已经离汉来彭城二十多天了。每日傍晚,他都要割腕放血替不疑治疗,龙且虽每日为他精心熬药,但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每况愈下。   “咳咳——”我推门进来,刚好听到张良剧烈的咳嗽声,赶紧替他倒了一碗水。   张良接过碗,浅饮了几口,然后淡淡问道:“不疑的身体好些了吗?”   “他很好。”我点点头,郑重道,“这次多亏了你,否则——”   “阿真。”他打断了我的话,定定地看着我,“今天是不疑的生辰。”   “……是。”   一年前的今日,我和张良还在太行山下,大雪之后,不疑就出生了。一年以前,张良以羊乳喂他,让他得以生存。一年以后,张良以血喂他,让他得以重生。   不疑欠张良两条命。   我和龙且婉拒了钟离昧等人的好意,并未操办不疑的生辰宴,张良却记得很清楚。   “我没有给不疑准备生辰礼——”   “没有关系。”我顿了顿,又道,“我也没有给他准备生辰礼物,小孩子反正什么也不懂,不会在意这事的。”   “阿真,我想见不疑。”   “好。”   不疑此刻正被龙且抱着在后院里晒太阳,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张良离他们不过百尺之远,却得藏身于这阴暗的内室之中,连一寸阳光都晒不到。   他的身体自少年时期就不太好,后来虽然因为精修剑术得以改善,但经历了焚书坑儒后两年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他每日风餐露宿,到现在身体已经很差了。   我关了后院,命吟雪带人在外看守,然后陪张良出来见了不疑。   后院本来没有桃树,今年桃花落尽后,龙且命人移栽了几棵,说是来年就可以足不出户,在院子里欣赏满树的桃花了。   冬雪还没有融化,但今天的阳光很好。龙且倚在树下,垂着脸,怀里抱着的是穿得喜气洋洋的不疑。   我还没有告诉张良,不疑的眼睛已经能看到了,耳朵也能听到了。   “爹爹——”   张良顿住了脚步。   “爹爹——”   孩童的声音奶声奶气,且充满活力。   “不疑真乖。”龙且朗声笑道,还用脸亲昵地蹭了蹭不疑的小脸。不疑被逗弄地咯咯直笑,伸出小手扯着龙且额前的红发。   “爹爹很痛,不疑大人手下留情。”   龙且佯装吃痛,呲牙裂嘴地抱怨道。   不疑咯咯道:“喜欢爹爹!”   “……不疑,会叫爹爹了,还会说别的话了。”张良轻声道,“真聪明。”   茫茫的白雪,未尽的天光,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没有再向前走,只在原地深深地看了两眼不疑,然后转身回了屋。   阳光虽盛,融雪之时也是彻骨的寒冷。   我出了后院,对吟雪道:“去请颜二先生过来一趟。”   不多久,颜路就来了,他礼貌地问道:“子真,你叫我有何事?”   我迟疑了片刻,道:“张良,他在这里。”   “子房么?”闻言,颜路并未露出诧异的表情,“……这样啊。”   颜路去见了张良。   张良正倚在内室的床榻边,认真地翻看着手中的竹简。龙且怕他每天坐着无聊,替他寻来了好些种类的书。   张良抬头,在看到颜路的那一刻,眼神先是微怔,随即有些轻颤。   “师兄。”   累积了许久的落寞,早已无处藏身。在此刻,他竟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如果墨鸦还在,我大概也会是这副样子。   “子房。”颜路走上前去,笑着问道,“对弈一局,如何?”   “好呀。”张良点了点头,笑意自唇角处氤氲开来。   颜路对不疑的事只字未提,甚至都没过问张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什么都没问,也许他早就了然于心,也许他根本就不想知道。   张良猜先抢了先手,冲颜路扬了扬黑子:“谢啦,师兄。”   “你呀。”颜路微微摇了摇头,随即淡笑道,“这次我不会输。”   “哦?”   “子房,请吧。”   他们下棋,我起身走了出去。也没走多远,就在门外。刚刚好,可以听到他们说话。   内室连着外室,我倚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心里却很难过。   “师兄,你输了。”张良的声音满是愉悦。   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他这么快乐了,如果可以,真的希望他能永远如此。   “子房,你的手——”   “我没事。”   透过门缝,我看到张良手上缠着的绷带上又渗出了殷红的血迹。   ……已经二十多刀了。   他的手腕,手臂乃至手指都已经伤痕累累。我根本就不敢想象,剩下的日子他该怎么熬过去。   他总是说我没事,我没事。他还说,别担心。   我没事,别担心。   总是这两句。   他只会说这两句。   “阿真,在这里偷听别人说话,不太好吧?”耳边传来了龙且的声音,他怀里正抱着小脸红扑扑的不疑。   张良的脸色越来越差,他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好。   呵。   ……食父之蛊。   “娘亲。”不疑欢快地朝我伸出了小手,咿咿呀呀地示意着要抱抱。   我没动,龙且微愣,随即恢复了笑容,哄着不疑道:“不疑,你娘亲有点累,还是爹爹抱着你好不好?”   我出了门,站在小院里。龙且先前堆的一个小雪人,已经被白日的阳光晒的融化了不少,到了此刻,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一抹斜阳溶化在雪人的眼睛上,它看起来竟然像是在流泪。   夜晚来临,也是我心情最差的时刻。然而在今日,我想我的心情或许会稍微好一点。   颜路白日来了一趟之后,张良的脸上开始有了颜色,先前的疲态也似乎一扫而空。我琢磨着改天再去找些上好的药材回来给他补补,挺过这四十几天,等白凤回来就好了。   然计划总赶不上变化,有不速之客登门。   是龙阳君,还有——水淑子。   我已经几近两年没有见过淑子了,自那次我们荒唐的计划失败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碰到过。她这两年该是迅速地成长了起来,眉宇间稳重了不少,见了我之后,并不大呼小叫,只是冷冷地问道:“张良在哪?”   我挑眉笑道:“水姑娘不去汉营要人,怎么跑到彭城来了?”   “姬真。”淑子定定地望着我,一字一句道,“张良的父亲走了。”   我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片刻之后,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淑子,这件事你要对张良保密。”   我怕他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了。   “姬真你什么意思?张良他必须回家办了张叔的丧事,现在张家只有他一个儿子了。”   “人死不能复生,淑子你替他办了就好。”   “姬真,你不要太过分!”淑子咬牙切齿地问道,“那是他爹啊!”   “他……”   我突然没词了。   “淑子,此事就有劳你了。”   背后,是张良的声音。   清清淡淡,却又无比沉重。   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去转过头看一下他的表情。   淑子涨红了脸,大声道:“张良,张叔的丧事,难道你都不能回去吗?”   “淑子,我有要事在身。”   “要事?你投奔了刘邦,现在却出现在彭城的司马府,私会旧情人,难道这就是你的要事?”   “淑子,家父的事,劳你多费心了。”   “劳我费心?好,好!我费心!”淑子的眼里溢出了泪水,她的声音也渐渐地小了下去,“张叔临死前一直惦记着你,你不能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可是他的丧事都不能由你亲自来处理,他若是泉下有知,只怕是不会安心……”   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   张良沉默了许久,轻声道:“等这件事过后,我会亲自去我爹坟前谢罪。”   “到底有什么事,是比张叔的丧事更加重要的?”   张良不再回答,转身向内室走去。   淑子想追上他问个清楚,龙阳君拉住了她,严肃道:“我带你来,并不是让你无理取闹的。”   “我无理取闹?”   “他既然已经拒绝,你就没有再强求他的理由。”   “可是——”淑子凄凉地叫道,“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呐!那是他的父亲啊!”   张良顿住了脚步,淑子的脸上又出现了期待。   她以为他会回头,可是他没有。只一瞬间,他就进了内室。   淑子临走时望了我一眼,眼中却再无恨意。或许这世上她最恨的人,已经从姬真变成了张良。   我去内室的时候,张良正在净手。他划破手腕,放了小半碗鲜血,然后对我道:“阿真,早些让不疑喝下吧。”   “好。”我想说些安慰他的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微弱的烛火衬得他的侧影落寞却又温柔,一瞬间,他又沧桑了许多。   龙且抱着不疑回来,我赶紧让龙且喂不疑喝下,却没想到,不疑不仅恢复了视觉和听觉,也恢复了味觉。只喝了一口,他就全都吐了出来,然后哇哇地哭叫了起来,拼命地挥着小手抗议,龙且措手不及,手中的碗被他拱翻到了地上,血洒了一地。   我低头看了看地面上的血迹,又抬头看了看正在哭闹的不疑,然后我扬手就是一巴掌,毫不留情。   不疑哭得更加大声,龙且一边替他揉着被我打红的脸颊,一边小声哄道:“不疑乖,不哭啊,爹爹最喜欢不疑了。”   “坏娘亲,坏……娘亲——”   “阿真,你怎么可以打他呢?不疑只是个小孩子啊。”龙且皱着眉埋怨道,“不疑也是不小心才打翻这碗血。”   我蹲下身子,凝视着地上的血,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这不是血。”我轻声道,“……这是他的命。”   人生七苦   这是我今晚第二次进内室了。   张良正在重新整理手腕上的绷带,先前的伤口又裂了开来,在昏暗的油灯下,我看到的是深红的一片。   他见我进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问道:“阿真,你有何事?”   我动了动嘴唇,艰难地开口道:“抱歉,刚才那碗血,被我不小心弄洒了。”   话音刚落,我就见他又解开了手腕上的绷带,轻声道:“还好伤口没愈合,正好可以再放一次血,免去了一刀……这也是我的运气。”   我取了半碗血,正欲离开,他又道:“阿真,我想去后院。”   “好。”我点头道,“我已经派人封了后院,不会有人看到你的,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去和吟雪说一声。”   “多谢。”他说完又开始低头缠着绷带,由于只能用着右手的原因,动作十分困难。   我放下手里的碗,对他道:“我来帮你吧。”   少年时期,我受了将军府的刑讯后,伤口基本都是由墨鸦和晚歌处理的。墨鸦用的将军府特制凝血丹已经失传,而晚歌在替我缠上绷带后,总会在末端系上一个小小的结,形状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那个少年其实真的很温柔,温柔到每一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可是我却从未放在心上,到现在,也没有机会跟他说一声多谢。   再也没有机会了。   时过境迁之后,时光留给我们的大多是悔恨和遗憾。   “好了。”我也学着晚歌的手法,在张良的手腕处系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还问了一句,“如何?这个结好看吧?”   张良笑道:“这个结我见过的。”   “哦?”   “剑圣盖聂的头发末端,也系了这么一个结。”   “……他很懂可爱嘛。”   张良点头:“阿真,多谢。”   “我去忙了,你好好休息吧。”   从内室出去之后,我就看到了正抱着不疑的龙且。龙且面色担忧,赶忙问道:“他没事吧?”   我没有回答龙且的话,看向了已经逐渐止住哭声的不疑,他仍是死死地瞪着我,两只眼睛里满是抵触的情绪,看样子是在记恨那一巴掌,明明还是个孩子,竟然能记仇。   我挤出一个笑容,端着小碗向他走近:“不疑乖,来,听话,把它喝掉。”   不疑见我走近,拼命地挥舞着小手抗议,差点将我手中的碗再次掀翻。我眼神微动,刚想扬手,龙且已经快速地抱着不疑往后退了一大步。   “龙且,你把他放下。”   “阿真!”   “他已经一岁了,应该要学会走路了。”   “不疑他在生病!”龙且一边安抚着不疑,一边抱怨道,“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是不疑他只是个小孩子,他还什么都不懂。”   “他不懂的话,我来教就好了。”我冷声道,“听不懂话,就用打的。”   “这怎么可以!我绝对不允许你以这种方式来教育他。”   “我爹也是这么教育我的,不听话就要打,这是最有效最直接的方式。龙且,我再说一遍,你把他放下。”   “阿真,你别生气。你把药给我,我来哄他喝,不疑他一定——”   “他已经弄翻一碗了,他小,他不知道张良现在的情况,可我们呢?我们也才一岁吗?”我闭了眼,轻叹道,“……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   也许,根本就撑不到第四十九天。   “我的身体很好。”   “张——”我侧过身子,看着缓步走来的张良。   他这个样子,哪里叫很好?   明明已经……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以前,很久以前,他是很健康的,他会舞剑,他会吹箫,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是这次,我都没有看到他的凌虚。   该不会是落魄到当剑了吧,听说刘邦很穷。   “不疑不肯喝药吗?”张良问道。   “不疑不小心打翻了碗,阿真想打他。”龙且不满地说道,“我都说了不疑只是一个小孩子,他还什么都不懂。”   “的确。”张良点头,表示赞同,“对小孩子,要有耐心。”   “……呵,耐心。”我冷笑了一声,看向正瞪着我的不疑,咬牙切齿道,“如果可以重选一次,我会选择不要你,早知如此,不要你是最好的,我受够了,真的,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他不会到如此地步!   “姬真!”张良突然厉声喝道,“你太过分了!你是他的娘亲,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有耐心。你竟然说出这么冷血无情的话!”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他生气的样子了。   突然觉得委屈。   这种情绪,我也很久没有过了。   张良,不是我没有耐心,不是我冷血无情。   是因为,再这样下去,你会死啊。   你会死啊。   你会死。   ……   你懂不懂?   记忆中的你,从没有如此虚弱的状态。你应该过得比我要好,应该养的白白胖胖的,像个得瑟的馒头。可你看看你现在,一脸的咸菜样。   ——我最讨厌咸菜了。   这么想着,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了,我将碗递给了张良,闷闷道:“你来喂吧,你脑子好使,总是很有办法……我想出去散散心。”   彭城是西楚的都城,它很繁华,它很漂亮,虽然它并不待见我。   我想起了新郑,又想起了咸阳。它们同样都很繁华,虽然现在都已经物是人非,不对,是物也非。   项羽的军队几乎把整个咸阳都糟蹋得面目全非,我很难想象,那里曾是一个庄重严谨的地方,是我居住了两年的秦国都城。   最后,它却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总是,转瞬成空。   我在西街的转角处买了很多糖糕,然后坐在石阶上,大口大口地吃着,吃着吃着,我就噎住了。   我拼命地往下咽,却始终不得要领。有路过的行人,在看到我的窘态后,疑惑道:“那不是咱大司马龙将军家的夫人吗?”   然后立马有人打断他的话道:“你胡说什么?如果是龙夫人,那么旁边肯定会有龙将军的。”   “说的也是。”   我继续往下咽,却觉得越来越难受,就在我以为我要不幸噎死的时候,旁边有人给我递来了一碗豆花。   我赶忙接过,想也没想地猛地喝了一大口,才将噎在嗓子处的糖糕给咽了下去。我抬起头,笑道:“恩人,多谢。”   在看清楚恩人的模样后,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如果我在这碗豆花里下了耗子药,那你现在就是一具尸体了。”   “是吗?”我愣了一下,随即又埋头喝起了豆花。   “你很放心我。”她又道,“别忘了,我可是对你下过毒的。”   “……那为什么下成了合欢散?”   “那还不是要怪他!”淑子恨恨地瞪了一眼站在距离我们不远处的龙阳君,后者赶紧转过脸抬头望天。   “淑子,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不回去新郑处理丧事吗?”我放下碗,擦了擦嘴角道,“难道你准备把张平放成干尸,然后让他随风飘散?”   “姬真,你不许对张叔不敬。”   “他对我也没敬过啊。”   “你是晚辈,他是长辈。”   “……少来,别把我和那死老头扯到一块去。”   “姬真。”淑子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怒火,缓缓道,“你和张良的事,还有张不疑的事,龙且都告诉我了。”   “……他,”我的眼前浮现出龙且落寞的神情,轻声道,“……他还真是很闲呐。”   “我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蠢货,被戴了绿帽子还这么兴高采烈地替别人养儿子。”淑子气呼呼道,“要是我是他,早就把你和张不疑扫地出门了,还让你们好吃好住的,甚至还——还替情敌打掩护,来向我解释——”   “……还好你不是他。”我歪着头看着淑子,又念了一遍,“幸好你不是他。”   “姬真,你很得意嘛!”淑子斜着眼睛看我,“我现在对张良已经死心了,所以,你很得意是吧?”   “……”   “你得意归得意,为什么连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我有。”   “你没有!”   “……”   “你没有你没有!否则张不疑怎么会被人害的中了什么食父之蛊,这不是要张良的命吗?”   “我没有想过他会中蛊,更没有想过是这种蛊。”   食父之蛊,我闻所未闻。   “你就是太得意了,所以才会让人觉得你很讨厌,归根结底都是你的错,是你没有保护好你儿子,才害了张良,所以你无法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借口。”   对于她的话,我很想反驳,非常想反驳,却哑口无言。   我恨下蛊之人,更恨无能的自己。痛下心来思索一番,却越想越心痛。   “够了,水淑。”龙阳君出声制止道,“我带你来找张良,并不是带你来找姬真吵架的。若非我欠你人情,我不会管你的事。”   “哼。”   “姬真有错,也轮不到你来教育。”龙阳君抚额道,“本来我还有事要告诉张良,现在都不敢对他说了,怕他这身体状况,承受不了打击了。”   “什么事?”我赶忙问道。   “下次再说吧。”龙阳君淡笑道,“……反正不会是好事。”   “……”   “姬真,我告诉你另一件事吧。”   “何事?”   “项羽霸占咸阳后,抢夺了不少名贵珍品,我记得有一株皇血草,应该是被范曾拿去了,你可以和他讨来。”   “哦?”   “对耗血严重的人来说,会有奇效。”   司马府。   龙且坐在床边,看到我推门进入后,小声道:“不疑已经把药喝了,现在睡了。”   “你是如何做到的?”我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   “这就要问张良了。”龙且轻声叹息,“果然是亲爹哄着管用,反正我不中用。”   他低垂着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床上睡着的不疑,唇角的笑容显得极其勉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照顾了不疑和我这么久,你很中用。”   他抬起脸:“是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小且且最中用了。”   “阿真,你去后院看看吧……张良在那里,我去前边熬点药,他今天放了两次血,估计药要多弄点。”   “好。”我点了点头,又想起了龙阳君说的话,道,“小且且,听说范曾有一株皇血草,对张良的身体恢复有帮助,你能不能——”   “我明白了,交给我吧。”   他就是这样,从没拒绝过我的要求。   至死,也没拒绝过。   我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后院,走了几步后,看到了不远处的张良。   我没有出声。   今日白天的阳光无比明朗,到了夜晚,月光也是如此的皎洁。   我的听觉是很灵敏的。   我听到他说,他说,孩儿不孝,请父亲莫怪,他日定当回家谢罪。   ——从彭城到新郑,往返的路程很远,即使是乘坐飞行速度极快的白凤凰,至少也得花上两天时间,不疑的病不能中断一天,张良比谁都清楚,所以才那么决绝地拒绝了淑子。   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并非不在意,而是不想给我和龙且带来麻烦。想来,这些年来,他必然时常被人误会。   他跪着的方向,面朝新郑。   我看到他连续磕了三个头,再抬头时,清瘦的脸上已经流下了两行泪水。   月色皎皎,衬得他脸色惨白如雪,神情凄凄。   ……他没有父亲了。   他也没有父亲了。   张家,他最后的亲人,不在了。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恶,爱别离……求不得。   夜色微凉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些安慰人的话,他已经开口问道:“阿真,你在这里?”   我从树后探出脑袋来,他挂上了一副温和的笑容,脸上毫无泪水的踪迹。   大概是我刚才眼花了,这段时间过得局促不安,才会出现幻觉。   他这种经历过沧海浮沉的人,怎么会轻易落泪?   “张良,你在这里装文艺赏月啊。”我故作轻松地笑笑,耸耸肩道,“很巧啊,我也是想到后院赏月的,今天的月亮不错啊。”   “阿真。”   “嗯?”   “我想喝酒。”   “嘎?”   酒……这玩意我都不怎么喝了!   他竟然说想喝酒!他以前只喝茶的,现在还要眯小酒了,坏了坏了……肯定是刘邦那群乌合之众把他给带坏了!   “喝酒对身体不好的,你身上还有伤,等伤好了再喝行不行?”   “阿真,我想喝酒。”他又重复了一遍。   “真的,酒喝多了会发胖的,人会变得和酒坛差不多,你长得也算蛮帅的,不要糟蹋了自己的底子,难道你想变成桑海城的丁掌柜那样?那以后你就只能娶公孙玲珑那样的了。”   “阿真。”他侧过脸去,继续道,“……我想喝酒。”   “等你伤好了,我请你喝西凤,那是世上最好的酒啦,你这个穷小子肯定没怎么喝过,我有很多坛呢,到时候你想喝多少都没问题,真的,我发誓这次我会大方一点,忍痛割爱一下好了,只要你别全部喝光……”   他不再言语,可我却明白了他的坚持。   他骨子里的脾气,也是倔的要死。   最后我只好不甘地妥协道:“这个时候你竟然耍小孩子的脾气!算了,男人只要学会装可怜,他就天下无敌了。喝酒可以,但是我要去稍微热一下,现在这个天气,冷酒不能喝,而且你要喝完药才可以喝酒。”   “好。”   “最多一小壶,多了没得商量。”我小声抱怨道,“西凤这么好的酒,要是让你喝上瘾了,那还得了,我岂不是要亏死?”   其实,如果张良现在身体很好,把所有的西凤都给他,我也心甘情愿。   孰重孰轻,我分得清。   我来到厨房热酒,恰好碰到龙且在专心地熬药,瞥到一旁站着的锦瑟,我眼中闪过一丝不快。   不疑的蛊到底是谁下的,到现在我都不能确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件事情所有的代价就由张良来付。   蛊术源于南疆,在司马府里不存在有这种背景的人,唯一接触过不疑的几个人,就是锦瑟,吟雪,范曾,龙且,钟离昧和虞姬。虞姬和钟离昧是肯定排除的,范曾就算对不疑起了疑心,看在龙且的面子上,也不会下此毒手,况且他心高气傲地想与张良一决高下,绝不可能要至他的对手于死地。   吟雪也不可能,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话,我可能根本就不会想生下不疑。龙且对不疑的好,我是看得到的,他虽然从各方面都很厌恶张良,但绝对没有害人之心,更加不可能用不疑当作害死张良的工具,这种卑鄙的行为也是他所不齿的……剩下的,就只有锦瑟。   锦瑟,曾经背叛了我一次。但是,她是希望我和龙且在一起的,并不会在不知晓不疑究竟是谁儿子的情况下,去下这种蛊。之前虽然因为彭城之事,让不疑的身份差点被众人识破,但是龙且如此信誓旦旦地为不疑取名“信君不疑”,足以令人感动,她不可能怀疑龙且的话。再者,锦瑟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南疆,怎么想那也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如果锦瑟懂得蛊术,那么郑音不可能一无所知。   还有另外一事,我也是很疑惑,怎么想也想不通。当初我在太行山和张良遇险,杀手星阁出动。我属于楚营,张良属于汉将,楚汉分两派,如果是楚汉之外的诸侯王想杀我们才派来杀手,那他们也一定会杀掉已经初露锋芒的韩信,以绝后患,不存在放过这一说。韩信虽然武功不错,但并不至于能以一敌三后全身而退,星阁的目标很显然就是我和张良。   杀手做的事,基本就是在赌命,他们只会完成自己该尽的任务,而不是会随意去杀人,毕竟韩信也是有武力值的,杀他也是会给自己带来生命上的威胁,不管这份威胁有多大,它毕竟是威胁。星阁是做杀手生意,而不是以杀人为乐的,这种没有酬劳还会威胁到生命的事,他们就算脑子和屁股长反了也不会做。   他们之所以放过韩信,不是因为心地善良,而是因为韩信在任务之外。   任务之内的,只有我和张良。   可是,谁会恨我们这么深?谁会花上那么多钱来杀我们两个?   “阿真,你现在要喝酒?”   龙且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考,我微微皱眉道:“怎么,你不服气吗?”   “没有。”他淡淡道,然后将熬好的药倒进了碗里,又准备了一小叠蜜饯,“让锦瑟帮你端过去吧。”   “……喂,龙且,你该不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了吧?”我指了指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锦瑟,声音也染上了怒气,“你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以随便乱说的吗?”   如果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将张良置于危险之中。告诉淑子就算了,淑子至少算是张良的家人。锦瑟,我的重点怀疑对象,他竟然都能这么放心。   “阿真,你应该学会信任。”龙且侧过头看着我,目光中并无半点不妥。   “我何时学不会信任了?”我反问道。   “锦瑟对你忠心一片,你这样怀疑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忠心的不是我,是你。”我冷冷道,“她如果忠心的是我,就不会在二月初三之约上做手脚,故意支开吟雪回家探亲。”   “我是为了夫人好。”锦瑟小声嘀咕道。   “为我好?你哪里是为我好了?你有问过我的选择吗?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姬真。”   ……这是龙且生平第一次这么叫我的名字。   他脸上已经敛尽了笑容,眼神也是沉静到可怕。   他从来没有用这种表情看过我。   “你是不是后悔当初没和张良一起走,而留在了我这里?”   “……”   “这样呵。”   “……”   “不管我如何努力,你的心里还是不会有我。”   “……”   “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   他说给我选择,却突然说不下去了。   “嗳,龙且,我们之间,为什么变成会这样?”   “阿真,你没有容人之心。”   “哦?……这你有?”   “我有,我当然有,我不想有也得有!如果我没有容人之心,我是不会替张良熬药的。”龙且顿了顿,继续道,“我更加不会在范师父面前演戏,也不会去向水姑娘说明他的情况。你知道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   “是那种你明明很讨厌那个人,却不得不帮他不得不救他的心情。明明不想帮他,我巴不得他早点死。但他如果出事了,你会伤心,不疑也会没救,我不想让你为难,不想看你难过,更不希望不疑有事。否则,我以一个丈夫的身份,每天帮助自己的妻子照顾自己的情敌……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别扭吗?”   见我沉默无言,他的眼神渐渐沉凝。   “因为你不喜欢我,所以你不会在意。你不会知道,也不会想知道。但是这并不能怪你,是我自己强行娶了你,你压根就不愿意,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有的后果都是我自找的,跟你无关。”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态度都心平气和,不吵也不闹,更不会像以前那样撒娇。这段时间,他也是真的太累了。龙阳君曾提醒我,龙且这样的猛将绝非心地善良之辈,但是他为了我,真的付出了太多。好酒都替我收着,好菜都是我先尝,明明他也很爱喝酒,却连一口西凤都没尝过。   我所有的要求,不管是有理还是无理,他全部都无条件满足。曾经他落草为寇,沾上了许多不良陋习,却在楚军进军咸阳的时候,选择陪着我喝酒吃点心,一点没有参与到烧杀抢掠的队伍中,他不希望被我看成是土匪——当然这是他不明白我心里的想法,我爹虽然曾是将军,但行为和土匪是差不多的。   我向他提出要皇血草,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龙阳君既然提醒了我,这东西想必肯定是范曾小心保管的珍品,龙且想讨要过来,必然不是易事。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做到,我所有的要求,他都会无条件满足。   这样的男子,我……我虽然说不会负他,但是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在负他。   “所以,小且且。”我将热好的酒倒进酒壶里,歪过头看着他,“你决定休了我吗?”   他摇了摇头:“我绝不可能那么做,因为舍不得。”   “那你为何——”为何和我这么说?   “阿真,我希望你能相信锦瑟。我知道不疑的事让你对很多人失去了信任,但是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查出是谁下的手,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轻饶。以后,我不会再让不疑遭那种罪了。”   他如此诚恳,我只好点头道:“我相信你,也答应你,但是如果此事真的和锦瑟有关,我不会饶了她的……如果张良的事再出现什么意外,我会第一时间怀疑她,比如这药里被加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之类的。”   “奴婢不会。”锦瑟坚定地保证道。   “你别怪我狠心。”我叹了口气,幽幽道,“不疑只是个孩子,就算真的恨我和张良,也不能拿他下手。如果白凤不把张良找来……我的不疑就没有了。”   不疑才一岁,中蛊的时候连一岁都不到。   只要想到他在中蛊的初期,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每天都是沉浸在一片黑暗里,我都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更何况是他?   所以不管是谁,我都不能原谅。   “锦瑟,我要你立誓,以你的至爱立誓,如果真的是你做了这件事,那么他将万劫不覆,死无葬身之地。”   锦瑟果然变了脸色,神情僵硬。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还是有问题。   “阿真,你太过分了。”龙且也变了表情,略微有些恼怒。   “如果她没问题,那么为什么不敢立誓?”   “夫人,我可以以我自己的生命立誓吗?”   “不可以。自己的生命算什么?失去心之至爱,那多痛苦?就像别人不挑我下手,却挑我的不疑下手!”   “算了,锦瑟。”龙且说不过我,大概也是明白我对于此事的态度,赶紧腆着笑容打圆场,“你就应了阿真这一回吧,回头我给你多买点猪蹄,算作补偿。”   锦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脸温和的龙且,竟然落下泪来,终于点头道:“好。”   我拎着食盒,去后院找了张良,食盒里东西很多,药,蜜饯,还有一壶酒。   “先喝药,再吃蜜饯,最后喝酒。”我不等他说话,就给他安排了顺序。   他端起药碗,将多出平时一倍量的药全部喝了下去,然后又吃了两块蜜饯,最后才看向了我:“可以了吗?”   我手里死死地抓着酒壶……我还是不想给他喝。   “张良先生,根据本公子多年的喝酒经验得出,酒这东西,并不能解愁,更何况是这么一小壶,你别执着了好不好?”   “阿真,说话算话。”   “我一向言而无信,你能奈我何?”   “我并不是要借酒消愁。”   “哦?”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阿真,西凤和梨香是什么做的?”   “西凤是粮食,梨香是梨子。”虽然是两个不同类型的酒,但味道都很好,当然西凤更高一层了。   “酒是粮食水果腐败后酿造的,最后却拥有这么好的味道。我们的感情,也是从门不当户不对开始,可为什么最后却没有这样的结局?”   这深情款款的问题,不大适合张良问吧,但是……这个问题,唔……值得人深思。   “大概是因为人和粮食水果不一样吧,人有脑子,会思考,所以人总是活得比较辛苦。”   “三年前,我的刺秦计划失败,很多人因此受累。”张良的眼神从我手中的酒壶上移到了天上,声音也开始恍惚起来,“后来,焚书坑儒,牺牲的人更多。我一直都在逃亡,甚至还连累了我的家人,阿元和父亲,包括淑子。”   “这些我都知道。”   “那个时候,我很恨我自己。是我太自负,考虑不周。”   “……这不能怪你啊,力量不够强大,秦国又不是一下子就能扳倒的,况且李斯早就想对付儒家了,这又不是因为你,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把自己看得太重。”   这些,张良也都知道,但是他还是会责怪自己,还是会把别人的牺牲全部算成自己的过错。   “现在秦国灭亡了。”   “是啊,可喜可贺,喜大普奔。”   “现在我想,”张良顿了顿,眼神清亮,“我想辅佐沛公,建立一个真正为百姓谋福的国家。”   “啊喂,你现在身在敌营啊!你说这种话很危险的,你经历那么多事怎么脑子还没以前好使了?逃亡过程中被驴踢过了?”我赶紧将酒壶塞给张良,环顾了一下四周,“别乱说话,你还是喝酒吧。”   张良倒了一杯西凤,一饮而尽,然后品味道:“清而不淡,浓而不艳。”   “正解!梨香失败在太香太甜了,而千日就更说不上嘴了,太辣。西凤具有酸甜苦辣香五种滋味,然而这五种滋味却毫不冲突非常和谐,谁也没有夺了谁的风头。”   我看着张良连喝了三杯酒,赶紧将酒壶夺了过来,然后将剩下的酒都倒在了地上,抢先道:“这个是为了祭奠死——张平——叔!”   话锋转了三次,我差点咬了舌头,本来想说张平是死老头的,后来说成了他的名字张平,最后还改成了张平叔。   现在我这么尊敬他,他泉下有知,应该也无憾了= =   张良平静地看着我的动作,良久道:“多谢。”   “假客气。”我笑着,心里却酸酸的。   前路哪方   正当我和张良沉默无言的时候,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哟喂,子房的心情似乎不错嘛。”   树上立着一人,正是不久前我遇到的龙阳君。   “龙阳君,淑子呢?”   “她准备坐我的灰鹏回新郑去给子房他爹办丧事了,老家伙搁在那里毕竟不太好,要是被野狗野猫当食物啃了就不妙了。”龙阳君无所谓地笑笑,又看向了张良,“子房放心,小且且已经把你和不疑的事向她解释过了。”   “……多谢。”   “假客气,这话你应该和小且且去说。”龙阳君从树上跳了下来,双手环胸,“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是你的朋友托我转告你的,我听了觉得很有趣,但是我怕你听了会吃不消。”   “先生请讲。”   “龙阳,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呃,你就不用说——”重要的事就更别说了。我严肃地冲龙阳君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赶紧闭嘴。   “呐,子房,你知道现在汉军粮草匮乏,已经渐渐难以支撑了吗?”   张良面色沉凝,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平静。   “先生但说无妨。”   龙阳君微微歪过头,眨了眨眼睛,道:“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张不疑的命和你的仕途,如果只能选一个,你选哪一个?”   “我自然不能让不疑出事。”   “说的真好,比唱的还好。”龙阳君笑得更加灿烂,薄唇轻启,说出更加刻薄的话语,“可惜现在并不是在假设,而是真的让你做出这个选择。我不觉得你能甘愿放弃你苦心经营的一切,去换你儿子的命,你不觉得很不值吗?儿子以后可以再有,要多少有多少,没必要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但是你现在失败了,你觉得你还有翻盘的机会吗?”   生活,往往比话本里的故事,来的更加残酷。   不疑中蛊之后,白凤找了以前的朋友,逆流沙的易容高手黑麒麟,让他暂代张良留在汉营之中,然后将张良带回了彭城。   黑麒麟与张良是旧识,在言行举止上倒也能模仿他七八分相似,但是在出谋划策上,黑麒麟自然不在行,毕竟他是杀手,不是谋者。   张良匆匆交代了黑麒麟一些关键事宜,还留下了自己的佩剑凌虚(谢天谢地,原来不是因为穷而卖了)。   七七四十九天,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汉营的处境。   项羽派周殷等将士领了精兵,将刘邦围困在荥阳,双方久战不决。楚军主攻,截断了汉军的粮食补给和军援通道,汉军粮草匮乏,饥寒交迫,渐渐难以支撑。   刘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偏他最器重的谋臣“张良”此时却是一言不发,沉默地立于一旁,于是他只好病急乱投医,荒唐地采纳了政客郦食其的建议——贯彻落实“感动政策”。   “所以刘邦听那倒霉老头的话,决定分封六国之后,令别人对他感恩戴德的,然后联合起来对抗项王?”   我重复了一遍龙阳君所说的话,简直被刘邦和郦食其的智力深深折服了。   刘邦的军队大部分都是六国的流民组成,如果刘邦分封了六国之后,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再效忠于刘邦。自己的故国复兴了,谁还会愿意留在别国之人身边?刘邦这种行为明显是火上加油,自取灭亡。   蠢的可以。   “刘邦真是太可爱了,蠢萌蠢萌的。”龙阳君笑岔了气,继续道,“他还迫不及待地命人刻制印玺,派郦食其巡行各地去分封呢。麟儿把这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差点笑死,姬真你也觉得很好笑吧?”   好笑。   是很好笑。   但我笑不出来。   我甚至不敢去看张良的表情,垂下眼,只看到他攥紧了双拳。   我还看到他手臂上白色的绷带,慢慢印出了血迹,然后血迹逐渐扩大——伤口怕是全部裂开了。   “张子房,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多狼狈,真是难看。”龙阳君讽刺地勾起唇角,讥笑道,“你要怪就怪麟儿太单纯了,他只是个孩子,他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所以你以后的计划,都要泡在刘邦和郦食其手里了,他们这会儿也不知道分封到哪里了……如何?你有没有后悔呢?后悔为了已经半死不活的儿子,在最危难的时候离开了汉营?其实我本来一句话就可以提醒麟儿的,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想看你崩溃的样子,很想很想。和他一样。”   鲜血顺着张良的手腕,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漾开无数个暗红色的小圆。他紧紧攥着拳,绷带尽数染红,明朗月色下,极为刺眼。   “我想看到有人像他当年那样,崩溃于深深的绝望之中。”说到此处,龙阳君轻抚脸颊,语气颇为怀念,“……那种场景。没有错,我想看到的东西,名字叫绝望。”   他的眼里,渗出了一种名为报复的情绪,此刻,我才知道,原先龙阳君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的游戏更加精彩。他不是善类。我早该明白萧茗对我说的那句话,天底下永远没有免费的午饭,你不要乱吃。   见我沉默着,龙阳君敛起笑意,娓娓讲述了一个我曾听过的传言。   传言属实,还有很多我没听过的内容。   少年时期的龙阳君,不懂人情世故,不知天高地厚,却因举世出尘的容貌与风采,被魏安釐王看上,召入宫中成了男宠。龙阳君并不愿意,他有自己的尊严,他想逃跑,但是他被自己的父亲亲手献给了魏安釐王。   他最信任的父亲,为了自己的仕途,牺牲了曾经捧在手心,宠爱有加的小儿子。   那一年,他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的年纪,他还没有走遍魏国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就不得不去奴颜婢膝,抛却尊严,与一帮女子在同一个君王面前争宠。   他自嘲道,那段日子,他时常会忘记自己竟然也是一个男子。他以为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他会随着年纪的增长,年老色衰,然后被魏王遗忘或抛弃,他觉得那也算是一种解脱了。   但他却遇到了阿衡。   阿衡告诉他,即使身处后宫中,即使是魏王的男宠,他一样是个男子,无论身处何地,天上还是地下,心都不能失去自由。   阿衡教他剑术,教他宫中的言行举止,甚至还带他出使别国,看尽他国风俗人事。   于是他不仅走遍了魏国,还去了很多地方。   后来,他脑子发热了,握住阿衡的手,说,阿衡,我们一起离开魏国吧,去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他的语气和平常一样,就像是在说,阿衡,天亮了,我们去吃糖糕好不好?   阿衡对他点头的次数太多,多到他以为,阿衡永远都不会拒绝他。   阿衡这次却是摇了头,这不可能。   龙阳愣了,强装的镇静在阿衡清晰分明的黑白眼仁下逐渐剥落,你不喜欢我?   龙阳,你别忘了,我是谁。   他抽手而走,没有一点留念。   龙阳站在原地,空落落的手心让他涨满的心房一瞬间落得怅然。阿衡再没有来找过他。   阿衡有阿衡的事要做,他是魏无忌,他有很多门客,他为魏国的国事操劳,他是多么的贤能,他还能围魏救赵,他的美名,不是区区一个男宠可以来糟蹋的。   由爱生恨,总是因为求不得。   龙阳求不得阿衡,便想尽了一切办法去对付他。   秦国的离间计,加上龙阳君的鼓动,终于使魏王失去了对阿衡的信任。   阿衡失了兵权,心灰意冷。他苦心经营的五国攻秦计划终于落空。   自此,他每日沉溺于酒色之中,再也不理朝政。   龙阳君去看过他,穿着他们最初相遇时穿的衣裳,洋洋得意地问道,魏无忌,怎样,你是不是很绝望?你有没有后悔?   阿衡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外,凝视着地面上的茫茫白雪。   龙阳君一边跟着,一边得意极了,他以为阿衡是在后悔,因为他毁了他所有的希望。他不知道的是,阿衡早已病入膏肓。   他还想说,阿衡,你若后悔了,我们就一起离开吧,你这副狼狈的德行还真难看,除了我没有人会要你了。   “噗——”阿衡嘴里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地上顿时盛开了一片的红梅,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龙阳君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他想也没想地扶住了阿衡摇摇欲坠的身体。   阿衡清瘦的胸膛里,插着一把匕首,直直地刺入了心脏的位置。   再熟悉不过了。   ——龙阳,这块玉佩送给你,母亲曾说它能辟邪,可以保佑你。   ——可是,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啊。   ——没有关系。   ——对了,阿衡,这个送给你。这是我入宫之前买的一把匕首,很便宜啦,你不要笑!不过它很锋利,以后你可以用它来切甜瓜,不过你要小心一点,不要伤了自己。   它很锋利,以后你可以用它来切甜瓜。   它很锋利。   你要小心一点,不要伤了自己。   ……它是很锋利。   最锋利的仍是人心。   阿衡在死前,没有露出任何绝望的表情,他轻轻地推开了龙阳的手,讽刺地反问道,怎样,龙阳君,你是不是很绝望?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都是聪明人,都用的不错。   龙阳君想起阿衡曾经送给他的那块玉佩,发了疯似的去找,可是他再也没有能找到,因为早就被他扔掉了。魏王为了讨好他,宫中所有的宝贝,尽数拿来,任他挑选。   他拿了许多宝贝,许多许多,只是尽管手上拿的满满的,心里却是空空的。   心里的空虚,再也无法填满。   当他看到曾经意气风发的人,跌落深潭的狼狈模样,他的内心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记忆回笼,龙阳伸手覆上眼,不再言语。   我的视线从张良的手上慢慢上移,移到了他的脸上。   他也一样没有绝望。   如同当年的阿衡。   可是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张平走的突然,他却不能回家处理他的丧事,不疑生病,他一天都不能离开。他倾注了所有心血和精力的汉营,现在被刘邦和郦食其两个笨蛋搞得一团糟。   他在经历了那么多糟糕的事以后,竟还有那么多的糟糕的事等着他。   “阿真,没事。”   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在我的眼角轻轻按了按,几欲夺眶而出的温热在一瞬间平静下来。   他的手腕贴着我的脸,有一滴血沾在了我的唇上。凉凉的,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是苦的。   是我错怪不疑了。   是苦的,难以下咽。   血应该是腥甜的才对。   “我知道,没事。”   又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困境。   有什么……好怕的。   “张子房,你少在这里装镇静!难道你觉得你有办法阻止这件事吗?你可别忘了,去到荥阳的路程有多远!你就算骑上千里马,不到半月也别想到达那里。你若是想阻止此事,我的灰鹏可以借你,但是你儿子的命以及你爹的丧事,全部完蛋吧。”   “不劳龙先生费心。”张良冷淡道。   “我劝你还是放弃你儿子吧,反正少了七色彩莲,你儿子一样救不回来……不对,他现在都不是你儿子了,那就更不划算了。不过你若是此刻回了荥阳,指不定就能化解一场危机。女人以后要多少就有多少,儿子也一样,别让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付诸东流,难道不是吗?”   “龙阳君,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对张良如此执着?”我冷冷地问道。   “姬真,若你不服气,可以由你去给黑麒麟送信啊,暂且放弃张平的丧事好了,不过,”龙阳君话锋一转,道,“但你这种行为,算不算是对龙且的一种背叛?”   “你——”   “姬真,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饭,你不要乱吃。”   “是吗?我倒是很乐意给她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饭。”天空中又飘来了一个冷漠的声音,我抬头看去,白色凤凰背上站着的,是风尘仆仆的白凤。   龙阳君见到白凤,并未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抱着胳膊,幽幽道:“竟然能这么快回来,你感觉如何?”   “与你无关。”白凤从白凤凰背上跳了下来,立在了刚才龙阳君站过的树上。   天空中又慢悠悠落下了一片血红色的羽毛。   龙阳君摊开手掌,羽毛落在了他的手心。   他的眼神落在羽毛上,里头似乎空无一物,但又像落了点酸楚。   携手成双   白凤带回了七色彩莲,而龙且也很快从范曾那里讨要到了皇血草。   张良修书一卷,托白凤带去荥阳交给黑麒麟,阻止郦食其和刘邦的荒唐闹剧,随行的还有颜路。   “凤宝。”   我叫住了正欲和颜路一起离开的白凤。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还有什么事吗?”   “谢谢你。”   “不需要。”他语气淡淡,顿了一下后,又道,“以后,不要再叫这个愚蠢的名字了。”   “好,不叫。”……不叫才怪。   我看着他和颜路乘上白凤凰,心中百感交集。   白凤此次受伤极为严重,虽然他神色平常,但我看到他踩过的树枝上,已经沾满了血迹,还有落在龙阳君手心的那片血红色的羽毛。   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和墨鸦白凤晚歌住在将军府的那段时光。每次出了任务,白凤都会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墙头上,吃下大量的糖糕。我曾想飞去看他,却被墨鸦阻止了,他说,阿真,白凤永远都不希望被别人看到他落寞的样子。   也许,白凤也永远都不希望被别人看到他受伤的样子。他的性格极其倔强,拒绝别人的同情与可怜,所有的事都要自己一个人背负。   墨鸦死后,他更是如此。   他同意颜路与他一起走,应该就是最大的认可了。这世间唯有这一人,真的得到了他的认可。   龙阳之好又如何,他们是两情相悦,不被世人认可又如何,他们有彼此的认可就足够了。   颜路在白凤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每日安静地精修琴艺。我只对他转述了白凤的叮嘱,并未再多说其他,而他见到白凤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你到底去哪里了?”或是“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而是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有没有饿?”   毫无疑问,递上的糖糕还带着余温,吃起来刚刚好。   白凤需要的,正是这个,也只有这个。   龙阳君随后也很快离开了,他在离开之前,还特意找我谈了话。   “姬真,你恨不恨我?”他这么问我。   我摇了摇头,在他露出诧异的表情时,我解释道:“其实如果白凤不回来,你也会帮张良阻止郦食其的,对不对?”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龙阳君耸耸肩道,“我脸上可没写‘我是好人,所以我行善积德’这几个字。”   “直觉吧。你应该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我顿了顿,道,“如果张良真的和信陵君很像。”   “一点也不像!”龙阳君一听这话,立刻反驳道,“阿衡可比张良帅多了,而且阿衡有那么多的门客,你知不知道他窃符救赵,救了多少人吗?”   “……”那你干嘛还逼死他?   “算你猜对了我的想法,不过是因为你现在的处境,和我当时很像。”龙阳君倚在树下,别过脸说道,“你是龙且的人,心里却想着张良。我当年是魏王的男宠,但是我喜欢的只有阿衡一个人。”   “……这样。”   “你知道‘龙阳泣鱼’这一说吗?”   “很有名吗?”   “废话,当然很有名。”龙阳君似乎是嫌弃我孤陋寡闻,撇嘴道,“我和魏王曾在一条船上钓鱼,我钓了十几条鱼后,想到了抛弃我的阿衡,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魏王问我是否有心事,为何要流泪。我告诉他,我是为我钓到的鱼而流泪,开始钓到鱼我很高兴,但是后来,我钓到的鱼越来越大,大到足以令我想抛弃之前钓到的鱼。我因为长相而成为了他的男宠,被封为龙阳君,可是天下的美人很多,总有一天,也会有人取代我的位置,我也一定会像鱼儿一样被抛弃的。他于是在整个魏国下令,如果有谁敢议论我的不是,就将那人灭族。”   “好任性!”魏王简直比我爹还凶残。   “我也这么觉得,这很任性但是又很痛快。魏王他对我很好,好到离谱。我在将阿衡的玉弄丢后,他找来了很多美玉,任我挑选。我还是闷闷不乐,他就派人去全国各地找寻与那块相似的玉,有时候半夜三更还会叫我起来,问我,龙阳,这块玉怎么样?我看他一脸的疲惫还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真的一点也不忍心离开他。他临死的时候还问我,来生愿不愿意再遇到他。我很难过,比起阿衡走的时候,更加难过。如果我能够早点发现他的好,忘了阿衡,尝试着去喜欢他,也许我们也能够过得很快乐,就像白凤和颜路一样。”   “白凤最初喜欢的人是弄玉,而颜路似乎也有过心上人。”他们不是彼此的初恋,但现在,是彼此的真爱。   “龙且和张良都待你很好,但是你已经嫁给了龙且,就算这是一个错误也好,现在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事实,所以——”他的眼神平淡,话语平淡,笑容也很平淡,可就是这番平淡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所以你忘了张良吧,倘若你继续以龙夫人的身份和他藕断丝连,只会加深三个人痛苦。事实上,你根本不了解张良。”   “忘记他……”我蹲下身子,轻声道,“说的很容易,但是……”   “但是很难,是吧?”龙阳君也蹲下了身子,随手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圈圈点点,“你和张良之间虽有情意,但立场并不一样,你至今都不认同他的选择,这对于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讽刺。多年以前的姬真,即使世上所有人都反对他,她也会不顾一切坚定地站在他那一边。而现在的你,为何却站在了与他敌对的阵营之中呢?”   “刘邦他缺点很多,好吃懒做还贪生怕死——”我小声辩解道。   “借口。”龙阳君打断我的话,“难道项羽就没有缺点吗?”   “项羽的缺点比刘邦少。”   “这借口就更烂了。”龙阳君干脆丢掉了树枝,歪过头看着我,“如果一个人总是逃避,眼神会先于生命失去光彩。”   “这么高深的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龙阳君翻了个白眼:“重点不是这个,是你要忘记张良,懂了吗?”   “……哦。”   “姬真。”   “嗯?”   “你做的到的。”龙阳君轻声道,“你做不到也得做到。这条路你走了一半,无法回头了。你现在不忘记他,以后会更加痛苦。你们始终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你们只能一起笑,却不能分享彼此的悲伤,这种情感本身就很脆弱,也会很累。”   “可我……好,我……明白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龙阳君所言,我至今都不认同张良的选择。   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陪在他的身边。   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也永远都是别人。   都说要一起经历苦难与波折的感情才终身难忘,可我们总是缺席了彼此的成长。   他真的不曾对我倾吐过他的悲伤,我也一样。   是我想事情想的太入神,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在龙阳君离开后院的时候,对着墙角的人影轻语道:“应该,不负你之托。”   有了范曾的皇血草,张良的脸色慢慢红润了起来,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甚至会抱着不疑,边晒太阳边微笑着跟我讲他逃亡路上的一些趣事。他只字不提他的悲伤,所有的苦难都轻描淡写地带过。   “阿真,你知不知道,原来豆花也是有甜豆花的,我在——”他想说他在某个地方看到过,但是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些都不是他记忆之中的重点,所以他根本不记得。如果可以,我真的很希望他能给我讲一些他所经历的苦难,张良,你是在辛苦地逃亡,不是在游山玩水。   如果你能明白地告诉我,告诉我其实你过得很辛苦,你没有你讲的这么轻松,我也许会很高兴。   真的,我们可以面对面地谈笑,却从来没有分享过彼此的悲伤。   “张良,你给黑麒麟的信上写了什么?”我转移话题,问道。   他从思考甜豆花产地的问题中回过神来,解释道:“我只是让黑麒麟问沛公几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   “第一个问题,商汤和武王讨伐暴君夏桀和纣王后,封其后代,是因为完全可以控制甚至还能致其于死地,而沛公是否能控制项羽到如此地步?第二个问题,武王伐纣后,杀了纣王,得到了他的头颅,而沛公是否能得到项羽的头——”听到此处,我赶紧伸手捂住了张良的嘴。   “这里是彭城,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这后院已经被我封了,并没有人会闯进来,才义正言辞道,“张良,我们是敌对阵营的,请你不要把这些军机要事告诉我。”   “可是,这是阿真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咳,好吧。你分析的很好,不过我不想再听了。”我索性开始扯着不疑肥肥的下巴,不亦乐乎地玩了起来。   不疑挥舞着两只肥拳头,不满地抗议着。   我越玩越起劲,直到把他弄得哇哇大哭,才慌张地停手。   十三岁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想到我会和面前的这个男子以后会生下一个孩子。   十三岁的时候,我也绝对不会想到,我和面前的这个男子,即使是生了一个孩子,也没能在一起。   我们终究没有缘分。   时光带着我们往前跑,跑着跑着,早已已经背离了初衷,不再勇敢。   我再也无法对张良说出年少时张口就来的情话,也没有再看过他被那些话气得涨红脸的样子,也不会再义无反顾无比坚定地站在他那一边,敢叫嚣着与整个世界为敌。   我不再是当初的我,而他呢?他也一样。   或许就是这样为了生存,而一点点淡忘了最初的本意。   ×××   七七四十九天很快就过去了,最后一天,白凤和颜路回来接他。   张良并没有带什么东西来彭城,吃住都是司马府的,因此他也没有细软包裹要收拾。   这样的离别就更加清减了。   “张良,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龙且抱着不疑,冷眼看着张良,“你快点走吧,看你这病怏怏的样子,下次若是再见面,我肯定会将你捉住然后胖揍一顿。”   张良并未理睬龙且的冷嘲热讽,对我点点头,道:“阿真,我走了。”   “保重。”除此以外,我也没别的话好说。   “保……重……”这是龙且怀里的不疑说的话,张良和我都诧异地看向了不疑。   不疑咧开嘴,对着张良笑着,然后又奶声奶气地重复了一遍:“保……重,大叔。”   大叔。   不疑叫他大叔。   张良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伸出血迹斑驳的手指,在不疑圆润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最后说道:“保重了,球球。”   兵临荥阳   张良走后不久,项羽决定再次发动兵力攻打荥阳。以往他是会派龙且出战的,这次却改为亲自带军,连镇守彭城的责任也交给了项声,而非龙且或是钟离昧。   对于这一指令,龙且神色如常,依旧每日陪着不疑在后院玩闹,言语间并不见半分落寞,直到两天后钟离昧找上门来。   不疑已经会走路了,迈着两条短短的小胖腿向龙且走去,龙且的脸上漾上浅浅的微笑,拍手乐道:“不疑,往爹爹这边过来。”   不疑得到了鼓励,三两步往前跑去,差点就摔倒了,还好龙且准确地接住了他,他就直直地摔进了龙且的怀抱里。龙且揉着他的脑袋问道:“还没完全会走路,你就要跑了,要是我不在这里的话,你怎么办啊?”   不疑咯咯地笑了起来,阳光为他的小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粉晕,他伸出小手,轻轻地放在了龙且的手心里。   他的嘴巴在笑,眉眼在笑,笑得那么灿烂。   吟雪来报,打破了这一份宁静:“龙将军,钟将军求见。”   龙且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知道了。”   钟离昧对于项羽决定再次发兵攻打荥阳却没有他和龙且的份这件事,颇有言辞,更令他恼火的是,项羽甚至还拿掉了他和龙且的兵权。   两位同样失去了兵权退居二线的将军,此刻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龙且对于项羽的决定保持沉默,钟离昧却是反驳了一番,但终究是被项声给顶替下了。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连我们都不信任了?”钟离昧恨恨地喝下一碗茶,咬牙切齿道,“难道他真的相信那些狗屁传言,说我们与汉军暗中勾结吗?枉费我们死心塌地追随了他这么久!”   龙且又替钟离昧倒了一碗茶,沉声道:“钟离,休得胡言乱语,作为将士,我们永远都要服从项王的命令,也永远不要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可是他根本就不信任我们!”钟离昧脸涨得通红,大声道,“如果他真的信任我们,为什么要拿了我们的兵权,我们现在到底算什么?”   龙且轻声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又有人来报:“项王来了。”   我初见项羽,是在楚国丹阳的龙府里。   那时他是个比白凤还嚣张的可恶屁孩,叉着腰叫嚣的样子简直不可一世又十分欠抽,在被我暗算了之后干脆诬陷我是秦国派来的刺客,真真可恶。   第二次见他,是在张良的地盘小圣贤庄里。他叫子羽,也叫少羽。那个时候,他和子慕他们在一起,目光却一直注视着我身侧的子明。子明受了众人的欺负,他却无法站出来,光明正大地保护子明。他一向是隐忍的,只因背负的太多。   龙且曾说过,儿时的那段岁月是他最美好的记忆,他曾经和哥哥以及少羽有共同的梦想。我想他们共同的梦想,应该就是振兴楚国,永远保卫他们美好可爱的家园。   这样的梦想,少年时期的张良和韩非也曾有过。   大抵是一样的,然而又有些不一样。   “项王,我——”钟离昧一见项羽,就急忙想开口质问,却被龙且拦住了。   龙且行礼道:“项王,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龙将军,明日我即将率军去荥阳铲除刘邦那帮土匪,龙将军切记要好好辅助项声将军守好彭城。”   “……末将定不辱使命。”龙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脊背一下子绷直。   钟离昧再也容忍不了,颇有些气急败坏:“项王,小龙将军他一向忠心耿耿,为什么你要拿了他的兵权,不派兵出战也就算了,连彭城也不让他守着。这是为什么?他到底做错什么了?”   “你说,这是为什么?”项羽轻声反问道,屋内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   半晌,钟离昧又道:“末将和龙将军追随项王您,赤诚之心,苍天可鉴。末将斗胆,请项王给一个说法。”   “这个问题,钟离将军还是去问龙将军本人吧。”项羽抬眼,视线慢慢扫过龙且,嘴边扯起一抹讽刺的笑容,顷刻间又恢复了平静。   钟离昧还想说些什么,项羽又开口道:“龙将军,此次前去荥阳,还需要龙夫人陪行。一来是因龙夫人头脑清晰,思维活跃,听说与汉军里的人也很相熟,孙武曾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有龙夫人相助,可谓如虎添翼。二来虞姬有了身孕,因为放心不下我,执意随行,龙夫人和她一起,也算是相互有个照应。不知龙将军意下如何?”   话说到这里,龙且和我都没有任何回绝的余地。   龙且握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他闭上眼,缓缓道:“……项王,所言即是。”   项羽很快离开,钟离昧仍是一头雾水,满腹委屈,只是在看到龙且渐渐沉凝的神情后,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无言离开。   日沉日落,我想起了多年前凝望天空时得出的感慨,在看到如此温和而又落寞的夕阳之时,总会经历一次离别。   龙且与项羽之间肯定是出了事,但是龙且一句也不肯说。他抱着不疑,只道:“阿真,我和不疑,会等你回来。”   他站在夜幕下,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俊脸上分明流露出一丝落寞。   我的唇落在不疑软软的脸颊上,他还在睡觉,我没有吵醒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时光点滴流逝,外面很快天亮了。   天亮了,我也该离开了。   此次前去,我本想带走锦瑟,龙且却说:“阿真还是带着吟雪吧,你由她照顾已经习惯了。换人是会不适应的。”   我还在犹豫不决,龙且又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不疑的,他若出事,我定以命相陪。”   ——纵然我万般不愿,他最终还是没让我带走不疑。   只此一次,他没有依我。   前去荥阳,是个浩浩荡荡的大工程。我和虞姬同坐在一辆马车之中,日光明媚,她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正在缝着一件衣裳。   是一件小孩子的衣裳。   我的目光落在了她隆起的小腹上,这么看,大概有五个多月了。   “虞姬,我记得你以前是叫石兰吧?”我没话找话地问道。   初见她时,她女扮男装,在有间客栈当小伙计,而我也是女扮男装,在小圣贤庄念书。那个时候,我还常常不知趣地找她扯话,她倒是不怎么爱搭理我。现在也一样。   她总是沉默着,却也是执着的可怕。即使是有了身孕,宁愿忍受长途跋涉的艰辛,也不愿与项羽分开。   “石兰是族名。”虞姬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叫小虞。”   “小虞?”   “就是天上的小雨。”   “真是不错的名字。”我叹了口气,语气颇为羡慕,“就不知道我爹给我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了,他应该不算是什么文化人。”   “‘真’是真实真诚的意思。”虞姬略一思考,安慰道,“这也是不错的名字。”   瞎说!大反派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去做个真实真诚的人吗?这也太扯了。   “话说回来,虞姬你知道项王和龙且之间发生了什么吧。”我问道。   她咬下最后一根线,轻声道:“你应该自己去问龙将军。”   “他根本不愿意说,不过我大概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信任这东西,一旦遭受到一丁点的破坏,就不复存在了。”虞姬叠好衣裳,沉默了许久,又问道,“阿真,你有愿望吗?”   愿望……又是这个问题。   张良也曾问过我。他问我,小区,你有愿望吗?   当时我很狗腿地笑道:“公子的愿望就是小区的愿望,希望公子早日美梦成真。”其实当时我只是娶(?)了他,而他的愿望是让韩国变得繁荣富强,免受他国的欺侮。   他的愿望当然破灭了,韩国首当其冲,率先灭亡,八成是我和墨鸦在一起的日子太久,也变成了乌鸦嘴。   至于我的愿望……现在已经不能算愿望了。   于是我摇头道:“我没有愿望。”而后我又反问道:“虞姬你有愿望吗?”   “有的。”说到这里,她的眼里隐隐浮现出期待的光,“我希望战争能早点结束,我想带少羽去蜀山看看,那是我以前的家。”   她叫他少羽,而非项王。   只此一刻,她叫着他以前的名字。   “我不知道这些战争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虞姬顿了顿,又道,“我也不知道除了跟着他,我还能做些什么。”   兴许今天她看我特别顺眼,也兴许是她压抑了多年而无人倾诉,竟娓娓不断地讲述起了她和项羽的往事。   她讲当年少羽和她在桑海初识,他们骑着小黑逃开了隐幅,他们还遇到了占山为王的龙且。还有她和少羽一起看着万家灯火的那个夜晚,她告诉少羽,她叫小虞,意思就是天上的小雨。   那时,他们骑着小黑,在山里追云逐月,似是把人世间的美梦都做了个遍。日子若是能够细水长流,该多好。   项羽与少羽,始终是不一样的。爱还在,少年情怀不复存在。   我和他不熟,所以我不太懂。然而从虞姬身上怎么也无法全部掩饰下去的失落中,我多少还是明白了一些。   她渴望安定,却不得不紧跟着他,跟着他颠沛流离也心甘情愿。   她只怕自己的动作慢了,就跟不上他的野心了。   所以她才说,她也不知道除了跟着他,她还能做些什么。   但她还是希望在日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们不是去打仗,而是他陪她,两个人,去她说的蜀山。那里是她的家。   次年二月,项羽大军临近荥阳。   一月有余的晴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炭火舔着夜色,狂风怒号,天空中隐隐泛着墨蓝。   天下之风   项羽说是让我与虞姬互相有个照应,其实根本用不着我。我还是跟吟雪两人分到了一间营帐中。   一连多天,都是阴雨绵绵,令人心生烦躁。   吟雪愁眉苦脸地说道:“也不知道现在彭城是不是也下雨了,不知道小公子怎么样了。”   一提到不疑,我就愈发地烦躁起来,不知道龙且有没有按时喂他吃东西,也不知道他现在走路还会不会跌跌撞撞的。   说到底,都怪刘邦。要是他早点投降,不要打肿脸死撑着,我根本不会被项羽弄到这里来。   “龙夫人,范曾师傅有请。”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范曾派人来了。   范曾今年已经七十多了,一身的疾病,若不是因为战争,他早就可以荣归故里,颐养天年。   “阿真,对弈一局吧。”范曾的面前放着一盘棋,黑白两色子交错,占据了大半个棋盘,看来是一盘残棋。   我可不认为他叫我来只是因为下棋。   “是,范师傅。”我点头。   这盘棋黑子明显占了上风,并没有多大的精彩,我很快赢了范曾。   “输了。”范曾放下手中的一粒白子,幽幽道,“……这在当年,其实就该输了。”   “范师傅何必谦虚,你的棋艺早就独步天下,无人能敌。”这些年我本事不见长,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倒是与日俱增。   “你这丫头,少在这里吹捧我。”范曾失笑道,“这局棋是我当年在小圣贤庄和张良没有下完的残局。”   “……呃,”这么说我拿的黑子是张良所执的了,难怪老头输得这么凄惨。   “张良的棋艺才是真正的天下无人能敌呐。”范曾叹了口气,继续道,“当年,他帮我们和墨家度过帝国的劫难,但是现在还是背道而驰了。”   “斗智斗勇,相爱相杀不也是一种人生乐趣?”我摸摸鼻子道,“范师傅,你要想开点。”   “阿真。”范曾敛了脸上的笑容,眼神沉沉,“你可知项王为什么要收了小龙的兵权?”   “……”对此,我保持沉默。   不只是龙且的兵权,连钟离昧等异姓将军的兵权也全部都被项羽收了。   “食父之蛊,我也有所耳闻。”范曾忽然扬手拍落了书案上的棋子,棋子哗啦哗啦地落了一地,“荒唐,你荒唐,小龙也荒唐!他跟着你荒唐!”   “……这也没有办法呐。”我蹲下身子,将棋子一粒一粒地捡了起来。   不疑中蛊,龙且和我都没有办法救他,白凤带回了张良,我们将张良藏匿于内室之中,度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还向范曾讨要了皇血草,这么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又天衣无缝。   然而我可能给忘了,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范师傅是如何得知的呢?”我问道。   “你真的以为皇血草那么容易就能讨要到?”范曾冷冷道,“若不是小龙说了实情,我们会给他?”   “那项王为何没有……”为何没有戳穿并杀掉张良呢?   “张良曾对项氏一族有恩,项王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但这是最后一次放过他了。”范曾说罢又看向了我,“至于你,若不是小龙愿意担下所有的责任,你此刻恐是不能安然无恙。”   “因此,项王拿了他的兵权吗?”   “没错。”范曾仰头道,“这些年,他变了,他竟然开始怀疑起小龙了,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以前多么要好。小龙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也应该清楚。小龙若是会有二心,根本不会说出实情。他是宁死也不会背叛项王和楚国的。”   龙且当年和项羽因战争而分别,他负责断后,腾龙军团与大军失联后,来到桑海,占山为王,苦等项羽三年之久,他始终坚定地守护着楚国的虎符。   说到虎符,我很惭愧。他用命去守护楚国的虎符,我却将韩国的虎符刻了字,当成玩具送给了张良。   一句“亡秦必楚”,真的能让他坚定地等待三年吗?   恐怕真正让他等待的,是项羽与他的约定。然而最后,他却失去了项羽的信任。   “阿真,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吧?”   “我当然记得。”我看向范曾,“范师傅,我已经做到了第一件事。”   “当年让你去杀掉韩王成,原意是想让张良彻底死心,却没想到他反而改变了昔日一心复韩的思想认识,转而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了,他倒是看得清。”   “是他的一个飞跃。”我点头。   “只可惜他跟错了主,刘老三的实力,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和项王相比的!”   范曾的这句话,在几个月前我是会赞同的,只是此刻,我竟开始怀疑我们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了。   项羽的屠城暴行,我可以不看,因为说到底,那些人与我也毫无关系,我不是盖聂那样的救世主。只是现在的项羽,竟然对龙且他们也再不信任。   他只相信他的项氏一族了。   也许,他有一天,会连范曾都不再信任。   “阿真,去完成第二件事吧。”范曾闭了眼,再睁开时,眼里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凌厉,“杀了刘邦,免得夜长梦多。”   “呃,他身边的护卫比韩王成要多很多的,而且个个膀大腰圆,我有点惶恐。”老范,你三思啊。   “你是姬无夜那种人的女儿,对于杀人之术应该是极为精通的,我相信你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胜任,我也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但在听到他的那句“姬无夜那种人”,我已经没有心情再听下半句话了。   老爹就算再凶残,也没有做过屠城这种暴行,不是他没有这个能力,若是他想,他完全可以做到,但是他没有,所杀之人也几乎全部都是自己送上门来找杀的。强抢民女这事当然混帐,我也没办法替他开脱。   但他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战场上,为韩国的和平也献出了一份力,最后却死得凄惨,尸体还被吊在了城墙上,家家户户载歌载舞地庆贺——仅仅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老爹也是为韩国为韩王为百姓做了事的。   老爹死后一年,韩国被秦国所灭。我因为失忆住在咸阳,对此毫不知情,但当我恢复记忆想到此事后,心里竟然是无比愉悦的。   灭了就灭了吧,反正啊,我早就没有家了,没有家,哪有国?   在割开韩王成的喉咙之时,我没有半分犹豫,心里满满的都是报复的快感。   这个重新建立的韩国,它依旧腐朽而肮脏,苟延残喘着,不要也罢。   我与范曾有一个约定,我替他做三件事,他还我一座将军府。与当年新郑的那座一样,一样有雀阁,一样有定岚阁。   那样繁华的将军府,那才是我的家。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它也是我的将军府。   到时候,我会把定岚山上墨鸦晚歌老爹他们的墓全部移到院子里来,这样,他们永远都可以陪着我了。   他们永远都可以陪着我。   再也没有人会离开我了。   “这件事你早点办好,就可以早点见到龙且和你的儿子了。”范曾起身道,“还真是非你不可,刘邦身边最为聪明的就是张良,就算你被人发现,张良也会尽全力护你平安。而且,他根本不会怀疑到你身上。”   “你错了,他不是不会怀疑我,”我低下头,看着散在一起的黑白棋子,轻声道,“出了那样的事,他第一个会怀疑的就是我,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的。”   只是他从来不说而已。   我摩挲着黑白交错的棋子,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我强行去相国府送棋的那一晚,张良只用了两柱香的功夫便赢了我。他笑着对我说,姬姑娘,承让了。   丫的,谁承让你了……是我比不过你。   人生如局,黑白两子,各执一方,难以思量,虽有交错,却不交融。   并且,最终一定会分出胜负。   你看,也没有谁在最后,会把一粒黑子放回白色棋子所盛放的棋盒里。   它们不是一路的。   “我去杀了刘邦,以后就只欠你一件事了。”   阴谋阳谋,都是范曾,只是去执行阴谋的,总是我。   混进荥阳不是一件易事,混进刘邦的军队里更不是一件易事。   我挑了一个独行的士兵下手,在他那双明亮单纯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脸沉静的自己。   他的生命终止于前一刻的“嗯,我也是新人”。他叫阿墨,十五岁,因为年纪小,与我的身形差不多,出乎意料的是,他与我长得也极为相似。   在从他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里,我找到了一条锦帕。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娘,等天下平定后,我就回家。   他没有说谎,他也是韩国人,因为上面写的是韩文。   他跟我扯了半天话,我只记住了他的名字。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我只知道,他的娘亲,永远也等不到他了。   阿墨的尸体被我扔进了树丛里,我本来想把他好好埋了的再立个碑,但是时间不够。   血从尸体下汩汩流出,填满土地的缝隙之中,汇成一汪红黑色的池塘。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伸手替他阖上了眼皮。   再见理想   “阿墨,你觉得,这个世上究竟存不存在因果报应?”   问我这话的人是个高高大大的男子,相貌英俊,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此时正坐在窗边喝酒,吹着冷风,神情懒散。   他的面容够不上熟悉,但也并不陌生。   他曾是项羽手下的一个中层军官,颇有才能。我和龙且成亲之时,他也过来喝过一杯喜酒,送过一句祝福。直到彭城之乱平息后,他才离开了楚营。   项羽后来因为司马欣背楚降汉,迁怒于他。他就是嘴炮功力天下无敌的陈平。   我没有想到阿墨竟然是陈平的手下,但陈平一天都不往刘邦那里跑,反而整天窝在房间里饮酒作乐。   陈平喝的酒是较为平价的千日,他倒也乐在其中。   说来也怪,按照他这个绝不愿意亏待自己的个性,早就已经中饱私囊了,喝酒的档次应该不低于梨香,怎么反倒甘心喝起千日了?   陈平酒多了之后,话也更多了,还开始思考起人生的意义了。   他问我,这世上究竟存不存在因果报应?   叛徒当然是会遭到报应的,我心里这么想,但是嘴上却恭敬道:“阿墨不知。”   我对于这个阿墨并不了解,胡乱说话都有可能被陈平发现端倪,因此很多问题我只能装作不知道。   陈平对于我的回答显然不满意,面色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放下酒杯,幽幽道:“那我告诉你吧,报应迟早都会有的。”   “……”我无言,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阿墨,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陈平又斟满了一杯酒,晃着酒杯继续道,“儒家的尊师荀卿主张‘性恶论’,人之生也固小人。性恶论在名声上自然没有性善论那么入耳,但我却觉得它更加适用。阴谋也好,阳谋也罢,能为其所用行其有效的,才是真正的谋略。人心如浮萍,时刻都是漂摇不定的。这世上也根本没有真正大慈大悲的善人,因为没有人是不自私且从不为恶的。”   “……”断章取义。荀子提出“性恶论”,是为了强调道德教育的必要性,而不是为了提倡“人性从恶”这一说,人也不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将其归咎到本性之上。   当年我被郑音送去儒家接受教育的那段时间里,伏念给我们讲授过孟子的“性善论”,却没有讲过“性恶论”,纵然这是他所敬爱的师叔荀夫子提出的,也没有成为儒家传播的文化思想的主流。   果然,人在潜意识里还是比较向往美好的,宁愿相信人性本善而非人性本恶。   “阿墨,你有听说过张良子房吗?”陈平突然出声问道。   “……听说过。”身为汉营中的“一员”,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张良的大名。事实上就算不是汉军,也该听说过张良。他的那些光辉事迹,从家族五代为相到亡秦有功,早就名扬四海,就差没编入话本了。   “那你觉得,张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我如果继续回答“阿墨不知”,会显得很突兀。汉营之中,应该没有人是不崇拜张良的,当然这个陈平不太好说,太有思想的人,往往是不会去崇拜另一个更有思想的人。   “张良大人他,”我略一思考,道,“他是个聪明人。”   “嗯,他的确是个聪明人,他懂的很多。”陈平点头,表示赞同,忽然又颇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大人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你这个叛徒,岂止聪明,简直狡猾!   “那你说说看,我和张良,哪一个更聪明?”   明朗月色下,他眸若清水,全然不见阴谋与狠厉。   不过他能问出这种问题,也证明他已经醉了。   我正思考着该如何不违背良心也不惹怒他地去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沉沉睡去,倚在榻上,靠在窗边。   “大人,陈大人!”有不识相的在重重砸门。   我连忙飞跑去开门,门外的是阿墨的同伴阿离。阿离同样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性子大大咧咧,甚至有些粗枝大叶,不过也正因此,我才没有被他发现有任何异常。   “陈大人喝多了,已经呼起来了,若是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自己去叫醒他吧。”千日的酒效并不是一会儿就能醒的,我心生感慨,原来陈平也是一个情感细腻懂得借酒浇愁的人。   下一刻却听得阿离抱怨道:“陛下赏赐了这些酒,陈大人就拼命喝完,生怕谁和他抢似的,又不是不知千日易醉。”   “……呃,”原来刘老三是送的啊,难怪。陈平赶紧喝完也是有原因的,当初项羽赏赐给他的那些宝物,他一样也没能带走,全被龙且缴获充公了,这会儿心里肯定留有阴影了,不快点喝掉说不定过会儿又被没收了,他老是被人实名举报。   “阿墨,刚才张大人那边的人过来叫你了。”   “嘎?”哪个张大人?该不会是张良吧?(—口—)   不会的,汉营又不止一个姓张的,冷静,要冷静,一定要冷静。我吸了口气,稳下情绪,告诉自己,没这么衰的,总不至于一混进来就被张良盯上吧。   我故作镇静地跟上了这位张大人派来的人。这个张大人的住处和陈平的相隔很近,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   现在是战乱时期,又是被重重包围的荥阳,没有人会有那么考究,偏偏这张大人的院子,布置得倒是别具匠心,令人心旷神怡。   “阿墨小兄弟,大人在里面。”前方的人停了下来,对我朗声道,“好好伺候大人。”   “……是。”丫的,什么伺候?他该不会是在洗澡吧?还大老远叫个人来伺候?   我撇了撇嘴,抬起了头,在看清了牌匾上写着的字后,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是三个字。   是属于韩国的文字,还有,写着的是,定岚阁。   定岚阁。   真搞笑,这种破屋子哪能和我当年富丽堂皇的定岚阁相比?简直滥竽充数。   进去,不进去。这一刻,我在思量。   此刻,我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张良。   然而,我此刻见到的人,又的确是他。   “阿墨,你来了。”他轻声道。   “张大人。”我低垂着头,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了他一眼。   他好像也在喝酒。   “阿墨,来坐吧。”张良轻声唤道,“你我不必拘礼。”   “是。”   丫的,这个阿墨也不知道跟他是个什么关系,我怎么会觉得这么别扭?   “前些日子陛下赏了些酒,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却之不恭。”我应声道,却瞧见张良握着酒壶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顷刻,他替我斟上了满满一杯。   酒香扑鼻,谢天谢地,不是千日,而是梨香。   比陈平的档次高,看来刘邦还是挺照顾张良的,果然是真爱。   酒是微温的,喝在嘴里,不冷不烫。桌上还搁着一碟精致的糕点。   “这是荥阳城内最负盛名的茶糕,你尝尝。”   “嗯。”   我拿了一块,递到嘴边,咬了一口后,忽然之间就愣住了。   ……茶糕么?   “第一次看到你其实是在韩王安的寿辰上,你很喜欢吃这种茶糕,那是韩非公子从外地游学回来才带回新郑的,我也是最近知道这叫茶糕,味道如何?和当年的,是否一样?”   他的语调极为缓慢,语气又极其温柔,手中的酒杯被轻轻放下,四下一片静默,我听到他的一声轻叹。   我有一瞬间的征仲,时光像是在我们之间飞速倒退,周围的环境慢慢改变,逐渐消失,又似乎回到了当年。   那年,我十岁,他也十岁。   我身边有墨鸦,家里有晚歌,有白凤,有揽枝和纸砚,还有活泼可爱的姬府四小强。   “墨鸦,这些打包带回去吃,不浪费。”   “好的,公子。”   原来我带回府的那玩意是茶糕,只是我后来忘了吃,也就忘了它。   被我忘掉的东西太多了,但是又总能不合时宜地被想起。   我想起了那段枯燥平静的时光,我总是在抱怨老爹给我留的任务太多,自己是如何如何的不自由。但其实在那个时候,我拥有很多,比我这一生拥有的加起来,还要多的多。   那个时候不知足,手边拥有的不去珍惜,还在想些有的没的,直到拥有的全部失去,才会去怀念,怀念曾经是多么多么的好。   看来呀,人性不是本恶,也不是本善,是本贪。   恍惚之间,我又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老爹曾认真地对我说过,姬真,我宁愿你一世无情。   他用布满粗茧的手抚过我的额头,因为不舒服,我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他的话根本没有听进去。现在想来,老爹只是希望我一生安稳,别愚蠢地困顿在感情里。   我却与他的话背道而驰,当劝导变成了警告,甚至强行制止,我却还是一意孤行,义无反顾地追着张小美人跑了那么多年。   ——呐,虽然也没有修成正果。   我们之间的沟壑太深,中间有太多的阻碍,仇恨,还有那么多条人命——墨鸦晚歌郑音揽枝纸砚凌霄蓝翎他们因何而死?   即使是有再深再久的爱,我们也被这道沟壑分隔成了两条路上的人,渐行渐远。   “嗯,超级好吃。”既然张良已经发现了我不是阿墨,我也没必要再装下去,“儒家的确懂得享受,弄这么好的东西来吃,你也不怕吃成大胖子,到时候逃命都来不及。”   这次来的匆匆,行事匆匆,漏洞百出,我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完全违背了一个杀手该有的谨慎细微,料定此行是必败的。   也许潜意识里,我压根就不想再破坏张良的梦想了,即使他从来都不怪我。   清夜绝尘,明月皎皎。   他的唇角抿起一个淡淡弧度,映着月色,一双清明幽深的黑眸里,竟染上了些许的落寞。   “阿真,我很想念你。”   岁月无声   一碟茶糕,一壶梨香,几乎全都进了我的肚子。我伸手拿最后一块茶糕,想了想,最终将碟子推给了张良。   “呐,留给你一块尝,我人很好的。”   这么好味的茶糕,时隔十五年,终于又尝到了。   “多谢。”他没有客气,拿起了茶糕,递到唇边,小口小口地吃着。   动作虽然极其优雅,但却是一副十足的小家碧玉的姿态。   我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逐渐变大,他倒是并不在意,吃完茶糕拿出锦帕将嘴唇轻轻擦拭了一下,而后才问道:“有什么事是令你如此开心的?”   “张大人您的吃相。”   “很有趣么?”   “像女人。”   “哦?”   “男子汉不是应该豪气万丈地一口吞下去吗?”我笑道,“可你知道你咬了多少口吗?”   “一口吞下去?会噎到的。”张良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哟,小样,还学会心疼自己了。”   “那是自然。”张良笑笑,扬起了眉毛,声音却突然低了下去,“不然,有谁会心疼我呢?”   是开玩笑的话,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心中落了点酸楚,迅速扩大开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张大人手腕上的伤口都好了吗?”   “嗯。”他轻声道。   “让我看看。”   “不了。”   “为什么?”   或许是我对他的有求必应早就习以为常,这次他拒绝了,我反倒觉得很不正常。   “自己动手,还是我来?”我挑眉道。   “男女授受不亲。”张良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想缩回手却被我给捉住了,“阿真你即使看了,也不会对我负责。”   “果然还是要本公子亲自动手,你小子才会乖。”我也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然后毫不客气地卷起了他的衣袖。   满月之夜的银辉极盛,浮在桌上如同一层秋霜。我清楚地看到他洁白的手腕上,斑斑驳驳,连带着手指,伤痕也是完全没有褪去。   “这根本没有好啊,你有没有涂药?”我有些气结,莫非这刘老三小气到了一定程度,连药膏都不给报销……不对,刘邦还能赏赐梨香给他,药膏肯定是会给的。难道是他忙得忘记涂药了?   顶着一张如玉的帅脸,手上却是狼藉的一片,看着多令人难受。我闷闷道:“张大人难道不知道手是男子的第二张脸吗?它也是要见人的。”   “如此说来,我的第二张脸是彻底破相咯。”   “还不算彻底……吧?是吧。依在下拙见,如果按时涂药还是有重新焕发诱人光泽的机会的。”   一会儿气焰嚣张地说“本公子”,一会儿又很狗腿地说“在下”,我也转换地忒自如了。   他轻声道:“无妨,有些事,总该是要记住的。”   “是什么事?”   “你,还有不疑。”   “不这样就记不住吗?”   “……”他不说话了,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我。   他没有问我此次前来的目的,反而问道:“阿真,你想知道有关阿墨的故事吗?”   阿墨,不久前被我杀掉的少年,与我长得极其相似——放心,肯定没有血缘关系。   我口袋里还留有阿墨的那条锦帕,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娘,等天下平定了,我就回来。”   “……我杀了他。”   “我知道,阿真崇尚一劳永逸的做法。”张良并不讶异,顿了顿又继续道,“阿墨与我们一样,都是韩国人,只不过他还没有去过新郑。韩国被秦国灭后,阿墨和他的家人一路辗转,最后在襄城安顿。”   “襄城?”那不是被项羽屠城了吗?   “项羽坑杀了襄城所有的人,阿墨是唯一逃出来的。后来他加入了汉军,立誓要为他的亲人报仇。他还说等报完仇后就回故乡,他娘亲在世时一直想去新郑看看,他说他想去替他娘亲看,然后回去讲给她听。”   “……那真是很遗憾,恐怕他再也做不到了。”杀他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犹豫,现在却很后悔。   “阿真,毁掉一个人的梦想很容易。”张良摇了摇酒杯,将酒倾倒在地上,“……成就一个人的梦想却很难。”   小圣贤庄的后山有一片森林,是风和雨倾注百年甚至更久才造就,然而,大火几天就将其烧毁了。烧毁后土地寸草不生,再有百年甚至更久,也许都恢复不了当初的模样。   “张三,你说,这个世上究竟存不存在因果报应?”这是陈平问我的问题。   “阿真觉得呢?”他反问道。   “我觉得有啊。”我耸了耸肩膀,“所以,我以后一定会死得很惨,轻则万箭穿心,重则五马分尸。”   “莫要胡说。”   “张三,你相信人有轮回有来世吗?”   “……我么,”张良颔首,淡淡道,“不信。”   “为什么?”   “不叹今生,不想来世。”   “我倒是挺期待来世的。”我想了想,道,“来世我一定要当个舒服的动物,比如说猪头……不不不,猪头还是算了。它很快就被杀了吃肉了,马好像也很辛劳,那我当一只鸟吧。”   “阿真不愿当人了?”   “不当。”我坚定地摇了摇头,“人有脑子,会思考,所以人总是活得很辛苦。你看我们两个,活得多辛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出头之日。”   “那若真有来世,那我与阿真就当两只乌鸦吧。”他用左手支起了下巴,神情有浅饮几杯后的慵懒,眼里有零星的笑意。   乌鸦……连墨鸦都没办法喜欢的鸟类,我才不要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他为什么想要当乌鸦:“张良,乌鸦并不受人喜爱的,它是很不吉祥的鸟。”   “我知道。”   “那为什么?”为什么还想当乌鸦呢?   ……这么没有出息。   “如果我是乌鸦,你也是乌鸦的话,那我们只能依赖彼此了。”张良顿了顿,又道,“也不会再有人和我争了,你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   ……如此肉麻兮兮的话,分明只有当年的我或者墨鸦才能说的出口,子房啊子房,你果然是在刘老三身边待的太久了,不光学会了喝酒,还学会了肉麻,酒后变肉麻了=。=   “张三,你喝多了,脑子有点糊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这话不该是你能说的,应该是我的台词才对。”   “那阿真来说。”   “哦,可是,”我扯起一个笑容,像是在回答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现在的我,也说不出口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张良,姬真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亮了。   一夜无梦。   “你醒了。”张良正沐浴在轻软的晨曦之中,见我从房间里走出来,侧过脸轻轻扬起了唇角。   “嗯。”我点了点头,揉了揉眼睛咕哝道,“饿了。”   “荥阳城中有一处很好的早点铺,我带你去。”   “好啊。”难道他府上就没有早点可以吃了?还是说出去吃可以公费报销?   汉营的政策果然和楚营不太一样啊。   荥阳城,南北街。   ……其实张良是在逗我。   西楚的军队早就将荥阳包围了,荥阳的甬道又在不断被破坏,粮食已经越来越短缺了,再这么下去,很可能会出现人吃人的局面。   哪里还会有什么很好的早点铺呢?   他带我来的是荥阳的一处小楼。   “张大人,我饿死了。”   我幽幽地盯着张良,张良笑着拿出背后藏着的食盒。   其实我又没眼瞎,早就看到他拎着一个食盒了,只不过他素来好面子,我可不想戳穿了惹他恼羞成怒——万一呢?   食盒里的是茶糕与茶水。   他替我倒了一碗茶,我左手端着茶,右手拿着茶糕。茶糕的口感很好,细腻柔软,清淡素雅,咬一口,唇齿含香,并不像糖糕那样甜腻,需要搭配着咸咸的豆花。   “阿真,你看天空。”   天空中,朝阳从云层中浮起,一点一点,天空也由橘红慢慢变成了浅蓝。   风拂过我的脸颊。   良辰,美景,茶糕,香茗。   三月末,四月初,一切都是极好的。   “边吃边看,还真是挺享受的。”我眯起了眼睛,看着已经变得耀眼的日头,好不惬意。   “这样好的光景,如果也能做成茶糕,慢慢品尝就好了。”张良边说边替我擦了擦唇角的茶糕屑。   “张三,这茶糕果然是你做的。君子远庖厨,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君子远庖厨,是主张仁爱,又不是将庖厨之人视为下作。”   “我倒是很想看你洗手做羹汤的样子,一定很贤惠。”这茶糕做得这么好吃,他居然很有厨艺方面的天赋,还跟刘老三混什么混,干脆在丁掌柜家对门开家店抢生意得了。   张良和我在城楼上吹了很久的风,就在我舒服地快要睡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说:“阿真,以后别叫我张三了。”   我睁开眼睛,问道:“那叫你什么?张大人?张良?还是齐鲁三花之娇艳动人紫色喇叭花?”   “太长。”   “那叫什么好?”   “子房,阿良。”他歪着脑袋,轻声道,“或者……小良良?”   我“噗哧”一声笑了,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道:“又没喝酒怎么会醉?你都不像是你了。”   当年他可是很嫌弃“小良良”和“张小美人”这两个称呼的,只有我乖乖叫他“张良公子”或是“张良先生”,他才勉强会给我好脸色看。   他曾弃之敝屣。   “子房。”还是这个称呼比较得体,我揉了揉发胀的眼角,“风太大,我该回去了。”   我站起来,刚要行动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拉住,然后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清瘦的怀抱。   我曾视若珍宝。   “阿真,我后悔让人有机可趁。”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下一刻,却又放开了我。   最后一句森冷而深刻的话,多年以后,思及此事,我都很难想象,竟会是出自温雅如玉风度翩翩的他之口。   “失去的,总有一天,要亲手夺回来,全部。”   其实他与我一样,内心都是残缺的,因为若即若离而变得患得患失。内心虽然强大,但心中的那道裂缝,却是无论如何都填不满的。   不管头顶的阳光是多么温热,都照不进那一道裂缝,一丝一毫都照不进去。   我在荥阳住了些时日,张良每天倒也很闲,陪着我到处瞎转悠,整个荥阳城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陈平倒是很忙,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总是贼兮兮地笑着,看到我和张良,也是一脸的“你们不要过来打扰我思考,我要做个安静的美男子”的表情。   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虽然不知道陈平会使出什么妖蛾子,但是肯定是有人要倒霉了。   “子房,我想见你们的沛公。”如果干掉他,我就功成身退了。   张良摇了摇头,道:“现在该改口叫陛下了。”   “那我想见刘老三陛下,想一睹他的花容月貌。”   “阿真,这里并不安稳,你莫要胡言乱语。”   “是是是,张大人。”我揶揄道,“我们去看看刘老三陛下吧。”   “把前面三个字去了。”   “我们去看看刘老三。”   “阿真!”   “好吧,张大人,我们去拜见陛下吧。”见他有点生气了,我也不逗他了,很识相地改了口。见他似乎还有些犹豫,我又道,“放心,我绝对不会杀他的,虽然范曾是叫我来干掉他的。”   “阿真,你——”张良很显然早就知道我的目的,但却很讶异我能亲口告诉他。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些心虚道:“当初杀韩王成那会儿,我没心没肺的,现在恢复了本心,我再也不会与你作对了,更不会做令你为难的事了,我保证。”末了,我又补了一句:“虽然我是不能和你站在一边的。”   最后一句话令他的表情又渐渐凝固。   在他还没开口之前,我摸了摸鼻子,赶紧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去拜见陛下吧。”   我估摸着刘老三不是在吃饭就是在洗脚,谁知道他竟然是在一边吃饭,一边洗脚。而且是一个姑娘给他喂饭,一个姑娘给他洗脚,实在是荒唐。   甚至还有一个姑娘在唱曲,歌声婉转凄凉,岁月沧桑了她的容颜,却没有改变她眉宇间的愁绪。   曲是新曲,人是旧人。   “今生君恩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雁过无痕风有情,生死两忘江湖里。”   少年晚歌在月下逆着风舞剑,淡淡的月光柔和了他身上的凌厉与冷漠。   他说,姬真,你若死了,我就杀光这里所有人给你陪葬,包括我自己。   斗转星移,他的满头青丝变成了如雪白发,唇边却漾开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已然倾城。   他的生命终止于那一年的初春。   渐风起意,浮花点影,我终于记起,我和他,最初相遇于桃花树下。   ——你是新来的?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   ——叫你晚歌,如何?   “人前笑语花相映,人后哭泣倩谁听。偏生爱的都是你,谁错谁对本无凭。”   我始终不明白龙且对我的执着,究竟从何而起。   记忆里,第一次相遇是在他家,走投无路的小贼与正在沐浴的少爷,毫无浪漫。第二次相遇是在桑海,寄人篱下的学生与落草为寇的将军,也毫无浪漫。   偏偏他时时刻刻护我周全,帮我一次又一次。   于是,欠他的,恐今生也还不清。   “眼里柔情都是你,爱里落花水飘零。梦里牵手都是你,命里纠结无处醒。”   闭上眼,我甚至都能看到十三岁的自己,执着地跟在少年张良的身后,大步流星地踩着他的影子,重复踏碎了无数古道夕阳。   他在前面生气皱眉,我在后面嘻皮笑脸。   曾以为,这样跟着,就是一生。   难念的经   转眼四月终了,我在荥阳已经度过了一月有余的悠闲时光。   四月的阳光有些盛过头了,脸上被晒得微微发热,恍恍惚惚间上方落下了一片阴影。   我睁开眼睛,不过片刻后又闭上。   “今日有点晚呐。”我抱怨道。   他整理着手中的食盒,直到打开后全部摆放好,才道:“煮茶费了些功夫,阿真莫怪。”   “比起喝茶,其实我更喜欢喝酒。”我从地上起身,拿起了一块糕点吃了起来,“不过你煮的茶味道也不错,我就将就一下吧,聪明贤惠的齐鲁三花之娇艳动人紫色喇叭花~”   “又乱说,”张良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却带了一丝戏谑,“你也不怕咬到舌头。”   “我总觉得齐鲁三花比齐鲁三杰要好听的多。”齐鲁三花娇滴滴的听着多让人心神荡漾,齐鲁三杰就高贵冷艳……仅供瞻仰了。   换一个好名字,就能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待我吃饱喝足,便又舒舒服服地躺下了。额头被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张良伸手用帕子替我仔细地擦干,我眯着眼睛看着他的脸,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之感。   墨鸦,晚歌,白凤,吟雪,锦瑟,龙且,他们的身影在逐渐淡去。   我有时候会想到晚歌,但我好像已经快不记得他的样子了。还有龙且,他的五官是俊美是妖娆还是刚毅,已经慢慢模糊了。我只记得他有红色的头发,还有红色的眼睛。   像燃烧的火焰一样,很漂亮。   “你快乐吗?”张良问我。   “嗯。”我点头。   快乐。   我很快乐。   甚至觉得这一生都没有这样快乐过。   对于往事,从四月初开始我们就心有默契地闭口不提。   他会给我讲些儒家学说,道家思想,看起来他对百家之说都很了解。我的学识比较浅薄,不想提起往事,难得地当了听众,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讲。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若是能够这样过完一辈子,也未尝不可。让这样的日子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一刻,我想起了那张酷似他的小脸,我的儿子不疑。   不疑现在应该长得更高了,不知道他走路会不会不小心摔倒……龙且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我应该相信,他们所有人都会平平安安的。   “阿真,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在想你十年前的样子。”   十年之前,那个时候,他十六岁。   记忆中的那个十六岁的张良,具体的模样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恍惚间看到他负手站在桃花树下,身影被光线拉的很长。   回过神来,面前是二十六岁的他。   成熟稳重,有风霜渐染后沉淀下来的从容不迫,依然俊美,唇红齿白。   “那可想起来了?”他眼底满是笑意。   “忘了。”我轻咳一声,坐起身来,“我们回去吧,起风了”   我想我得了一种名为遗忘的病,好多事情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逐渐模糊后又被淡忘。我不但不怕,甚至有点希望这种病能够继续加重,哪怕病入膏肓。   ……都忘掉。   然后,重新来过?   次日,依旧晴。   老地方。   我睁开眼睛,张良在,却没有带食盒来。   他的表情凝重,沉默了许久,直到我都想开口了,他才缓缓道:“范增出事了。”   我眼神微动,问道:“挂了?”   “还没。”他摇了摇头,“情况不太好。”   “唉,就这老头事多,真烦。”我叹了口气,道,“我们瞧瞧去。”   范增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距离荥阳数十里的地方,有一处树木环绕,隐蔽的小屋子。   我刚走进小树林,就看到了蹲在屋子门口晒着太阳的陈平。   陈平嘴里叼着一根野草,生了堆火正在煮着东西,他看见我和张良来了,直接往里屋的方向努了努嘴:“里面。”   屋里的破草席子上,正躺着奄奄一息的范增,他弓着背,缩成了一团,一月多不见,老瘦的可怜。   他在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什么,我听不太清楚,下意识地问道:“范师傅,你嘀咕什么呢?”   他努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在看清楚是我之后,摇着头叹息道:“让你去暗杀刘邦,他没死成,倒是我要死了。”   “你胡说什么呢?做人要光明正大的,搞什么暗杀,靠实力干掉刘邦才是最好的。”   “你这丫头,才去了没多久,就成叛徒了!”范增说话过于用力,竟然咳出了一口老血。   “范增先生。”张良面色担忧地看着他。   范增拍了拍胸口,顺了顺气,道:“张良,你好的很!”   “先生……过奖了。”   “你们这帮家伙,竟然离间我和少羽的感情,他不要我了……不对,是我自己不干了,我说想回告老还乡,回到彭城,结果少羽压根没有挽留我的意思!”   我看着他老泪纵横的样子,出声提醒道:“他不是少羽,他是项王。”   “都一样。”范增辩解道,“我是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的,还有小龙也是。”   “不一样。”我看着这个固执的老人,一字一句认真道,“人是会变的,他是项王,不是少羽。”   他是少羽的话,怎么会连自己的亚父都不信任了?   怎么会连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龙且也不信任了?   所以他是项王,不是少羽。   少羽被项王自己弄丢了,或者说是抛弃了。   “以前少羽在面对流沙的无双时,奋不顾身地救我,他怎么会不信任我!”范增激动的心情完全没有平复,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彻底失去冷静。   ——每个人都害怕被抛弃。   但真的被抛弃了,你又能如何?   “都说了,他是项王,不是少羽。”   “少羽就是项王!”   “……张良,老头他疯了。”我无奈地耸了耸肩,有点想笑,嘴角却僵硬着,心里也沉沉的。   有句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是范增临死前的话,竟然没有一句是好话,都是些不切实际的空想以及刻尖酸薄的话语——骂刘邦骂张良骂陈平骂韩信骂我,就是不骂他自己和他的“少羽”。   就这样,范增骂着骂着就骂不动了——他累了。   他太累了。   从战国七雄秦齐楚燕韩赵魏争霸,到秦始皇嬴政一统江山,项氏一族不断逃亡,墨家机关城被毁,小圣贤庄被烧,张良刺秦,胜七起义,天下战火再燃,扶苏被赵高和李斯杀死,胡亥即位,胡亥被赵高杀死,赵高再被三世子婴杀死,子婴又被项羽杀死……他见得太多太多了。   杀来杀去,死来死去,并没有什么有关快乐的记忆。   呃,快乐么?   ……快乐。   范老头最快乐的时光,应该是楚国未被秦国所灭之前,他看着项羽和龙且从两个小萝卜头慢慢长大的日子。   不过时间距离太远,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   最后范增挣扎着起身道:“张良,再下一盘棋,我一定赢你。”   “啊喂,老人家你悠着点,躺下休息。”   我想阻止,却被张良拦住了,他轻声道:“阿真,你先出去。”   “可是……”他会死的!   下一刻,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咽回了肚里,因为我看到范增颤颤巍巍地伸手抓过了一个包裹,样子何其努力?   张良俯下身子,帮他打开了包裹,里面是棋盘和棋子。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或许这是他一生最后的念想了。   我听张良的话,走了出去,还替他们关上了门。   外面已经日薄西山,陈平还在煮着那锅黑乎乎的东西,嘴里哼着小曲,好不悠哉。   “我说,是你把范增老头害成这样的吧?”   陈平听我这么说,立刻扬眉道:“并不是。”   “哦?”   “散布离间计的固然是我,但是选择权在项羽自己手里,是他选择不信任老家伙的。西楚霸王竟然能被那种流言给糊弄了,这天下妥妥的与他无缘。”陈平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我没想过老家伙竟然会气成那样,何必呢?看开了救过自己的小日子去呗,反正年纪都这么大了。”   “……此话”竟然有理。   “你说,如果项羽信任老家伙,他会相信别人的流言蜚语吗?他会被骗吗?”陈平又笑着反问道。   “并不能。”   “所以说,”陈平吐掉嘴里叼着的草,哼唧哼唧道,“所以说并不是我的错,错在项羽。”   架在火堆上的锅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陈平又往锅里添了一点药草,拿一根树枝在搅拌。   看起来熬的是药汤,难不成他还能给范增熬药?   他中邪了?   “陈平你很敬重范增吗?”   一听这话,陈平手一僵,机械地转过脸来,咬牙道:“你哪知眼睛看到我敬重那老家伙了?不要乱讲,我很讨厌那种老家伙的。”   这倒是我意料之外得到的回答。   于是,陈平絮絮叨叨地讲起了他小时候的故事。他曾因为偷村里一户人家的一棵小白菜,结果被那户人家的老头气势汹汹地追着跑了十里地,他简直泪奔,差点给跪了,而那个老头长得很像范增,陈平推断是范增的远房亲戚。   “那你为什么会给范增熬药呢?”   既然很讨厌范增,应该是将他踩死才合乎情理。   “后来我长大了,一次村里举办社祭,老头竟然推举我为社庙里的社宰,主持祭社神,为大家分肉。”   “……”这丫的也不合乎情理啊?陈平可是有偷小白菜前科的人呐,“老头估计是中邪了,中的还不轻。”   “我也这么觉得,我把肉一块块分得十分匀称,为此父老乡亲们夸我很称职。我还是第一次被那么多人表扬……我都不好意思说了,你很羡慕吧。”   “这更不合乎情理了!你还是陈平吗?”   陈平分肉,应该是自己私吞一大块,然后把猪毛分给乡亲们,一人两根,多下来的他做刷子。   “这有什么不合乎情理的?这很合乎情理。”陈平不悦道,“假使我能有机会治理天下,也能像分肉一样恰当称职。”   “并不能。”   那样苛捐杂税会越来越多的,迟早民不聊生。   “你这家伙,不要老是在心里诋毁我。”陈平扫了我一眼,视线又移到了锅子上,“我知道你是项羽那边派来的,人家阿墨长得比你可爱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向刘邦举报?”   “张良在军中官比我大,我怎么的也得给他三分薄面吧?”陈平挑了挑眉,继续道,“再说举报又不一定就有用,之前我就被举报过好几次,死灌婴死周勃那些个没文化的就常举报我,还好我机灵,陛下才没有治我,反而被我的话给感动到了,给我升官了。”   “噗——”这刘邦也是个没脑子的,不过陈平嘴炮功力确实强大。   “锅开了,这药终于熬好了~”陈平熄掉火,神情愉悦地将锅里的药汁盛到了碗里,又小心翼翼地端了起来,“看我这药不苦死那老家伙,让他一颗小白菜追我十里地,简直无情!”   这时,门被推开了。   张良动作缓慢地走了出来,面色平静,眼眸沉寂。   他轻声道:“陈中尉,你不必辛苦了。”   门没有关上。   隔过一段不远的距离,我看到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年逾七十的范增躺在草席上,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神情安详。   旁边是棋盘,上面放着的是黑白交错的棋子。   “他赢你了吗?”我问张良。   张良摇头道:“并没有。”   “……”你就不能放一回水吗?   我回过头去看陈平。   他的表情比张良更加平静,甚至无悲无喜。他蹲下身子,将方才耐心熬了很久,刚盛到碗里的药汁,尽数倾倒在了地上。   良言真语   范增死后,陈平派人将他的尸体运送回了楚营的项羽那里。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运送尸体的那些年轻士兵一个都没能再活着回来,而围攻荥阳的楚军也增加了数倍。   陈平对此现象默不作声,聪明如他,早知这么做会惹怒项羽,但他还是坚持将范增的尸体送了回去,这中原因,只有我和张良心知肚明。   陈平此生就任性了这么一次。   只是此时的荥阳城几近弹尽粮绝,已经危在旦夕。   下午时候,我去找张良,他正在刘邦的家里,和陈平一起商议对策。刘邦哭丧着一张老脸,幽怨地看着陈平:“信信怎么还没有来?”   我一阵恶寒,缓了缓,幸灾乐祸道:“汉王现在怎么不抱个美人洗脚了?”   “朕没那个心情,美人都让她们退下了。”   “阿真,不得无礼。”张良看着我,严肃道,“还不快向陛下赔礼道歉。”   “哦。”我假装恭敬道,“道歉道歉。”   “罢了罢了,子房你不必较真,朕没那个心情跟她吵了,改日再骂吧。”刘邦叹气道,“可是,朕现在该怎么办呢?项羽这是派了多少人啊!”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张良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刘邦一向很走狗屎运,但是这次……范增的死彻底触怒了项羽,别说保住荥阳了,连刘邦能不能安全逃出去都是个问题。   “陛下,唯今之计,只有放弃荥阳了。”陈平点了点眉心,继续道,“青山犹在,薪火不尽。”   “这——”说到放弃荥阳,刘邦又有些不甘愿,将求救的目光望向了张良,“子房,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陛下,陈中尉所言即是,青山犹在,薪火不尽。”   “那好吧。”刘邦叹了口气,“可是朕和信信分兵时拿了那么多兵,却不能守住小荥阳,朕会被他笑话的。”   “陛下放心,韩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他会在心里笑话朕的,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是他在心里一定会笑话朕的。”   “……”   “那个,我有话要说。”   我打断了这位老刘陛下关于面子问题的自我纠结,提醒他先别如此乐观,陈平和张良说的轻松,但是至于如何逃出去,还是个严肃的话题。   “项王围攻荥阳的兵力增加了数倍,连之前疏于防范的死角都补上了兵力,可见他的决心之盛。要想逃出去也绝非一件易事,请问汉王陛下会武功吗,是绝顶高手吗?”   “……不会。”   “轻功呢?”   “……不会。”   “那看来只能钻个洞了。”钻个洞把自己埋了,省得被项羽煮了。   “子房,现在挖地洞逃跑还来得及吗?”   “城中粮草所剩不多,而地道也不是几日之内所能完成的,陛下,此计应是不妥。”张良略一思索,就否定了这个计划。   我扭了扭脖子,发现陈平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   那眼神,有点异怪,令人恶寒。   我往左走一步,他的眼神也跟着我往左一步。我往右走一步,他的眼神也跟着我往右一步。   “我说,你到底在看什么?”我有些不悦地说道。   陈平转了转眼珠,笑道:“你和阿墨长得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好,甚好。”   “好你个大头鬼,我要是长得一点都不像阿墨,怎么能混进荥阳来?”   “张大人,我这个人平日有点怕生,对军中的将士们不太熟悉,我想问你,军中可有和陛下音容相像的人?”陈平的眼睛又亮了几分,“英明神武的张大人,可千万别告诉我没有啊。”   “这我并不知。”张良摇了摇头道。   刘邦狐疑地摸摸胡须道:“开玩笑吗,军中哪有朕这么帅的?这也太难找了吧,陈中尉不要强人所难。”   正在这时,有人来报,樊哙将军来了。   樊哙将军五大三粗,比较接地气,对汉军将士的情况也颇为了解,一听陈平的问题,立刻道:“我知道有个叫纪信的家伙,长得有点小帅,像陛下。”   “狗肉哙,你胡说什么!纪信那小子能有朕帅?大言不惭!”   “……臣错了,陛下是最帅的。”樊哙很明显在昧着良心说瞎话,一张大饼脸都憋红了,“但是纪信和陛下在身形体格以及容貌上,都十分相似,但是他大腿上没有陛下的七十二颗黑痣。”   “那当然,这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宝贝吗?”刘邦一提到他的七十二颗黑痣,就骄傲的像只山鸡。   七十二颗黑痣,都长在一条腿上——那是有多恶心?= =   张良问道:“陈中尉的意思莫不是——”   陈平点头:“正如张大人所想的那样。”   樊哙和刘邦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他们是什么意思?”   我若有所思:“看来是打算牺牲那个叫纪信的倒霉蛋了,这年头,撞脸也是一种错误。”   “这不是牺牲。”陈平挑眉道,“能为陛下牺牲,乃是纪信的荣幸。”   我反问道:“那为什么不是由你去牺牲?你说的好像很羡慕似的。”   陈平叹气道:“都怪我爹娘不好,没有积善行德,把我生得帅一点,如果我能和陛下有一丁点的相似,我就能有为陛下分忧解难的机会了,我的陛下我的王,平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上碧落下黄泉。”   丫的,陈平你别这样肉麻好不好,这很恶心很瘆人的。……啊喂,刘老三你也别老泪纵横啊,他就顺嘴说说而已,要是真的轮到他了,他肯定是会逃跑的,他管你个毛线啊。   “小陈,朕要赏赐你钱。”   “陛下。”陈平的嘴唇激动地颤抖了。   “小陈,朕要给你升官。”   “陛下……”陈平的手激动地颤抖了。   “小陈,朕要再赏你一些美人,为你放松放松。”   “陛下……”陈平的腿也激动地颤抖了。   ……这令人眼瞎的一幕,连樊哙的脸色都变了。   张良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让纪信假扮陛下去往楚营投降,或许可以缓解一时之危,但是荥阳的四面都被楚军包围得水泄不通,该怎么带着陛下安全突围呢?”   “这很简单,将另外三门的楚军引至东门,然后再从兵力最少的门突围就万无一失了。”   “楚军军纪严明,如何使其他三门的楚军都集于东门呢?”   “张大人,我的计划,我想你也想的到。只是你虽然想的到,却绝对不会愿意去考虑。”陈平笑道,“女人爱骗男人,男人爱玩女人,这是走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改变的真理。楚军军纪严明?再军纪严明的军队,也是由男人组成的。只要是男人,他们的本性就不会改变。”   “……或许还会有别的方法。”   “陛下,此事已不容耽搁,请速速交给微臣去办。”   “包在你身上了,小陈,朕都靠你了。”   “微臣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陈平和樊哙很快告退,我和张良也回到了他的府邸。   张良的脸上多了一份淡淡的愁绪,他凝视着昏黄的日落,轻声道:“阿真,今晚怕是不会太平了。”   我嚼着所剩无几的茶糕,含糊不清道:“别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上碧落下黄泉。”   “真的?”   “假的。”我咽下最后一口茶糕,笑道,“你现在武功不比我差,哪需要我来保护?又不是小孩了。”   “那便由我来保护阿真。”   “那也不用,我有自保的能力,再说你还要保护刘老三。”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幽幽道,“你的前途和抱负可都押在他身上了,别前功尽弃。陈平的轻功不错,武功渣渣,最多顾自己,他可不是会舍己救人的人,你应该明白。”   张良沉默了,片刻后,我又道:“别这么严肃,陈平的阴招很多的,你们一定没问题的。”   “你们……阿真此话,难道是不与我一起离开?”   “张良,我是楚营的人,必须回去。”   虽然已经差不多算是背叛了。   “范增现在已经死了,你若是回到楚营,项羽决计不会放过你,而你——我绝不会让你回去。”张良顿了顿,眼波流转,语气坚定道,“就算是用绳子绑,我也一定会把你绑走。”   丫的,这小子现在是长本事了,这胡话是从哪个街头流传的话本上看来的?   果然汉营风气也不太正。   “还想用绳子绑,我一巴掌拍死你。”我没好气道,“本公子福大命大,怎么可能会有事?死张三,张乌鸦嘴。你要知道,我最爱命了。”   “你根本就不曾爱惜过自己的生命,总是在做些危险的事情。范增已经死了,他不能给你兑现任何承诺了,你也不欠他什么了。阿真,留在我身边,以后我一定还你一座比当初还华丽的将军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华丽的将军府。只要阿真你喜欢就好。”   ……这样的话,据说卫庄也曾对红莲许诺过。   但是也据说并没能实现。   将军府么?华丽的将军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华丽的将军府……太浮夸了,这不太像张良能说出来的话呐,朴素简约的张开弟和张平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很生气的。   “你是说真的?”   “真的。”张良点了点头,揽我入怀,在我耳边轻声道,“阿真的愿望,交给我来实现。”   我伸出双手,牢牢抱住了他的腰,那一瞬间,突然就想起了多年前我占他便宜的那个时候,我越过书案,也是这么抱住了他的腰。   只不过那时是从后面,现在是从前面。   手感都是一样的,他总是胖不起来。   “全是骨头,摸起来一点都不舒服。”我放开手,埋怨道,“你还是当个厨子比较好,看人家丁掌柜,炒着菜偷吃着,身宽体胖的,子明撞到他身上还能弹回来呢,撞到你肯定要咯着脑袋哇哇直教。”   张良伸手弹了弹我的额头,无奈道:“又胡说。”   “我亲眼所见,绝对不是胡说。”我真的曾经看到子明从丁掌柜的肚皮上弹了回去。   “阿真。”   “嗯?”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张良依然笑着,眼里却没有了丝毫笑意。   我颔首,扬眉道:“你可以试试。”   张良他是个翩翩君子,又挺爱惜面子的,我绝对不相信他会把我绑起来,但是事实确实——下一秒他就点了我的定穴。   还是高级的隔空点穴。   不带这么玩的啊,作弊啊作弊。   “二师兄曾教我以石子隔空点穴,今日一试,效果不错。”张良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忘假装关心道,“这也算是休息的一种,阿真从现在开始就安稳地歇着吧,看我多为你着想。”   “人如果长时间不活动,会手脚麻木的,可能会落下残疾。”我咬牙切齿道,“我们好歹相识一场,你不可以这么残忍,打个商量行不行?”   “阿真放心,不会让你手脚麻木的。”   ……这是什么话?   难道他真的要用绳子绑?   什么绳子能困的住我?   丫的,这是跟刘邦老混蛋混多了,张良竟然也能做出这种事了。   虽然他用的是工料上乘的绳子,绑着也不勒不疼,但是被绑着还是很丢脸。我努力想挣脱绳子,却听张良轻声道:“这是我的故友,盗王之王的盗跖赠与的盗王软绳,你是绝对挣脱不开的,还是好好休息吧。”   “……打个商量行不行?解开吧解开吧。这样子我很丢脸,也很丢你的面子的,说出去你就不是君子了,你以后还怎么给陈平作榜样,那小子邪门的不行。我保证不跑,和你一块走,好不好?我发誓我发誓,我做人很实诚的!”   “既然阿真如此实诚,那还是,”张良叹了口气,故作无奈道,“那还是——”   我满怀期待的看着他的动作,我发誓我只要一能动就立刻把他放倒,胖揍一顿。   “还是绑着吧。”   他的指尖停在了绑着我的软绳上,然后又慢慢地收了回去。   “……啊喂,你很言而无信。”我立起身子,气得蹦了起来,“你这刚给我希望,又让我失望的,你做人太不实诚了。”   “虽然被绑着,但阿真你本事还是很大,你看你蹦的多欢腾。”张良扶额,随即又庆幸道,“还好没给你解开。”   简直无情。   “小良良,世上最帅气最可爱最聪明最优雅人见人爱男女老少通吃的小良良,你帮可怜的我解开绳子好不好?这样很不舒服的,我绝对不跑。”用这种语气说话,我自己都要扛不住了,看来我是年纪越大脸皮越薄,过回去了。   张良却似乎乐在其中,神情愉悦了不少,点头道:“好啊。”   “嗯?”   好就行动啊!立刻马上!   “等离开荥阳一定帮你解开。”   “……丫的。”等我能活动了,一定揍你,没得商量。   “阿真,回去你会没命的。”   “……”   五更天,荥阳。   陈平想了一个奇招,也是个大损招。   他召集了城中两千多名女子,穿上军装,然后命人打开了东门,一批一批地将她们从东门赶了出去。   西南北三门的楚军立刻从其他三门围堵了过来,在发现士兵全是女人之后,并未惊呼上当,反倒兴致勃勃。   陈平在马车内得意洋洋道:“看吧,男儿本色嘛,军纪算个鬼,他们不沾荤腥已经很久了,项羽自己带着个虞姬,乐得逍遥,一点也不体恤底下士兵们的辛苦,啧啧,活该!”   这个陈平,简直比樊哙还要接地气。   我眼神深沉地看着他,直看得他头皮发麻,皱眉问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我说错什么了?我是实话实说。”   “没有。”   我移开了视线,意料之中地发现,张良的脸色不好,很不好。   他望着一批又一批走出的女子,眼里是一片深沉和不忍。   等待她们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的下场,被侮辱或是被杀死,总之,是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过去了。   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过去了。   这是一条不归路。   忽然,有人喊道:“汉王来了!”   假扮汉王的纪信坐在车里,车门大开,由仪仗队开道,马车慢慢地驶出了东门。纪信是去假装投降,为真正的汉王刘邦安全撤离争取时间。   趁着楚军欢呼声四起的时候,这里的两辆不起眼的马车赶紧向守备较少的西门驶去,杀出了一条血路,向着关中的方向逃去了。   陈平这次也正面杀了几个人,不是暗算,是真的面对面拼刀法,所以他有点累。   当然他也有点高兴,毕竟这么正大光明的杀敌的机会,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少有。当回英雄的感觉也是很不错的,一路上都听到他时不时的傻笑几声,吹几声口哨。   “张良,我看陈平脑子坏了。”我悄声对张良说道。   张良淡笑道:“陈中尉只是高兴而已。”   “因为难得光明正大,所以他很激动?”   “……张大人,依属下所见,还是将她的哑穴也给点了,才能安稳一点。张大人你也很累了,需要休息,不能再被她叨扰了。”陈平看着我和张良,阴森森地建议道。   我打了个寒颤,赶紧对张良道:“别听他胡言乱语,我们俩关系好,还是你和他关系好?”   张良若有所思道:“刚才这一战,确实是有些乏了。”   我转了转眼珠,诚恳地说道:“小良良,我想和你做一件事情。”   “阿真想做什么事?”   “我想亲你。”   “噗——”陈平正喝着装在竹筒里的水,全部喷了出来,“咳咳——”   “我又不是要亲你,你这么大反应干嘛?”   “以前的韩国向来讲究礼仪,你是韩国的女子,光天化日的竟然就求欢——不是,是求吻,妈呀,你竟然能这么的……呃,张大人这脸皮薄的,竟然吃的消,还真是特殊爱好——咳咳,张大人,我不是故意的,见谅。”   “无碍。”张良缓缓道。   他确实是个脸皮薄的,俊脸已经染上了几分微红。   若不是陈平在场,想必他也能够淡定道:“好啊,你来啊。”   但是有个外人在场,他的脸皮子就算打肿了,也绝对厚不起来。   “小良良,你坐着别动,我蹦过去亲你一下。还有老陈头,你给我转过去。”我气势汹汹道,“非礼勿视,这种事你看了是要长针眼的。”   “谁要看啊!这有什么好看的。还有,别叫我‘老陈头’,难听死了,我是美男子陈平陈中尉啊。”陈平愤愤地转过身去,末了还不忘补了一句,“完事了就吱一声。”   “哦,晓得了。”   我应了一声后赶紧蹦到了张良旁边,马车随即狠狠地摇晃了一下。   张良有点犹豫地问道:“阿真,你真的要……”   真的要亲过来吗?   啧啧,我好像又看到当年那个张小美人了,只不过那时他是羞愤,这时是娇羞。   如果我手是自由的,一定挑着他的下巴,狠狠地调戏,唔,我和刘邦还是有共性的。   只不过现在的情况,实在是有点拙鸡。   “闭眼,张嘴,张小美人。”   亲嘴就是要专心致志,一心一意。   他大概也是自信过了头,以为我这次绝对不会离开了。   绑也要绑走,够霸道够野蛮,我喜欢。   不过我更喜欢以这样的方式来对待他。   张小美人的唇是什么味道,我早忘了。   软软的,凉凉的,令人有很长时间的恍惚。   恍惚间,他原本柔和的表情慢慢僵硬了,双眼也睁开了,眸子里满是沉寂。   我在他倒地的那个瞬间,伸手扶住了他。   摔倒是会很疼的,而我一向体贴入微。   陈平听到背后的动静,刚转过身,就被我凌空一脚踹了脑袋,晕死过去。   “阿真果然厉害。”张良平静地说道,“丝毫不能小看。”   “盗跖一定没有跟你说过,这条盗王之绳其实是有两根的。还有一根在章邯手里,章邯曾教过我一种最简单的解法,而你却并不知道此事。”   我将绳子仔细地绑在了张良的身上,还不忘在他的脖子处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简直完美。   “千算万算,算差一步。怎忘了天底下除了盗跖,还有一个章邯懂得解法。而且更加不知,章邯与阿真竟是朋友。”   他算差的还有一步,我在舌头下面压了软骨散。因为事先服了解药,所以我没有事,他有事。   “兵不厌诈。”我捏了捏他的脸,语气柔和道,“嘿嘿,好小子,栽我手上了吧。你为鱼肉,我为刀俎。该把你胖揍一顿,还是痛扁一顿呢?”   “怎样都可以,只要阿真不要回去。”   “……那我还是不打你了吧。”我收回手,故作轻松道,“我还有很多坛西凤在彭城,不回去喝岂不很亏?”   “以后给你买更多的西凤,比彭城的更多。”张良想了想,补充道,“难道你不想吃茶糕了吗?”   茶糕么,那是彭城没有的点心。   “可是我想吃糖糕了。”   这些天,我把一辈子该吃的茶糕都吃得差不多了,够一辈子去怀念了。   “回去你会没命的。”中了软骨散,又被盗王之绳捆绑着的张良,竟然能支撑这么久,话还这么多。   “不疑还在彭城,所以我必须回去。我们都跑了,他该怎么办?”我扯下陈平的外袍,小心翼翼地铺在了他的身上。   张良沉默了,片刻后,他决然道:“那我不要他了,我只要阿真平安无事。”   我手下动作一顿,随即恢复了平静,敲了敲他的脑袋道:“笨蛋,你这是什么话,好像我真的会没命一样。放心吧,颜路二师公给我算过卦,说我能活一百岁的,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项羽他也没你想象的那么残暴的,有虞姬和龙且在,他不会杀了我的。乖,好好休息,睡一觉后,你就安全了。”   “以后,我会还阿真十座将军府,不要回去。”   十座将军府么?   那得多大啊,会迷路吧。   况且他哪来这么多钱?该不会是要拜陈平为师学贪污吧?   “不必了,我不想你学坏。记住,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还有,笑着活下去。”说罢,我点了他的哑穴,省得他絮絮叨叨地继续说话,然后掀开窗户,轻手轻脚地跳了出去,“保重了,小良良。”   最后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他那时的眼神,多年以后,我依然可以清晰地记得。   从未看过他的眼神如此不甘。   旧日足迹   等。   等。   ……等。   二月初三,他在雨里等了她很久。   可是她没有来。   他缓缓背过身子,最后看了一眼定岚山的日出。苍白灰暗的光透过蒙蒙的云层,春日里却有了秋日的萧瑟,凄清冷淡。   浑身被雨湿透的感觉很糟糕,两年来积累的期待落空的感觉更加糟糕。   项羽不是明君,张良明白,这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西楚霸王,早已不是当初的少羽了。   人都是会变的,或许就是这样为了生存,而一点点淡忘了最初的本意,然后背离了最初的自己。   渐行,渐远,直到变成完全陌生的模样。   张良想起了姬真,那个从少年时期一直追随着他的姬真。无论他如何冷脸相待,都百折不挠越挫越勇死缠烂打的姬姑娘,直到他从最初的反感厌恶到逐渐习惯,然后接受直至失去的姬姑娘。   闭了眼,他甚至都能看到少年时代的自己,走在新郑的某条街上,背后跟着满脸堆笑的姬真。   一前一后。她大步流星地踩着他的影子,重复踏碎了无数古道夕阳。   他在前面生气蹙眉,她在后面嘻皮笑脸。   她的笑容在夕阳里渐渐模糊。   他曾以为,这样走着,就是一生。   后来,他的身后没了那个人。他转过头看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影子。他扬起唇角,影子却不会对他笑。   两年的流亡生活,令他尝遍了无数辛酸挫折。他选择帮助刘邦,有他自己的深思熟虑,他不敢再走错一步——已经错过的人,走路都是如履薄冰。   只是他没想到姬真会与他站在完全对立的立场。她冲他摇了摇酒杯,脸上带着笑意,眼里却是一片极致的冷漠:“好久不见,要来喝一杯吗?……张先生。”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点头道:“子房却之不恭。”   他们之间只有几步之遥,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还有琢磨心酸的沧海桑田。   他接过她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的味道很淡,愁绪却渐起,继而涌上心头的,是酸楚和落寞。   姬真舞剑,意在刘邦。   他不得不与她拔剑相向,既要逼开她凌厉的剑势,又要注意不能伤到她。   他对她剑剑留情,她却剑剑要他的命。   他分不了心,所以他忘记了保护自己。   “——唔”他闷哼一声,咬紧了嘴唇,她手中的剑已经刺入了他的左腹。   “为什么不避开?”她反问道。   “阿真。”他手中的凌虚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了金属坠地的清脆声,他轻声问道,“你当真要杀我?”   她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心痛和后悔。   他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任何以往熟悉的神情,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找到。   她抱着他进了营帐,刚想掀开他的衣服,却被他握住了手。   “阿真,我很想念你。”   他刚说完,就被她点了穴,然后扒掉了衣服。   “张良,我并不是非你不可。”   那个信誓旦旦到气势汹汹,会死皮赖脸说着“我这辈子一定要娶张小美人”的姬真,真的已经消失了。   她看到他的伤口不深,有些恼怒道:“你是为了引开我,为了保全刘邦,所以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张良,你这两年倒是长进了不少,果然狐狸已成精。”   的确,身体上的伤口并不严重。心里的创伤,大概已经溃不成军。   “项羽不是明君。”   “……哦。”   “阿真,你不相信我。”   “你叫我如何相信你?”   她将当初他赠她的那根玉箫物归原主,她以为他们已经被岁月两清,但是,并不能。   他并不会允许。   他没有失约,这次,是她欠了他。   范增派她来监视,她住进了他家里——这曾是她的雄心壮志,却一直没有实现。昔日的张家如今已经落败,他仍是把她安排进了最好的小院。   她住的轻松,却并不安分,时时往外乱跑。   “阿真,你去哪里?”他见她又走了出去,出声问道。   “张三,我今年年纪多大了?”   “……二十又三。”她与他,一直同岁。   “是不是很大了?”   他无言,却又听她道:“是时候该出去找个良人了。”   良人?   呵。   何为良人?   他跟着她,像多年前她跟着他一样,亦步亦趋。他看到她走进了花街柳巷,他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另外一个男子身体的时候,他终于推门而入。   “张先生,儒家没有教过你敲门吗?你这么破坏别人的好事,当心遭到报应哦。而且来这种地方,会使你的名声遭到破坏。”   “我不在乎名声。”   他面色平静,声音平静。   名声?   曾几何时,他就不再在意这种东西。   虚妄的名声,哪里真实的过面前之人的喜怒哀乐?   阿真,我们从头开始,可好?   “你在逗我!你张良若是不在乎名声,十年前就该和我私奔了。”   十年前,若是能回到十年前,必然不舍让你那样辛苦。   很多事情一直被遗忘在时光阴暗狭窄的角落里,如果不是后知后觉地再去回顾,他可能也没法发现那些被忽视的细节,可越探究越心疼,心疼那个被他一直冷脸对待的姑娘。   筱良,也是后来出现的龙阳君,点了她的穴,将她交给了他。   “淑子,我带阿真去一个地方,你不必跟。”   他想带她去吃糖糕,吃她最喜欢的糖糕,他知道她一定很想念糖糕。   他伸手解了她的穴,迎面而来的就是毫不客气的一巴掌。   当街的一巴掌,孔武有力,声音响亮,引无数路人驻足观看。   “请问你凭什么样的资格,插手本公子的事?”   他的脸很疼,他只怔了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头发乱了呐。他伸手,仔细地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   “阿真,你要不要吃糖糕?给你加豆花。”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糖糕铺子,他看到她的脸上有泪水滑落,声音恍若叹息:“我要吃糖糕,很多很多的糖糕,还有豆花,很多很多碗的豆花……”   他轻声道:“好。”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都给你。   全部都可以。   他还没从今夕往日的惆怅中回过神来,却见她一脸认真地对他说:“你娶了淑子吧。”   那个多年前,不惜以死亡为代价来搅了他的亲事的姬真,现在竟然劝他娶别人。   平静的面色下,是逐渐冷却的心。   他艰难地开口:“你若不嫁,我不强求,终此一生,不会娶妻。”   情之切切,字字荒唐。   她可以不要他,但也休想把他推给别人。   也许她喝点酒,心情好点,就不会说那些令人讨厌的胡话了,可是他所有的钱几乎都被她花光了,哪里有钱给她买酒?   他当了他的箫,他娘亲留给他的遗物,又是他赠与她的定情信物。——可是,那东西她已经不要了。用玉箫换回西凤,或许她能够接受。   她真的接受了,他开始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欣喜,虽然这么做的确作死。怕她喝太多冷酒受凉,他温了一整坛的酒,这个过程,必然要付出极大的耐心,是很麻烦,但是小心翼翼地护着某样东西的感觉,还算不错。   他抬头看向夜空,月光很亮,倾泻在地上,竟像是铺了一整层均匀的秋霜。   晚风吹过,时时搅碎月色,水一般地流淌。   小院里的桃花树已经枯死,他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裂开。   阿宛与他栽下的桃花树,姬真曾捕捉过红蜘蛛的桃花树,每个人都说要好好保护的桃花树,最后还是死了。   “……它也辉煌过。”姬真这么说,可他真的想再看一下这棵树,看它开出一树繁华的姿态。   耳边传来了悦耳的曲子,是他很多年前也吹过的《子衿》。   原来她也会。……是了,曾经的她,甚至会为了他去看难懂的儒家著作,更别说吹箫了。   “张良,阿宛就留给你这一样东西,你怎么舍得当了它?”她蹲下身子,将玉箫塞回了他的手中。   “阿真知道我的娘亲?”   “我娘亲也叫阿宛。不过她没你家阿宛好,她以前想杀了我,但是被我老爹给杀了。”   “阿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姬无夜隐瞒了你太多的事情。   “没关系,我无所谓,反正我生来就没有娘亲,我爹那个样子你也是知道的,他一刻不停地给我找后妈,但是没有一个后妈是活过三个月的……可惜了那么多好姑娘,被他给糟蹋了。我也曾想有个清白的家世,有爹有娘,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那样没酒喝没糖糕吃我也愿意。”   “不过这只是很久以前的愿望了,既然是愿望,当然就是不能实现的了。老爹在物质上没亏待过我,我过了十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连韩非都没我这么奢侈,我也算是很幸运了。墨鸦他们还不如我呢……所以,真的没关系。我不会许愿了,也不会——”   “——也不会再相信你了。”   最后一句话,他从最初的捏紧拳头到最终的面带笑意,心下却始终有根刺,将那一片柔软扎的血肉模糊。   月自盈缺,难以两全。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情深,缘也深,奈何造化弄人。   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一个心有残缺之人,纵有满腔的情意,可她不要听,一点也不要听,她像当初他拒绝她一样拒绝他。   直到韩信将喝了合欢散的她扔给了他,他知道,他们是永远都无法两清的。   他无法拒绝,也根本不想拒绝。从被动到主动,人性回到了最初的本能。   第二天,他很早就醒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却是一片空空荡荡。她从他身上起来,偷偷摸摸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离开,他睁开眼,道:“吃干抹净就要溜掉吗?”   “嘎?”她愣了一下,立刻挑眉反咬一口,“你有证据吗?”   她死不认罪的样子极是有趣,又有些可爱,在他看来,却莫名觉得有些悲哀。   他幽幽道:“子房二十多年的清白之身——”   “我不娶你!”她扯了条被子,将他光着的身体捂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墨鸦以前教过我,这叫‘一夜风流后,继续当朋友’。”   “……不需要这样的朋友。”   “那现在就愉快地再见啦。”   她心有残缺,所以说出的话,总是不负责任又无比残忍。   “最后你也没来,二月初三的阳光那么好,桃花开得那么好看,我从日出等到日落,等到茶凉酒空,你始终没来。”   “……二月初三那天,一直在下雨。”他轻轻从床榻上起来,声音里,表情里,眼神里,都是落寞,“我等了你三天。”   等了三天,把两年来积累的期待都等到落空,剩下的只是无声的空空荡荡。   他无法说服她,她也压根不理解他,又是不欢而散。   只是他没有想到,她在杀死了韩王成,落空了他的复国计划后,竟然还帮着淑子对他下药。   她到底要让他跌进怎样的深渊,方能解恨?   他到底要怎样一次次地去忍受,才算偿还?   心比冷水更凉。   他浑身湿透地躺在床榻上,轻声叹道:“这一次,我不留你了……韩信会送你平安到达彭城,你莫拒绝,这路上不安稳。”   “哦,谢了。”她愣了片刻后拉过被子,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还不忘假装客气道,“那你保重啊。”   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之意。   他累到连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刚想闭上眼睛,就看到她往地上摔去,他想也没想地抱住了她。   身体比思维行动得更快,曾经让她摔倒在万人中央,那样的错误,不会再犯了。   他找来大夫替她诊断,大夫笑着对他道:“恭喜张先生,夫人有喜了。”   ——他们有孩子了。   他转过脸去,看到春日里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间照射进来,一扫前几日的阴霾。   窗外,鸟语声声,繁花似锦。生命如此芬芳。   他将仅剩的几坛酒认真地藏了起来,还告诫姬真千万别指望找到。   他开始期望他们的孩子,他猜想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甚至问吟雪该给孩子取什么阿真才会喜欢。他仿佛看到了一卷蓝图,那上面,他和她的未来可以预见,光明一片。   只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他怎么就忘了,她无情,所以现在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她不要他的孩子,可那也是她的孩子。   她却还能嘻皮笑脸道:“味道还不错,甜的。”   他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无尽的失望。   又下起了雨,雨势迅猛,打碎了一地的春光。   “今日我就要离开,回去彭城,你保重。”   他点头,默然不语,伸手摸了摸嘴角,发现嘴角僵硬。   他找了一辆马车,委托韩信送她回彭城,一路上该准备的他都准备好了。也买了她爱吃的豆花和糖糕,只是已经凉了。   大概是因为他的心也凉了。   “只剩一坛西凤了。”   她爱的酒,他还是想让她带上,最好的,总还是属于她的。   “张良你自己留着喝吧,反正在彭城我还有四百多坛西凤呢。这酒味道是极好的,你过过干瘾……”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拿着的酒坛从手中落下,掉在了地上。清脆的瓷器破碎的声音,然后便是一地的狼藉。   “有劳了。”他回神,淡淡地对韩信说道,“请务必安全把她们送到彭城。”   说罢他信步走进了雨中,任凭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和头发。   “喂——”她从马车中探出头,对他喊道,“你撑伞啊,笨蛋。”   他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脸,然后,倾城一笑。   这一刻,他竟然笑了。   他竟然还是笑得出来。   那笑,映着苍白的日光,绝代风华。   他嘴唇轻启,说,不必。   有凉凉的液体从脸上滑落,他知道,那大概是雨水。   若是陌不相关,若是没有情障在前,他们之间又如何能互相伤害。   五个月后,他得到的,却是她和别人要成亲的消息。   他在匆匆赶来的路上,想了一千种一万种办法,想要带她离开。   最后在踏入司马府的那一刻,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能为力,并且毫无立场。   他站在人群的后面,隔过了喧嚣与祝福,站在阳光所不能照到的阴影里,只身一人,敛尽了笑意,凄凉苍白却孤独地漂亮。   一如当年的她,也是那样孤独地站在人群的后面,看着他与别人成亲,心痛到无以复加。   好了,这样的事,他们也扯平了。   祝福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等等,他根本就不是来送祝福的!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他知道那是属于他们的孩子。韩信虽然守口如瓶,却终究骗不了他。   他带来给姬真的,不是成亲的贺礼,而是送给他们孩子的礼物。   十六岁那年跌落谷底,张婶送给他们的小衣裳,姬真在和墨鸦离开后并未带走,他却鬼使神差地收了起来。今日想来,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若不是颜路严肃地警告他,子房,你不能胡闹,若不是姬真望着他的神情过于冷漠,恐怕他真的会忍不住,忍不住说,阿真,我们走吧,重新开始。   只差一点儿。   他没有说。他知道,姬真不爱他了,决计不会同意的。   喝完一杯酒,他就走了。   来时是暮夏,去时已是初秋。   他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踏尘而来,本是想带走她的。   最后,他没能带走她,但他把他的心留下了。   三月之后,彭城沦陷,作为敌军,他也不得不去救她。龙且不在她身边,她却整个人都亢奋起来——就像是去赴死。   “沛公,子房有一事相求。”   “子房请讲。”   “素闻龙夫人温婉娴淑,艳冠群芳,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他顿了顿,道,“……请沛公成全。”   “子房,你的请求我绝对不会答应的,我不能让你错下去!你这喜当爹的笑名绝对会被天下人耻笑的!”说罢,刘邦大手一挥,“将这个女人杀了,然后保留全尸,留给龙且。”   “沛公。”   “子房,你——”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连姬真也惊呆了。   因为他竟然跪在了刘邦的面前,面色未改,言辞切切:“请沛公成全。”   最后,他总算是保住了她的性命。   与她的性命相比,他的名节真的不重要,至少他并不在意。   他想要的,他在意的,是鲜活的东西。   在汉营,她依然不安分,他处处维护她。只是,他还是要送她回去。   汉军的军力与楚军相比,差距甚远,毫无胜算。他又一次感到了无能为力。   祸不单行,他们还遇上了星阁的杀手。幸好龙阳君有先见之明,留了一手,他们才不至于丧命。只是姬真因为动荡,早产了。   女人生孩子的景状极其惨烈,他也领教到了,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手腕被抓的道道伤痕。他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里既是不忍,又有对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的期待。   幸而最后是母子平安,他凝视了那团肉球,嘴角上扬,满心欢喜。更令他欢喜的是,他从姬真的眼睛里,看到了消失很久的光。他明白,她的心回来了,原来的姬真也回来了。   他们抱在一起,耳鬓厮磨,互诉衷肠,还有他们的儿子。   像是一家人一样。不,他们本来就该是一家人。   多年以前,他决计不会想到他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球球,然而此时他却觉得,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令他感到难受的是,短暂的幸福时光之后,龙且就来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事情——亲手把妻儿交给另外一个男子。   这是一种耻辱,此生都不会忘记。   他恨他们的无能为力,恨他们的身不由己,一番思量挣扎权衡利弊后最终妥协。唯一令他安慰的是,龙且待姬真很好,甚至为证明他们之间子虚乌有的清白,为他们的儿子取名,不疑。   信君不疑——虽然他还是觉得不疑更适合球球这个名字。   回到汉营之后,他运筹帷幄,替君王分忧解难。心中的信念愈发强烈,等到时机成熟,所有失去的,他会全部夺回来。总有一天,会亲手夺回来。   白凤来访,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他们的不疑出事了。   食父之蛊……看来是想要他的命。   他最先想到的竟然不是不疑,而是姬真。或许是圈套,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们已经有一年没见了。   他站在她的面前,脸上浮现清清浅浅的笑容。   年少时,她极少看到他的笑容,因为他并不喜欢对她展露笑脸,思及往事,他的笑容里又多了一分愧疚。   不疑失去了听觉,味觉,视觉,活在漆黑的世界里,他当然心疼,他更难过的是,她明明已经很难受了,却还得强打精神故作轻松地来安慰他。   七七四十九天。   七七四十九刀。   “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不会让他有事的。”他对她这么承诺。   他当然不会食言。   他绝不允许自己再在她面前食言。   淑子的来访,带来了更恶劣的消息,他的父亲死了。他应该第一时间回家处理丧事,以尽孝道,他却不得不因为不疑的事,留了下来。   淑子误会,他不想给姬真带来更大的麻烦,什么都没有解释。   “孩儿不孝,请父亲莫怪,他日定当回家谢罪。”   他对着新郑的方向,跪下磕了头。   眼泪决了堤。   压抑了多年,终于在此刻,完完整整地爆发出来。   他也是做了父亲的人,开始明白张平对他的良苦用心。幼时他不与严厉的父亲亲近,长大后出远门念书更是疏远,父子缘薄,反倒是逃难的两年里,感情渐深。   遗憾的是,他都不能看到父亲最后一眼,也无法亲自处理父亲的丧事。   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龙阳君惟恐天下不乱地给他带来一个消息:刘邦被围困在荥阳,双方久战不决。刘邦病急乱投医,荒唐地采纳了政客郦食其的建议——贯彻落实“感动政策”,决定分封六国之后。   他听着龙阳君的嘲讽,无声地攥紧了双拳,手腕上传来撕裂的疼痛,伤口又全部裂开了。   鲜血顺着他的手腕,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绷带尽数染红,明朗月色下,极为刺眼。   他只能勉强支撑着自己已经心力交瘁的身体,他还不至于也不会允许自己崩溃在别人面前。骄傲如他,只扬起唇,对她轻声道:“……阿真,没事。”   他的手指划过她柔软的脸颊,在她的眼角轻轻按了按,将那些几欲夺眶而出的温热在一瞬间归于平静。   他说没有关系。他们又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困境,没有什么好怕的。   经历再多曲折磨难的过程,也都没有关系。   只要他们都还在,一切就都不是绝望的。终须有日,云开月明。   即使是在荥阳被围困的日子,他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在军营,他遇到了一个与她长得极为相似的少年。   少年叫阿墨,与他们一样都是韩国人,国亡家散,早早就经历了太多的磨难。   此时,他的梦想已经不再是兴复韩国了。他想要去辅佐明君,创造一个和平的国家。   再不要有人经历国破家亡,再不要有人过着颠沛流离的国破家亡,也不要有更多的英魂枯骨埋葬在沙场之上。   暮色冥冥,他想起他曾在远游时看过的奇景,他看到高空坠落的水以万劫不复的姿态把自己重重地砸在深潭里,然后碎裂开来,溅起壮观的泡沫,蜿蜒溶合,最终湮没于尘埃。   所有的动荡不安,他希望都能归于平静。   后来,阿墨被姬真杀了,死状凄惨,姬真需要取代他的身份混进荥阳。这些,他都知道。   姬真崇尚一劳永逸的做法,只是他更想知道的是,姬真若是知道了阿墨的身世,还会不会狠下心来。   “阿真,毁掉一个人的梦想很容易……成就一个人的梦想却很难。”   小圣贤庄的那片壮观的森林,风霜雨露倾注百年甚至更久才造就,然而,嬴政下令的一场大火,几天就将其烧毁了。   百年,或者更久,也许都再也造不出那片森林。   不见的日子是想念,见了日子仍是想念。   想念他们曾经和睦相处的时光,然而那样的日子却又屈指可数,少的可怜。   初见她,是在他们十岁那年,参加韩王宫的夜宴上。他的确是对她一见钟情。虽然过程极为短暂,转瞬即逝,但不得不承认,他喜欢看她啃食茶糕的样子,他觉得颇为有趣。   她一意孤行地追着他跑了很多年,当他终于回过头时,她终于不在了。   他们被一道深深的沟壑分隔成了两条路上的人,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她把最后一块茶糕留给了他吃,真难得她还能想着他——从她嘴里抢食,很不容易呐,好比虎口夺食。   她笑话他的吃相过于文雅:“哟,小样,还学会心疼自己了。”   他笑道:“不然,又有谁会心疼我呢?”   本想开个玩笑逗她笑,自己心中却先落了点酸楚。   很多年之后,思及这一幕,他还能清晰记得此刻姬真的表情──一张原本笑得开心的脸,却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僵硬。   她和他说起来世之事:“张三,你相信人有轮回有来世吗?”   “……我么,不信。”   若是今生不能与你相守,还想什么来世?   “不叹今生,不想来世。”   他不要虚妄的寄托,他要鲜活的东西,他要真真切切的存在。   所以,他不要来世。   他带她去荥阳的高楼上看日出,看朝阳从云层中浮起,一点一点,直到天空由橘红慢慢变成了浅蓝,很漂亮,不比定岚山差。   三月初,四月末,一切都是极好的。两人共处的时光,平和如潺潺流水,细细缓缓。   对于往事,他们心有默契地闭口不提。他希望这样的日子久一点,再久一点,或者就一直这样到永远。   “阿真,你在想什么?”   “在想,”她侧过脸懒洋洋地回道,“在想你十年前的样子。”   十年之前,那个时候,他十六岁。   心高气傲的年纪,意气风发到不可一世,还没有经历家破国灭人亡。   “那可想起来了?”他问道。   “忘了。”   ……忘了么?   忘了也好——那我们重新来过。   这段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能维持多久。陈平的离间计实施成功了,范增被项羽疏远,在回彭城的路上生了严重的毒疮。   他带她去看范增,范增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老瘦的可怜。   范增最后的愿望是与他下一盘棋。这个为国操劳一生的老人,最后却被养大的孩子怀疑,甚至要客死异乡。他感到深深的悲哀。   姬真说的没有错,项王是项王,少羽是少羽,那是两个人。   每个人都害怕被抛弃,即使是年长如范增这样的老人。一盘棋下得断断续续,他咳嗽的厉害,样子却极其努力。他尊重对手,毫不放水,一盘棋终了,他赢了。   范增闭了眼,淡淡道:“我输了。”   “前辈承认了。”   “是我技不如人。”范增轻声叹息,最后溘然长逝。   临终前最后一句话,他道:“子房,好好待阿真,她心里只有你。”   他面色平静,郑重道:“我不会放开她的手。”   永远都不会放开,即使她想要走,他也决计不放手,绑也要绑着。   ——他真的这么做了。   阳谋也好,阴谋也罢,什么都比不上她的性命重要,他不能让她离开,不能看着她回去送死,哪怕牺牲掉他们的孩子,他也不能让她回去。   她想要的东西,他都会给她。她的愿望,他会去替她实现。   他做的滴水不漏,却还是算漏一步。千算万算,他没算到她对他的算计,也是处处提防。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伴随着心里强烈的愤怒与不甘。他愤怒于她的不肯听话,不甘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姬真终究还是离开了,这一走,他们几年未见,隔的更加遥远。   幸而她平安无事——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才止住了去向楚营的步伐。   原来只要她平安无事,其他的都没那么重要。   韩信将吟雪带了回来,他看着他们吵架打闹,心里在想,他和姬真,究竟到什么时候才有这样一天?   他去海边散步,深空中尚未褪尽的夜色将他的墨发染成深紫,在未尽的天光里,韩信侧过头对他道:“子房,我要娶妻了。”   “恭喜。”   然而韩信要娶的却并不是吟雪,而是一个他根本不认识也不爱的女子,只是因为那女子是贵族之后,韩信当上了齐王,需要巩固自己的势力。   总是蹦蹦跳跳活泼可爱的吟雪消沉了,常常一个人蹲在海边沉默不语。张良早就把她当成妹妹看待,不免有些替她感到惋惜。韩信将吟雪交托给他照顾,甚至都没有问过吟雪自己的意见。   那日张良外出替姬真祈福,吟雪独自在家喝起了闷酒。又有喝了酒的刘邦来找张良扯话,见着了吟雪,本着玩玩的心态,调戏了她。有了愁绪的女人最风情也最有脾气,吟雪竟然出手教训了刘邦。   盛怒之下,刘邦假戏真做,强行要了她。张良回来的时候,悲剧已经酿成。刘邦匆匆而走,剩下吟雪,独自坐在床榻上,抱着胳膊剧烈地颤抖。   “吟雪,你——”他递了一方帕子给她。   她仰起脸,脸上竟然没有眼泪,然后,她的嘴角扬起来,露出孩子般单纯的笑容。   “我没有事。”   她的笑容恍惚起来,她从来都是一个明媚可爱的姑娘,何时承受过这样的屈辱?   韩信对此的态度却是淡淡无常,他并非不在乎她,只是他连胯-下之辱都能忍受,她的屈辱于他,又能算上几斤几两?   吟雪开始寻死觅活,整个人都歇斯底里起来,韩信终于失去了耐心,甚至将矛头对准了张良:“你的女人重要,我的女人就不重要?”   他责怪张良私自外出替姬真祈福,没有照顾好吟雪,因而酿成了这场悲剧。至始至终没有骂过韩信的吟雪终于破口大骂:“你什么时候当我是你的女人了?如果你真的在意我,你会舍得推给别人吗?韩信是大笨蛋!”   韩信走后,吟雪哭得很厉害,语无伦次地问他:“如果是张良先生,会舍得把公子交给别人照顾吗?”   她想念以前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韩信,即使他被所有人瞧不起,她也看得上他,即使他又穷又懒澡也不洗,连一条鱼都钓不到,她也愿意跟着他。   那是她一个人的韩栓柱子,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存在。   张良带吟雪去海边散步,却碰上了阴天。   狂风大作,卷着浪花,嘶吼着一波波冲向断崖,溅起白色的浪花,狠狠地砸下来,碎成无数泡沫,又懦弱地散尽回到海里。   他又想起了姬真——他们真的许久未见了。   潍水两岸   十月的雪小而细密,纷纷扬扬,地上已经落满了晶晶亮亮的一层。   已经是冬天了。   我想起了桑海的十月,那里有着依稀可辨的绿色。闭上眼睛,我还能想起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阿真,你在想什么?”   龙且抱着手臂站在我的身侧,唇角上扬,红色的长发在苍白的日光里愈发显眼。   “……桑海吧。”   他的表情闪过某种深刻的落寞,也仅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过去的事,不要多想了。”   他背过身去,声音渐远。   冬日里,他的背影挺拔地像一棵骄傲的白杨。我一直在他身边,却遗憾地错过了他的成长。   十一月,项羽派龙且率兵救齐,我混在随行的部队中跟了过去。这件事,只有锦瑟一人知晓。她没有拦我,只是在我离开的时候,道了一句:“夫人保重。”   不疑在睡觉,等他醒来的时候看不到我会闹腾,是的,他一定会闹腾。   可我还是非走不可。   我想再去一次齐鲁之地。   我很想再看一眼桑海。   “你果然还是跟来了。”   营帐之中,龙且摇了摇杯中的酒,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一点也不意外。   “我答应你,等这场仗打完了,带你去桑海。”龙且抬手,将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道,“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我的身边,一步都不可以。”   “难道嘘嘘也不能离开一步?”我挤眉弄眼地揶揄道。   “阿真。”龙且盯着我的眼睛,良久才说道,“……你再也没有自保的能力了。”   营帐外的冷风呼呼作响,我的耳边恍惚间只剩下了风声。   我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整个人都渐渐僵硬起来,直到他起身将大衣披在我的身上,我才回过神来。   “呐……是我忘了。”   “你忘了什么?”   “忘了,我已是废人一个。”   有一瞬间的征仲,时光像是在我们之间飞逝而过,兜兜转转,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相识的那一天。   虽说极其狼狈,彼此却没有经历过太多刻骨铭心的沉痛。   “阿真,对不起——”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这并不是你的原因,是我咎由自取。”   “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你需要保护的是你的君王,还有楚国的百姓。”我侧过头,注视着他营帐中放着的长-枪——那把陪伴他冲锋陷阵决战沙场的那把长-枪,也曾冷冰冰地架在我的脖子上。   “……阿真,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   这句话说得很勉强,我面无表情地回道:“这句话,这些年听你说了很多遍。”   龙且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咬了咬嘴唇,眼神倔强,一如当初。   他认为他做得到,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诺言。   这些,我一直知道。   可我不知道的是,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平静的交谈。   楚齐联军与汉军在潍水两岸对峙,汉军的主将是韩信和灌婴。   军中有谋臣献计,汉军背井离乡参加此次战役,不得不拼死战斗,因而势如破竹,锋芒锐不可当。而齐楚联军在自家门口作战,士兵容易逃散,军心不稳。   与其正面交锋,不如修筑深沟高垒固守城池,再让齐王派遣他的心腹大臣去招抚已经丢失的城池,煽动已招降的齐军反叛,令汉军无处取得粮草,这样楚军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这场战争的胜利。   龙且却不同意。   他曾败于灌婴之手,这场战争对他来说尤为重要,是个一雪前耻的大好机会。   因而谋臣的良言妙计,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他眼神灼灼地看着滚滚潍水,定定道:“我必要取那韩信的项上人头,将那灌婴挫骨扬灰。”   “……韩信也曾是你的兄弟。”我冷冷地提醒了一句。   龙且微愣,随即恢复了一贯的神情:“道不同,不相为谋。”   “龙将军真是无情。”我撇了撇嘴,“……真的能做到吗?”   “阿真。”龙且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道,“他也一样呐……”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浓浓惆怅,深深悲哀。   战争使我们失去了太多,但是它依然没有停止。   后来,当冰冷的潍水将我淹没时,我竟然没有任何绝望之感。   那一日,龙且中了韩信之计,在渡河时,我们都掉入了水中。而他竟从来都没有放开我的手。   这世道无常,注定敢爱的人一生伤。   一世冥顽   水。   水。   水……   四面八方,都是水。   他想睁开眼睛,想张嘴呼吸,他想逃开这一切,可是四周全部都是水。   他根本无处可逃。   “小龙,小龙,你醒醒——”   耳边传来了龙修焦急的声音,龙且恍惚着睁开眼睛,刚好对上龙修担忧的目光。   “哥哥。”   他轻轻叫了一声,然后抹了抹脸,脸上也都是水——或者还有泪。   “小龙,以后不要在浴桶里睡着了,你会着凉的。”   龙修关切地叮嘱道,然后伸手,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眼睛里带着些许怜爱的光。   “是,我知道了。”   龙且接过龙修递来的帕子,将脸上的水擦拭得干干净净。   “今天是娘的祭日,爹一个人出去了……小龙,你不要想太多。”龙修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脚步很轻,心却沉沉。   龙且看着龙修笔直修长的背影消失不见,看着那道黑色的木门被轻轻关上,他的眼泪才夺眶而出。   他抱着胳膊,将脸埋在膝盖里,死死地咬着唇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娘亲的祭日……也是妹妹的祭日。”   过多的眼泪从指缝间溢出来,他的肩膀因为强烈的抽泣而颤抖。   ……他没办法原谅自己。   永远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   龙且八岁那年,父亲龙渊和兄长龙修率领腾龙军团出征他国,年幼的他则是陪着娘亲在家里等待他们凯旋而归。   很快就到了他的生辰,那天他一直闹腾着要去湖上泛舟——哥哥已经答应了他,但是这次哥哥却食言了,因为军令如山。   十一月,新年过完没多久,天气很凉,虽然已经是冬天,但是阳光却依旧灿烂。   他侧过脸,娘亲的笑容在日光里也愈发灿烂。   他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他很快就要有一个妹妹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龙且比任何人都要欢喜。   “她一定是妹妹。”对此,他坚信不疑。   “可那如果是弟弟呢?”娘亲笑着问他,“你总不能这么肯定吧。”   他蹙起好看的眉头,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吭声,最后才不乐意地闷闷道:“那就把他当妹妹养吧。”   “小龙你这么想要妹妹?”   “嗯。”他点头,并认真地保证道,“我一定会是个好哥哥,会是比龙修哥哥还要好的哥哥。”   他也向龙渊和龙修保证过,一定会好好照顾娘亲,以及尚未出世的妹妹。   ——以男子汉的名义,说的那么大声。   然而他却失约了。   当他从河里被捞起,当他看到娘亲冰冷到已经没有血色的面容,他知道那双美丽的眼睛永远都不会睁开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执意要泛舟出行,如果不是因为他贪玩掉入了河里,娘亲就不会因为救他而落入了水中,甚至还丢掉了性命。   冬天的水有多冷,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浑身湿透,哆嗦地趴在娘亲的身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   那是一把精雕细琢的梳子,是他打算送给妹妹的见面礼物。   女孩子要留很长很长的头发才好看,他这么认为。梳子是他亲手雕刻的,他想妹妹一定会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只是尚未见面,却已诀别。   ×××   龙且变得很怕水。   置身水中,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水吞没,失去意识并且永远都不会醒来。   他最好的兄弟是他的少主,楚国项氏一族的项羽。   项羽恐高,龙且怕水。   龙且常常坐在高高的树上看着项羽在河里游水。两个人会毫不客气地嘲笑讽刺对方是胆小鬼,但对于对方的指责挑衅却从不上当。   他跳下树来,周身沐浴在晴朗的日光下。   他低头,看到身下的一片阴影,上扬的嘴角顿时僵硬起来,心也像沉入了谷底。   就算完全置于阳光下,身下都会有一片阴影,那是光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直到后来,他遇到了姬真,他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救赎。   姬真的出现更像是一出闹剧,却将他从噩梦中惊醒,一场他以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不是刺客,只是路过此地,被你们府中的人追杀到此,不过我暂时不能解开你的穴道。”她犹豫着解释道,眼里有真诚有无奈却没有恐惧。   他并不在意她的话,却是在想,这家伙怎么会连点穴都点歪了?   她从浴桶里爬出来,渐起的水花扬到了他的脸上,他有些无奈——浑身都光着,也不知道究竟被她看去了多少——姑娘,这可是要负责的啊= =   她背对着他,脱掉了湿透了的衣服。他一向追求公平,也从不以君子自诩,随即兴致勃勃地转了下身体,目不转睛地欣赏完了她换衣服的全部过程——虽然只是背对着,他还是觉得这波不亏。   “……抓到你了。”她连腰带都没系好,就被他点了穴定住了。   他看她明明很紧张,却强装镇静地问道:“你是怎么解开穴道的?”   他笑道:“可能是你太紧张了,所以根本就没有点中。”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交给那些人?”姬真悲愤地叹息道,“枉我一向自诩点穴与射箭天下无敌,今天竟然栽到了你一个红毛小子的手里。”   “我只是觉得把你交给他们,我就没得玩了。”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可以慢慢审问你慢慢折磨你。”   “……你先把衣服穿上吧。”她的眼神慢慢下移,看到他下身围了一条浴巾,眼神才放心地平静下来。   “也对,不穿衣服会着凉的,那可就不好了。”他接受她的建议,若有所思道,“可是我的衣服现在在你身上啊。”他的手指渐渐下移,一直移到了她的腰间。   “喂喂,你要做什么?”她哇哇直叫,脸上只有愤怒,没有害羞。   “做什么?……自然是把我的衣服拿回来穿上啊。”他认真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气鼓鼓的样子在他看来很是有趣。   他的手指转了方向,然后认真地为她系上了外衣的带子。   “怎么?你很期待我把你扒光吗?”   看到她一脸讶异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她的头发。   “不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拿过一条柔软的浴巾,将她的脑袋包裹在里面,细心地擦拭着上面的水份。   多年以前,他的娘亲也是这么为他擦拭头发的,动作温柔,小心翼翼。   “你走吧。”   他放开她的头发,裹上了红色的外衣,然后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酒是极淡的,多饮了也不易醉。   他年纪还小,却已经有了愁绪。   “你怎么还不走?……莫非是看到我长得太帅所以舍不得离开了?”见她面色复杂,他眨了眨眼睛,笑得一脸的得意。   “我是在想,你为什么不怀疑我?为什么会轻易放我走?”   “秦国不会派来这样的刺客。”这也太蠢了点吧。   “哦?”   “而且你并没有伤害少主。”他想起了那个咋呼起来声势浩大却还是个黄毛小子的少主,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若你伤害了少主,我龙且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哦。”她点头,若有所思。   “等一下。”见她正欲离开,他又叫住了她,“你叫什么名字?”   “……姬真,你可以叫我阿真。”   “你很有趣。”他闭上眼睛,轻声道,“趁我还没有后悔之前,你快离开。”   “……好。”   其实她刚走,他就后悔了。   他又睡进了浴桶里。   水已经凉了,这次却再也没有人来将他惊醒了。   躺在冰冷的水里,他想到了自己枕边搁着的那把梳子。他想或许他应该把那把梳子送给那个名为姬真的姑娘,因为她同样也有着长长的头发——跟他所期待的妹妹一样。   他需要一个玩伴,他想以后还会需要一个情人。   第二天,他找她找了很久,也没有打听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有点失望,但是很快就将此事忘记了。   人海茫茫,他又是将门之子,总是有很多事要做。   后来的战争中,楚国败给了秦国。战争是极其残酷的,腾龙军团负责断后,龙且不得不亲手砍断项羽的缰绳,保护他安全撤离。   他不怕死,但是他怕不能死得其所。   因为主帅的果敢和士兵们的团结,他们不辱使命,坚守阵地多天,最终以少胜多,为大军撤退争取了时间。龙渊在战争中受了重伤,逃亡的途中伤重不治,临终前将虎符交给了龙且。   “这是楚国的军魂。”   “是,我知道。”他点头,含泪保证道,“末将龙且,誓死守护楚国的军魂。”   ——再以男子汉的名义。   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失约了。   龙渊最后对他说的话是:“小龙,爹先走了。”   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样,龙渊出门散心,也是这么温和地对他说道:“小龙,爹出去了。”   那个时候,他还能乖巧地回答道:“好啊。”   爹爹他很快就会回来……但是这次,爹爹永远都不能再回来了。   龙渊含笑逝世,龙且泣不成声。   他想到自己总是在哭,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进土地里,开出一地又一地的悲伤,还有少年的坚忍不拔。   他才十几岁,就已经肩负起了统率整个腾龙军团的重任。他带领着剩余的腾龙军团的士兵,一路辗转,隐姓埋名,忍辱负重,终于来到了桑海。   他并非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但是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他马上给自己信心:小龙,你是最厉害的。   最厉害的才不是少主,是我龙且!   他摸了摸脸,发现笑容僵硬,很是勉强。   等待是一种漫长的绝望,偏偏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又满怀希望。   他们在桑海占山为王。他放任自己的士兵去胡作非为,却绝不允许他们失去对复国的信念。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士兵抱怨道:“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少主他们不会来了,腾龙军团被抛弃了。”   他听到了大为恼火,平生只此一次,对自己人动了手。   “就是等到死,也要给我等下去。”他愤愤道,“谁敢再说这样的话,决不轻饶。”   事实上,他的心里也没有底。   每天除了等,还是等,就只有等。   他等了很久,已经等了很久了,但他不知道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能把所等的人等来。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   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独自走在桑海的树林里。   有一片竹林,由于昨夜下了一场春雨,长了很多竹笋。   他蹲下身子,认真地看着一地的竹笋。   他突然有点难受。竹子都知道,拔节成长是很疼的。   他也是一下子成长起来的,有多疼,他明白。   他遇到了楚南公,楚地的第一贤者。楚南公用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对他说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他没有惊讶,唇边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我明白。”   亡秦必楚。   必须是楚!   他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他常常会想起一个人,他曾经见过一次的人。她的容颜在这三年里一天比一天清晰,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的东西,却又全部想起。   想要和那人在一起的心情,突然一下子就又明朗起来。   她曾突然地闯入了他的生命里,将他从噩梦中惊醒,那她这次也一定会出现的,他又坚信不疑。   那日,他在河里洗澡,河水只到他的腰部,他心里却泛起了苦楚。   若是这世上所有的河水都是这样的深度,那么他的娘亲和妹妹也不会死。   她果然出现了。比几年前更加狼狈。   “正常点,这条河的水深只到你的腰而已。”   她总是出现的突然起来,却又恰到好处。   三年来,他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欢喜。   他有两个愿望,一是找到他的少主,亡秦复楚;二是和她一起,远离噩梦。   金戈铁马的战争中,这样的愿望算得上奢侈,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   千辛万苦,他和她在一起了,她却不开心。   她心里装的是别人,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别人的。   他闭上眼睛,对着天空喃喃自语:“一切都会好的。”   他可以等,他愿意等。   他看着她和别人相拥而泣,看着她替别人外出祈福,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默默叹息,他还是愿意等。   春天的时候,他替她折下最美的桃花。   夏天的时候,他替她寻来城中的美酒。   秋天的时候,他帮她求了平安的字符。   冬天的时候,他设法救了她爱的男子。   他给了她四季,也愿意给她轮回。   掏心掏肺,矢志不渝。   可她还是不爱他。   这已是人生莫大的悲哀。   连她的孩子都爱上了他——那是他养大的孩子,也该是他的。   他曾承诺对那孩子视如己出,也的确是面面俱到。   因为她的原因,他遭到了君王的怀疑。   一起长大的兄弟,他的少主,他的君王,他的信仰——怀疑他。   他都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可以为她再失去,他还剩下了什么?   如若我有,你尽数拿去吧,他如是想。   范曾之死,她或多或少带有一些责任,加之她一言不发,沉默地紧,他甚至被将士中的闲言碎语给激怒,用冰冷的长/枪指着她,让她说出真相——那个瞬间,他就后悔了。   到死的那一刻,他仍是悔着的。   你在张良那里受了那么多委屈,流尽了眼泪,为什么我还要让你受委屈呢?   为什么连我也没有给你信任呢?为什么你废去一身武功,还要被我关进黑暗的地牢呢?   后来的年月里,他用尽了一切办法去弥补她,她的笑意却不达眼底——再多的关心,他们之间也已经有了隔阂。   败给韩信的那一刻,他后悔没有听她的劝阻,后悔逞了一时之能。冬日的河水冰冷刺骨,她在他的怀中昏迷过去。   他费尽千辛万苦,耗尽所有内力,带她上了岸——然后只身,对着敌军的千军万马。   灌婴骑在战马上,得意洋洋:“俘虏龙且还不受降?”   “我是楚国的龙且将军,宁可战死,决不投降。”   他龙且,一生戎马冲锋陷阵,不负西楚不负君王。   韩信摇了摇头,垂下了眼睛。   “弓箭手,放箭!”   离弦的箭羽从四面八方向他飞来,尽数射入了他的身体之中。他早在水里就用尽了力气,他从来都不会游水,若非为她,他恐自己都上不了岸。   鲜血顺着铠甲一直滴落到了地上,一滴,一滴,一滴……   风声渐起,他连呼吸都觉得钝痛,他感到生命流逝的速度越来越快,可他上扬的唇角一直没有改变,他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容颜,似要把她一点一点地刻进心里,生生世世都不忘记。   时间又仿佛静止了一样,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看着他,拼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抱着他一生的挚爱,护她周全。   他俯下身子,习惯性地想去抚摸她的头发,想像以前那样,替她轻缓梳理,柔绾发丝。   他想一辈子都陪在她的身边,陪她看从繁花似锦看到满城白雪,陪她吃糖糕喝烧酒,还要陪她一起看着不疑慢慢长大。   日子若是能这样细水长流,该有多好。 视线渐渐地朦胧,他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在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他发现,他一点也放不下她。   他动了动唇角,喃喃道:“疼……保重。”   他只说了三个字,对她,又像是对自己。   恍惚之间,他想起初到桑海的那一年,春日里,他看到过一朵开得热烈张扬的花,灿烂得叫人一刻也移不开眼。   后来他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花,他只是途径了她的盛放。   多年以后,亲身参与过潍水之战的将士们已经老去,他们在谈起那场战争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齐王韩信,也不是太尉灌婴,而是那个年轻的龙且将军。   他们在谈论他的时候,仍会感慨,仍会唏嘘,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幕,那样风华绝代的少年,带着一生的骄傲与荣光,湮没在滚滚的潍水河畔。   年岁已高   很多人都说要陪我,可是他们后来都走了。   “……好久不见。”   他递来一碗药。   不冷不烫,我一饮而尽,味道不好,但我不怕药苦了。   我也知,良药苦口。   “龙且在哪里?”我擦了擦嘴角,将药碗放回了他的手里。   “阿真,你睡了整整十天。”张良轻声道。   “……十天。”   “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他垂下眼眸,目光落在手中的茶碗上,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抖落两扇清晖。   良久他一字一句道:“龙将军,战死不降。”   我干笑了两声道:“张良,我们都是老熟人,不要说笑了。”   我想从他脸上找出半点玩笑的踪迹,可是他的眼神却沉寂了下去。   我强装的镇静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下渐渐剥离。   战死不降?   战死不降!   我的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我晃晃荡荡从榻上爬了起来,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向窗边走去。   外面不是什么好天气,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不大不小。   有股冷风吹面而来,我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阿真,你身体没好,莫要再受了风寒,”张良轻声道:“……龙将军也希望你平安地活着。”   直到此时,我才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我们有七年没见了。   七年里,我吃好喝好,过得比项羽都好。而他……不仅身子瘦了脸色黄了,连头发都干枯了,这不会打结么?   “三师公,我想回家。”   “……好,过阵子我带你回家。”   “过阵子是过多久?”   “战争很快会结束的。”   “龙且也这么说。”   鼻子狠狠地一酸,眼泪霎那间就滚出了眼眶。   “……可是他没有做到。”   他曾信誓旦旦,可是最后他食言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终张良妥协,带我去见了龙且。   我也终于面如死灰。   龙且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地躺在冰棺里,面色红润,头发依旧红得像是燃烧的火焰。我甚至觉得,我从来没有看过龙且这么安静的样子。   ……是啊。从来都是他看着我,我没有看着他,更别提看着他安安静静地睡觉了。   韩信用水寒将龙且冰封了起来,张良甚至说,以后你若是想念龙将军了,我可以带你来看他。   我问道:“我可以留在这里陪他吗?”   张良摇头道:“这里太冷,你不能长时间留在这里。”   我又问道:“那小龙会不会冷?”   张良沉默了很久,道:“阿真,只要你记得他,他就不曾死去。”   这话,打死也不像是张良说的。   真的不像。   ……但是也像。   他说话永远都是客客气气,很有道理,却又带着疏离。   “龙将军救了你,我很感谢他。”张良背过身说道,“阿真,我只要你活着。”   “我一直活着……”   而且怎么都死不了。   我比谁活得都久。   娘亲死了,老爹死了,墨鸦死了,晚歌死了,师父死了……现在龙且也死了,可我还是活着。   “若是当初我没有放你走,那你便不必置于这种危险之中。”   “说的好听,还你放我走?是本公子的智慧胜你一筹,才从虎口脱险的。”   “阿真,你做什么!”张良转过身,看到我一脸的悲愤。   我哆嗦道:“陪葬啊。”   “起来!”   “我不!”   我拍掉他的手,咬了咬牙道:“合棺吧。”   “龙将军拼死救你,难道是为了让你给他陪葬?”张良冷冷道。   “我欠他太多了,怎么也还不了了。”   “阿真,只要你记得他,他就不曾死去。”张良将我从冰棺里扯了出来,然后合上了棺。   他一路走一路拖,我最终是被他拖了回去。   我的哭声也越来越大,哭着还没忘撕下张良的衣服擦鼻涕。   “咳咳。”有人在门口咳嗽,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只听他叹道,“我刚死了妻子,你又死了丈夫,要不我们凑合一下?”   一听这话,我立刻火冒三丈,将手里擦鼻涕的布往他脸上甩了过去。   他轻松地将鼻涕布挡下,似笑非笑道:“子房兄至今也没娶妻,你也可以选择和他凑合一下。”   “不知陈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张良面无表情地问道。   “子房兄不要这么冷漠,我可是来替你送儿子的。”   “……”   他说的是不疑。   不疑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白胖子的的确确是不疑,正睁着哭红了的双眼看着我。   “人我已经送到了,那就不打扰子房兄一家三口叙旧了。”陈平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良一眼,然后便离开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候不疑,他已经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目标是——张良?   张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甚至眼睛都没眨。   我伸手握住了不疑手中的匕首。   鲜血顺着匕首蜿蜒而已,滴落在地面上。不疑呆住了,他的眼泪也一下子就出来了,只是他不敢大声哭,甚至连动也不敢动。   我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打落他手中的匕首,最后却选择了最温柔的方式。   “娘,你……疼不疼?”不疑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我点头,轻声道:“当然会疼。”   我伸手另一只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   “那你……为……为什么要……呜呜……”   不疑终于哭出声来。   我抽出匕首,仔细端详着伤口,伤口处还在流血.   “很疼。”   我无比认真地对不疑说。   “娘亲只是被划了一刀,就觉得很疼了。可是不疑,当初有人为了救你的命,忍受了七七四十九刀,你说他是有多疼?”   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个温柔的男子为了救不疑的命,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那么刀……他有多疼呢?   我拖着不疑的手走到张良的身旁,张良道:“阿真先处理一下伤口……”   话音未落,我已经撕开了他的袖子。   “你看,这些都是因你留下的。”我捏着不疑的下颚,强迫他看着张良的手腕,“你说,他疼不疼?”   “你说啊,张不疑,你说啊!你给我说!”   “我不叫张不疑,我叫龙不疑。”不疑止住了眼泪,倔强着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张良,“我这一生,都是龙不疑。”   “啪。”   这一巴掌,算是打碎了不疑对我所有的信任。   这些年来,他所有任性无理的要求,我和龙且都全部满足他。   没人敢打他,甚至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我小的时候,我老爹就没给我好脸色,打骂是常事,更糟的是还有刑罚。   “你竟然打我,你从来都没有打过我!”不疑被我打肿了脸,还流了鼻血,他一看到鼻血就激动起来,然后伸手把整个脸都抹红了。   “……我早就想打你了。”   “姬真,我和我爹两条命,都比不上他吗?”不疑一脸悲壮地指着张良。   我叹了口气,蹲下了身子,轻声道:“你爹死于战争,死于所有人对他的期望。他是为了西楚而死,因为他是最优秀的将军,所以不能投降。而这场战争,并不是张良引起的,你太大看他了,他充其量也是替刘邦打工而已。而且……”   我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不疑,出主意道:“你要是实在想不开,就去杀韩信吧,他是主将,不了,你太弱了,还是交给我吧。”   “娘,你杀得了韩信吗?”   “并不能。”韩信不是纸糊的。   “那你——”不疑欲言又止。   我摸了摸他的头,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永远都做不到的,但还是非做不可的。”   “做不到为什么还要做?”不疑不懂。   “那你为什么就那么狠心,想要一刀捅死他呢?”我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偏过头去看着张良。   他比早晨又沧桑了不少,脸色苍白,形容消瘦。   我想起了回忆里那个眉眼清秀意气风发的少年。   再也无法把他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阿真,你的手——”   我的视线又移到了我的手上……呵。   我失去了重心,直直地向不疑身上倒去。   若在以前,我定然舍不得他作肉垫,而今天,我真的是想让他知晓疼痛的滋味。   张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和不疑,我见状长叹了口气。   “你总是把他保护的这么好,可是他却是想要你的命呐。”   眼前一沉,然后弥漫上来的是无边黑暗,我往前走着,走了很久,有一束亮光。   光的尽头,是一身儒裳的张良。   未尽的天光里,他的容颜渐渐模糊。   我动了动唇角,喃喃道:“疼,保重。”   生亦何欢   那年她六岁,随爹爹一起离开南疆,来到了遥远的楚国。   地大物博,她没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来来往往的行人,这里的繁华令她觉得陌生而孤单。   爹爹教导她,阿年,你要听话。   她点头,她一定会听话。   爹爹出去做活,她一个人守着破旧的屋子。   她有点想家。   她和爹爹是被放逐的,娘亲犯了族中大忌,被族长勒令处死,而他们,在南疆也不能再待下去。   爹爹总是说,阿年要听话,要善良,不要学你娘。   她认真地记下了。   是了。她一直都是最善良的。   树上的鸟崽落下了树,扑棱扑棱地折腾着,想飞回树上。她看着那颗胖乎乎的脑袋,咕哝道,摔疼了吧。   她把胖鸟崽揣进兜里,噗哧噗哧爬上了树——胖鸟崽是送回窝了,她犯难了,她要怎么下去呢?   “你也喜欢掏鸟蛋吗?”不知何时,树下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少年仰头看着她。   那一日天气很好,天空蓝的只叫人跪下,小小少年的眼睛熠熠闪光,让她恍惚间以为白日里也看见了星光。   小少年在树下张开手臂,她真的就直直地跳了下去。然而少年却骗了她,在她跳下时就收回了手。   她摔破了脑袋,哭的天昏地暗。他也急了,撕下自己的衣服替她包扎好伤口,一个劲地道歉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摔的这么惨。”   她仍是哭着,他只好带着她逛遍了大街小巷。   她脏兮兮的小手弄脏了他的手,他也不介意,在小溪边仔细地替她清洗着。末了才补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阿年。”   “道是像个丫头的名字。”他哈哈大笑。   他一语成殲,她给他当了一辈子的丫头。   “我叫龙且,小丫头你记着,我以后会是楚国最勇敢的将军。”   他也没骗人,后来他果真成了楚国最勇敢的将军。□□一横冲锋陷阵,战死沙场不负君王。   分别的时候,她瞧着他脖子上挂着的玉坠,他笑道:“丫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这个不行。”   “为什么?”她有些不甘心。   “因为这是留给我未来媳妇的。”少年想了想,道,“我可以送给你别的。”   他掏出一把做工粗糙的梳子,得意道:“这是我做的,以后准备送给妹妹的,不过妹妹还暂时没有,先送给你吧。”   在南疆,只有情人间才会互送梳子。她虽年幼,却也是敏感的很。红了脸拿着梳子就跑了。   梳子上刻了两个字,爹爹告诉她,念,锦瑟。   从此她改名叫锦瑟。   她以为,他们会有见面的那天,他一定会记得她。   后来,他们真的见面了。她认出了他的护额,他的红发红眸,那样漂亮的少年,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他一点也不记得她。   “姑娘你是阿真身边的……”   “我是阿真小姐的丫头。”她说这话的时候,蓦然想起多年前他念着她的名字时说的话——阿年,倒像个丫头的名字,“我叫锦瑟。”   她有些自嘲地想,改了名字,她还是丫头的命。   “锦瑟姑娘,请好好照顾阿真。”   既是他的请求,她便一定会做到。她知道他日后一定是威风凛凛的将军,而将军夫人,必然不会是她这个出身卑微的丫头。   阿真心里完全没有他,阿真的心里没有任何人。郑音告诉她,阿真以前是喜欢过一个人的,以后怕也是只喜欢那个人。她看到了晚歌,少年白头的沉默男子,眼里除了阿真,再无其他。   在定岚山的时候,阿真在屋里午睡,晚歌准备了糕点,耐心地等着她醒来。对他来说,默默地守着便也是一种幸福。她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她也会像晚歌一样,默默地守着心之所爱。   这条路很艰辛。   晚歌走后,她偷梁换柱,提前让龙且带走了姬真。隔开了张良,他们之间依然隔着万水千山。   张良与姬真甚至还有了孩子,她看着龙且黯然的眼神,决定除掉不疑。   不疑不疑,信君不疑。他说出这种话时,心里该有多难过。   食父蛊就意味着张良和不疑只能活一个。她捏着那条恶心的虫子,却不忍心下手,小婴儿安稳地睡着,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将军也是爱他的。   恍惚间,蛊还是下了。她开始惶恐起来,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只是她没想到龙且是那么深情的少年,不惜替情敌掩护,不惜为了救情敌而失去君王的信任——没有兵权的将军,还有什么?   阿真离开的那段时间,他陪着不疑玩乐,不疑累了就睡了,他让她陪着出去吹风。   “阿真还会回来吗?”他有些失落地问。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将军,起风了。”她转过身,却见他已经躺在树下睡着了。   浅粉色的桃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上,发上,肩上,恬美得是一幅画。   他是这么美的少年,敛了勃发的英姿,也可以像湖水一样静谧。   她几乎是痴迷了一般,伸手去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却在下一秒收回了手。   他梦呓一般呢喃道:阿真。   刹那间,她泪如雨下,心里却在心疼他。   心疼他全心全意的付出,却始终成了别人之间的负担。   他给了别人四季,也愿意再给出轮回。她亦是如此。   他们是一类人,本就是一类人。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她守了他很多年。   将不疑送给张良后,她松了口气,对着天空轻声道:“将军,阿真她没事了,你安心吧。”   她怕黄泉路上他一个人走太孤单,于是她要去陪他。   她用力往前爬去,前面是他长眠的山洞。腹中如刀绞一般疼痛,她的身后蜿蜒出了一条血路。   她不能停下,她想,在他们尚未年老之时,终于可以见面。   如此,上天倒是待她不薄。   局中之局   热水浸没全身的时候,溢进耳朵里,缓缓鼓动着,隔绝了尘世的喧嚣。   我睁开眼睛,从浴桶中站起,凝视着铜镜上薄薄的一层水汽,伸手在铜镜上写下两个字:姬真。   我姓姬,名真。我叫姬真。   陈平对我说,不久之前在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对方的主将死于万箭穿心,死于无尽的绝望里。   我问张良:“战争何时能结束?”   他总是告诉我,快了。   态度很认真,语气很温和,瞧不出敷衍,但回答却总是这两个字。   快了,快了。   总是快了。   ……可究竟要有多快,战争才能真正结束,士兵们才能放下兵器、解甲归田?   一日无事,我躺在已经光秃秃的桃花树上,看着片片雪花从空中落下。   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交谈的声音,是两个男子。   “张大人真的是随便捡一个人就带回来了?”   “还说什么是他的夫人,根本不是,明明是敌军战俘!”   “张大人高风亮节,淡泊名利,却也敌不过一个色字。”   ……   我跳下树来,直直地站在他们面前。   “你不就是那个敌军——”年轻一些的士兵还没说完,嘴就被年长一些的士兵给捂住了。   “夫人,我们只是路过,多有得罪。”他道完歉,便匆匆忙忙地拉着那个年轻的士兵走了。   我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我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空中落下,在日光中划出无数道相交的轨迹,然后渐行、渐远。   ×××   “你的意思是,我们俩以前是私奔的,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在一起了,其实根本就没有成过亲?”   我双手撑在案几上,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从手中的书卷上移开,落到了我的脸上,眼底有淡淡的笑意:“阿真何必拘泥于那些世俗的套路礼节?两个人情投意合即可。”   “可是你师出儒家诶……更何况这对我来说不公平。”我双臂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定定道,“我不管,反正你得补偿我。”   “那你想让我如何补偿?”   “最起码补偿我一个隆重而盛大的婚礼。”   战事连绵不休,军中物匮乏,我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这种荒唐的要求,他本该拒绝,却答应的干脆。   “好啊。”他点头,“阿真想要的,我全都给你。”   那一刻,他的眼中分明开出了倾世的桃花。   我有一刻的征仲,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对我同样的话。   …… 倾其一生,让你得偿所愿。   我回过神来,伸手扯上他的脸颊:“那越快越好,三日之内。”   ×××   他一宣布两日后与我成亲的消息,就立刻遭到了军中众将领和士兵的反对。   在这样最关键的时期,他的脑子里竟然还想着儿女情长。   他没办法对我食言,只能对将士们任性一回。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他们的,我只知道他做到了。   “这样子,的确不太像子房。”说这话的是韩信。   他是个绝对优秀的将军,指挥作战的本领十分出色,听说他在上一场的潍水之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他似乎……从来都不开心。   我见过他好几次,他总是面色沉凝,双眼无神,眼周还有浓浓的黑眼圈。   我怀疑是因为他白天忙于战事,晚上忙于房事,两头都忙,所以身心憔悴,但却意外得知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女人,甚至连一个暖床的丫头都没有。   ……真是怪异。   汉营之中,人人都很奇怪。有人特别讨厌我,比如刘邦——   “希望你以后能恪守妇道,不要败坏了子房的名声。”他很无奈地看看张良,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也有人对我特别热情,比如陈平——   “我祝张大人和张夫人早生贵子。”他笑得一脸灿烂,像只野狐狸。   最后来送祝福的是太尉灌婴。   他是上一场潍水之战中战功最显赫的将军。   他长着一张极其普通的脸,普通到转身就会忘记。   他好像也认识我,举杯对我客气道:“你看起来应该没事了。”   我也举杯轻声道:“我很好,谢谢将军关心。”   “祝你以后和张先生白头偕老。”他看一眼张良,脸上也有淡淡的笑意。   “噗磁——”   他脸上的笑容永远凝固在那个瞬间,人直直地向后倒去,他喉咙间喷洒出大量的鲜血,溅了我和张良一脸。   “咣当——”我手里的玉箫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阿真你——”   张良满脸带血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上扬的眉角还带着未尽的欢喜,眼底却尽是失望和痛心。   眉与眼明明靠得那么近,此时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灌婴的喉咙被我用玉箫在一瞬间贯穿而过,一点都没有失手。   我手里没有其他兵器,用来了结他的,自然是张良娘亲留下的那根玉箫。   张良聪明绝顶,他必然想到了这是我演的一场戏,也知道我从来没有失忆。   只是他不可能会想到,我会在他的眼前杀人,至他于不仁不义之地,也不可能会想到我用的凶器,还是他娘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来人,把姬真给朕拖下去斩了!”反应过来的刘邦愤怒地指着我吼叫道。   我不做任何挣扎,束手就擒。   “陛下——”   张良刚想开口,就被刘邦给愤怒地驳回了:“张良你给朕闭嘴!谁要是再敢替姬真求情,就替她陪葬。”   ……其实原本就没有人会替我求情,除了张良。   因为灌婴被杀而愤怒异常的士兵们恨不得将我当场砍碎,但是站在窗边沉默了许久的韩信却开口道:“陛下还是等腊祭后将她处斩,此时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刘邦想了想,挥手道:“……来人,先把她押入死牢。”   在我被绑着与张良擦肩而过时,我听到他无比冷静的声音。   比任何时候都更冷静。   “你想下地狱,也得问过我同不同意。”   我看向远处的潍河,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潍水自古而今滚滚不息,它又葬过多少英魂多少情?   “……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   “姬真,想接近灌婴报龙且之仇,以你现在的能力和处境是做不到的,要不要我帮你?”   “你能帮我?”   “其实并不难,只是需要一样东西。”   “嗯?”   “你的命。”   ……谢谢你,陈平。   我的心愿已了,可你又得到了什么?   半生戎马   淮阴的夏天是热情的。   从田地里劳作了一天,韩信抹了一把脸上油腻的汗水,顶着昏黄的日头,扛着锄头往家走去。   路过码头镇的小酒铺时,韩信看着摆在那门口一坛一坛的酒水,舔了舔嘴唇,有点眼馋,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两吊钱,想了想,还是从酒铺门前走了过去。   “哟,这不是大柱吗?”西街卖猪肉的熊屠户热情地招呼他,“来买点肉呗,上午刚宰的猪。”   他点了点头,掏出两吊钱递给熊屠户。   熊屠户为人势力贪财,一向缺斤短两,但韩信从不与他争辩,只管拿着已经剁好的猪肉回家。   走西村的尽头,有他一个家。   茅草屋,一条老狗,两间房。   门口的大树下,天真的孩童正在与老狗打闹,见着他回来了,立刻欢欢喜喜地扑过来:“大叔,你回来了!”   孩童很依赖他,这是他活着唯一的意义。   “小接,今天有没有认真读书?”   “有啊有啊,夫子夸我的。”   “……”他嘴笨,擅长损人却不擅长夸人,只伸手摸了摸孩童的头发,表示鼓励。   解甲归田的生活很平静,他渐渐习惯。不用再漂泊,不用再杀戮。   背上的剑被锄头所替代。   从此,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西归带小孩。   “大叔,今天我在家里找到一支箭。”   他接过小孩手里的箭,抚摸着箭羽上的“追风”二字,神情恍惚。   多年前,他也只是个少年。   心比天高,人比狗穷。   老娘供他吃饭,一直供到死,没骂过他一句没出息。   他跪在她的坟前,只说一句,以后用万亩良田给你作坟地。   他带着那把剑离开故里。   四海漂泊,一事无成。如此,他从未放弃过心中的信念。   他始终相信自己,有朝一日,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   人总是在有了权力以后开始狼子野心。   张良说,或许是为了生存,而一点一点淡忘了最初的本意。   最初的本意……他只是想要出人头地。   以至于,他差点忘了,他不是君。   张良拿走他帅印的那一晚,他躺在床上,背对着相交多年的知己。   他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装不知道。   他知道张良想用帅印换姬真一命。   ——他选择了成全。   子房,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   “大叔,这支箭上有字。”   “追风。”   能射出追风弧箭的,世上只有一人,仅仅只有他一人。   孩童名叫钟接,原名钟离接,是楚国名将钟离昧的唯一后人。   为了保住钟离家的最后一点骨血,韩信替他改了姓,隐居在淮阴,远离朝堂。   “大叔,你哭了……”孩童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他也会流泪。   他抚上孩童的黄发,轻声道:“我想起了一个人。”   【“韩栓柱子,你给我听好了,我叫钟离昧,是钟离不是钟!”多年前,一个手拿弓箭的白衣少年一脸愤怒地看着他。   他耸了耸肩膀,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觉得钟离二狗子没有钟二狗子叫起来顺口吗?”   “你再这样叫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说的好像你对我客气过一样……”   ……】   曾几何时,情同手足的竹马兄弟,变成了沙场相杀的敌人。   刀光剑影的战争中,陌路两端,断情绝义。   潍水,他葬了他的信仰。   垓下,他亡了他的君王。   他跪倒在他的怀里,银白铠甲被鲜血染红,身后是楚国八百将士的尸体。   他撕扯着他的衣袖吼道:“韩信,若有来生,你我永不相见!——”   那誓言绝望到,像是要用尽来生的力气。   他替他阖上眼睛,动作轻缓,像是对待稀世的珍宝。   “钟离昧,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若有来生,你我永不相见。   昨日之缘   汉高祖一年,定国号汉,定都长安,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大赦天下。   我带着不疑定居在新郑故里,这里已经恢复了一片祥和之气。还没到而立之年,却已经历了三个朝代,我时常感慨,这场漫长的战争结束的太不容易。   不疑性子寡淡,不爱说话,时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擦拭着那半截光亮的长/枪。   在我最落魄的时候,龙阳君来找过我,将他所有的财产倾囊相赠。我用其中一部分钱买下了一块地,盖了一所学堂。   起初只是因为不疑不愿意去当地儒家的学堂念书,所以我决定自己教他。后来,当地一些念不起书的孩子,经常在学堂门眼巴巴地看着,不疑就将他们领了回来。   穷人家的孩子乖巧懂事,来学堂里会争抢着扫除做饭。原本我就是随便教教不疑,后来学生多了之后,我怕自己的半调子水平会误人子弟,只好高价挖了当地儒家学堂的一个先生回来替我教书。   自那之后,我又落的个整日清闲,不是温酒煮茶看夕阳,就是在后院摆弄花草对着空气说话。   时间一直在往前走,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我也逐渐放下了很多事。   潍水之战后,我一心求死,听了陈平的话,当着张良和刘邦的面杀了太尉灌婴。本应是腊祭后处斩,刘邦却放了我。   我不知道张良到底做了什么令他回心转意,我只记得,他说,你想下地狱,也要看我同不同意。   地狱的风光,最后是没看成。   张良把不疑交给我,继续跟随他的君主,安国定邦,封为留侯……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   新来的教书先生名叫林俞,知识渊博,性格温和,长相虽然普通,但是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我无聊的时候,偶尔也会去听他讲课。今日他讲的是《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孩子们整齐清脆的读书声在春日的晨风中铺散开来。   ……再熟悉不过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从来不是窈窕淑女。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这种感觉倒也有过。   年少时不明白这种感觉,我记得那是我十三岁那年夏天,西瓜很甜,晚风很凉,我坐在定岚阁里假装好学。   我不爱念书,但在话本上看了这句话,突然就很想明白它的意思。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世上真的有这种感觉吗?——当时是不懂。   我问遍了身边所有人,没人能给我答案。我愈发好奇,本着玩闹的心去接近张良,却被他骨子里的倔强给吸引。   从此,千军万马,也拉不回我那颗拼命向他倒贴的心。   我有时候也会梦到墨鸦,他还是俊美邪魅,意气风发。   他陪我坐在孙老头的铺子里吃糖糕,体贴地替我递上一碗豆花:“阿真呐,你明白‘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感觉了吗?”   我点头,又道:“的确很苦。”   他笑道:“所以当初才不回答你的呀。”   “……”   “不要后悔,这个世上永远没有后悔药。”他又告诉我。   ×××   阿秀是学堂里唯一的女孩子,这天她送给我一盒棋子。   我早就不玩棋了,自然是不想收。只是在看到那盒棋子时,我沉默了。   多年前,我学习骑射、剑法、轻功,缘于我爹是姬无夜,我无从选择;我学习女红、弹琴、读书、对弈,缘于我喜欢张良,我以为我学会了那些,就能够离他近一点。   如果我参悟易经而他还没参悟,说不定他还会请教我,说不定会对我刮目相看……呵,这想法还真是天真到令人心酸。   现在想来,我真正想做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我已经有了一生都用不完的财产,缘于我那个缘薄情意却深厚的舅舅龙阳君。   很难想象,他那样潇洒不羁风都束缚不了的人,会选择余生都在魏安釐王的墓室中度过。   “你的愧疚还真是迟钝。”替他关闭墓室时,我对他说。   他回答的坦然:“我不是愧疚,也不是迟钝。”   “那你是因为什么?”   “因为——”   我没有听清他的话,墓室的门已经合上了——终此一生,不会再见。   这一生,我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虽然仍会惆怅,却也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已经习惯了。   阿秀的棋子,是多年前我送给张良的那一盒。   ……我绝对不会认错。   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甚至连张良自己都不知道,那盒玉石棋子,是我自己刻的。   每天晚上一个人窝在幔帐中,举着把匕首盲刻。我怕被白凤嘲笑所以不在白天弄,也怕牛吹在前头到时候交不了工,会很丢脸。   那个时候,张良在小圣贤庄念书。我白日里听探子来报,他受到夫子表扬的消息,晚上激动地都睡不着,刻棋子也是非常认真。   尽管他拒绝收下,而且是拒绝了一次又一次……   “阿秀,哪来的哪去。”我合上棋盒,还给了她。   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离开了。   那天,我将林俞辞退了,没有理由。   ×××   夏日的时光总是最漫长的。   新郑街上很热闹,我一边咬着糖糕一边往学堂里走。   “你听说了吗?留侯大人回来新郑了。”   一路上都在听别人谈论他、赞美他。   ……这样的,我也习惯了。   多年以前,人们也谈论他、赞美他。   经过那么多的磨难与风霜,他依然在别人口中保持着最完美的形象与气节,难能可贵。   “留侯大人要重建将军府?”   我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继续往前走。   ……他脑子一定是抽了。   汉初刚建立,他哪来的钱呢?   况且我家那将军府,风水不好,那里枉死的冤魂不计其数,重建了也改变不了它是一座坟场的事实。   ……罢了,留侯大人的心思,我这等平民百姓瞎琢磨什么呢?   “夫人请留步。”有人叫我,声音很耳熟。   “什么事?”   “留侯——”   “不认识。”   “留侯大人毙了。”   “……呵”我故作冷淡道,“那挖个洞埋了呗,跟我借铲子啊?”   “阿真,你——”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嗤笑一声:“你这样咒自己真的好吗?”   ×××   从未想过,再见张良时,我的心情竟然如此平静。   他请我喝茶,微笑着告诉我那是很名贵的天宫云雾翠。   我也微笑地告诉他,我家档次最低的就是天宫云雾翠。   他请我吃糖糕,微笑着告诉我新开的糖糕铺子味道很特别。   我也微笑着告诉他,那家新开的糖糕铺子是我出钱投资的。   他带我去看新郑的潋滟池中美不胜收的红莲,我微笑着告诉他,那是我祭奠亡母而种的。   他终于笑不出来了。   “天色不早了,张三,我送你回家吧。”   “……阿真,你——”   多年以前。   “天色不早了,张小美人,你送我回家吧。”   “……抱歉,子房与你不同路。”   “你多跑一点路会死啊!”   “……”   “阿真,这次换我来追你。”   夕阳西下,他的表情融化在那漫天的霞光之中。   我望着天空,声音恍若叹息:“……我们,放过彼此吧。”   昨日之缘,明朝逝水。   华亭鹤唳,岂可复闻。   海阔天空   张良说他要追我,信誓旦旦,言辞恳切,那——由着他吧。   大路朝南,又不是我开的,我也不能阻止他跟着我。   我在前面悠哉悠哉地走,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   我甚至到现在依然记的清楚,十三岁时,我说要追他,让他送我回家,顺便在路上培养感情,却被他无情拒绝。   我执意跟在他的身后,大步流星地踩着他的影子,重复踏碎了无数古道夕阳。   他在前面生气皱眉,我在后面嘻皮笑脸。   ……曾以为,那样跟着,就是一生。   “好了,我到家了,你也应该回家了。”我转过身,挑眉看着他。   他倒是笑得坦然:“阿真不请我去里面坐坐?”   “呃……我家太豪华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还是坚持朴素,高风亮节吧,留侯大人。”   省省吧,穷鬼刘邦一年才给你发多少钱,出门还坐牛车!   “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阿真的家。”   “……”你敢说每天晚上窗外站着的不是你?   正当我和张良僵持不下时,不疑走了出来。不疑二话不说,拉着我走进了院子,哗啦一下关门,将张良关在了门外。   我无言,只看着他继续坐在窗前,擦拭那把磨得发亮的半截长/枪。   ×××   清晨,我是被窗外的箫声给吵醒的。   “……!!”忍住怒火不骂人,我痛苦地从被子里爬出来。   我看到不疑冷着一张脸,蹑手蹑脚地端了一大盆水走到了院子里。然后隔过高高的围墙,他将水全泼到了那边。   箫声戛然而止,世界就此清净。   我伸了个懒腰,继续爬回被子睡回笼觉。   下午的时候,我躺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流云,耳边是孩子们整齐清脆的读书声。   春日里的阳光晒的人四肢瘫软,浑身酥爽,忽然脸上落下了一片阴影。   我眯起眼睛,淡淡道:“留侯大人,擅闯民宅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哟~”   他点头,微微笑道:“很抱歉,但是,我养的小鸟掉进了阿真家的院子里。”   角落里,还真的有一只小白鸟,养的很肥,正在悠闲地散步。   “那鸟跟白凤的白凤凰是一个品种吧。”尾巴很相似,嘴巴的颜色也一样。   张良点头:“是白凤凰的幼崽。”   “它多大了还能生?”   “老来得子。”张良反问道,“难道不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吗?”   我瞥了小鸟一眼:“老了就该节制点。”   张良:“……”   ×××   今年的春年来的很早,竹笋赶在桃花开时就全部冒了上来。   于是每天三餐,竹笋炒肉,竹笋肉片汤,竹笋炖蛋,竹笋羹……   三天下来,不疑已经改用蜂蜜拌饭吃了。   蜂蜜拌饭,那得多恶心,看着都影响我的食欲。   我看着厨房里的五十筐竹笋,有点犯难。因为太有钱了,多大都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花完,所以在竹笋上市的第一天,我就将北市的竹笋全部高价买回了。   不疑吐槽我是穷鬼发财了就瞎买,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他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是这副德行吗?   小时候想要什么的也全部买回,因为那时候,我家的钱也是多到怎么花都花不完呐╮(╯▽╰)╭   张良在这日下午又来访了,还带来了礼物。   “阿真,我给你带来了春天的礼物。”   ……脑抽了吧,春天的礼物?这话是和谁学的?   “张小美人,我给你带来了春天的礼物?”   “……”   “春天的礼物就是春天里最鲜美最百搭的竹笋,怎样怎样,是不是激动到要以身相许?”   “……子房不吃竹笋。”   “这便是你春天的礼物?”我看着他带来的包裹里的十根竹笋,抚额。   “阿真最喜欢应季食物,春天里最值得令人期待的便是它。”   ……他果然一点都不懂。   于是我淡定地领着他去了我家的厨房,在看到那里摆放着的威武气派的五十筐竹笋时,张良沉默了很久。   ×××   下雨天。   我撑着伞从青石巷子往家走。   地上溅起了一层白蒙蒙的雨雾,好似笼着一层轻纱。   家门口,有人在争吵。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还留侯!少往我家跑,我爹死了,我娘也会好好守寡,你死心吧。”   我的伞轻轻地落在了地上,雨丝落在了我的脸上。   沁入肌肤,有点凉。   张良浑身都淋得湿透,在雨中惨白了一张脸。   “娘,不要脸的又来了,快点把他骂走。”不疑叫我。   我走过去,微微一笑,扇了他一巴掌。   ……即使你是他的儿子,也不能如此待他。   这个世上,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不善。   不疑微愣,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都气得颤抖了:“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跑远了,张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   我耸耸肩:“小孩子跑两圈脾气就没了,他身上又没钱,肚子饿了肯定会回来的。”   “……嗯。”张良轻轻点头,脸色惨白,随即整个人飘摇地向后倒去。   在那一刻,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张小美人,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姬真,喜欢张良子房。”   “就算是老爹,我也不会让他动张小美人。”   “尽管他不要我,我还是要做他的英雄。”   “……你一直发烧,我又分不出药草,只好先试一试,我寻思着你的命比我的命值钱,哪怕拼到一点,我也是赚了。”   “没关系,我都决定了,要是我死了,下辈子就投胎成《周易》。”   “因为《周易》是儒家经典著作,你是儒生,肯定会经常看的,而且《周易》比较难懂,你看的次数一定也会很多。”   “那样,你的眼里,就有我了。你的心里,也会有我了。”   ……回忆与现实不断交织,我坐在床榻边,看着昏睡不醒的张良。   他已经从清瘦变成了嶙峋,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的身体在楚汉之争后期便不太好,在雨中淋成那样,自然会伤寒高烧。   大夫来瞧了开了药方,加了蜂蜜的药汤也全部灌了进去,还是不见好。   我轻声叹息,将手心放在他烧得滚烫的额头。   “即使是现在,我依然担心你。”   “说好了以后不相往来,却总是食言。”   “以前是我犯了你,现在是你犯了我,以后,我们互不相犯吧……好吧,你别皱眉,我知道你不会同意。”   “……可我总归是嫁了人的。”   我在屋内的腊梅焚香中渐渐睡去。   梦里,我看到韩宫夜宴上,年幼的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一旁站着的不是墨鸦而是张良。   “阿真呐,你慢点吃,还有很多……”   你慢点吃,还有很多……   ×××   故人来访,只身一人。   “是这样的,我找到了这个——”章邯平静淡泊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动容,他递给我一个锦囊,“我差点忘记了。”   他说,是受一位故人所托。   锦囊上赫然写着“休书”二字。   我皱起了眉头,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拆开锦囊,里面是一支木简。   上面刻着四句话。   【阿真卿卿】   【张良爱你】   【和我一样】   【原谅他吧】   阿真卿卿,张良爱你,和我一样……原谅他吧。   他是个楚国人,武将出身,自己国家的文字都写不好,还学写韩国的文字,是怕我看不懂吗?   “笨蛋小且且,你把‘原谅’的‘谅’字写错了,没文化真可怕……”   眼前又浮现出他最后向我告别的场景。   “阿真,我才不会输呢,我是楚国的龙且——”   他长/枪一横冲锋陷阵,战死沙场不负西楚。   “龙将军生前曾交给我,说万一他有什么不测——”章邯顿了顿,缓缓道,“想必是造化弄人。”   我将木简放回锦囊,对章邯道:“……辛苦你了。”   回到客厅时,张良正在煮茶。   不疑对他的敌意慢慢的淡了很多,常常无视他的存在,但是遇到学术方面的问题,倒也乐意向他请教。   “阿真,那是——”张良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我看到原本墙上挂着的那一首《关雎》已经被换掉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窗外,三月初,桃花开在春风里。 作者有话要说: 1.不疑对张良的行为是故意,为的是成全。 2.不疑换掉了那首《关雎》。 3.若干年后,不疑的名字改成了张不疑。 4.正文到此为止(第一人称),还要补几篇番外。 5.想到了再补充说明。 后记: 最初想写一个“求不得”的故事,也不一定是秦时的同人吧,看了空山鸟语后想写墨鸦BL,但是后来一次又一次地推翻了自己的设定,最终成了一篇张良BG。 封面很符合最后给我的感觉,差强人意,但是总归有点惆怅。 14年年底开坑的,结果拖了这么久……中间学校的一些事以及找实习时,没多少心思填,后来有空时,发现已经不记得写的什么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还要补几篇番外。目前在写另外一篇秦时的同人文《(秦时)卫庄,请善待我的身体》,已经更了十多万字,目前没有虐点,欢脱至极(后面的,不保证……),感兴趣的可以点进我的专栏去看看。 下次再写秦时同人时,写谁呢? 韩信?——想写栓柱子很久了,情商感人的二货。 墨鸦?——一直很想写他。 高渐离?——拆官配?拆拆拆,大神有言,能拆一对是一对。 白凤?——傲娇美貌飞的高!少年,请帮我下楼拿个快递~ 星魂?——这娃太小,未成年吧?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